泉溪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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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霍武官

    和往年相反,满洲国大同元年陆三老爷是在春天回到了八大户村。他虽然人离开了黑龙江,可心还在那里,他惦记着马高官下一步会怎么做,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他呆在八大户村心里像长了草,没过几天,他又张罗着回拜泉。

    回到拜泉后陆三老爷马上到齐齐哈尔去拜访马高官。马高官没有当官后的洋洋得意,却是一脸的愁容,他见到陆三老爷就像见到了知心人一样倒出了肚子里的苦水。他说:“我现在是王八钻灶坑两头憋气,中国人这边不知道我的苦衷,都在骂我是汉奸,就连我身边的人也众叛亲离。日本人那边不信任我,让我当高官却什么事都不让我作主,还要编遣我的部队。更可气的是我去领军饷他们不但不给,还追问我江桥抗战时国民政府发给我的军饷和民众的捐款都哪里去了,扬言要调查我。我现在是越想越后悔,后悔当初扯这王八犊子干啥!莫不如像寿山将军那样杀身成仁,说不上中国人还能给我树碑立传,日本人也会尊重我。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一步错步步错,我只有反正才能挽回名声。”陆三老爷安慰他说:“日本人不信任你可以理解,毕竟你打死了人家那么多人。中国人骂你也可以理解,他们都不知道你是咋想的,等你反正之后他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到时候他们都得夸你是英雄。”马高官说:“其实我一直在为反正作准备,为此结交了一些有用的人,像哈尔滨东北特别行政区长官张豆腐匠和吉林的熙生子,日本人不信任我但信任他们,我想通过他们办一些我办不到的事儿。”陆三老爷问:“通过他们你要办什么事?”马高官回答:“管日本人要钱要武器呀!有钱有武器了我就可以招兵买马,到时候反正的把握会更大一些。”陆三老爷拍掌说:“好!你做得好!这样反正一定能成功!”

    马高官想了想又对陆三老爷说:“说到结交人,我在新京还认识了一个人,是当今执政的保镖,姓霍,都叫他霍武官,这个人四五十岁,河北人,是执政从天津带过来的。他想找一位如夫人,我想起老前辈的千金还没出阁,俩人年纪差十来岁,条件还算合适,就想给他俩撮合撮合。老前辈你看怎么样?”陆三老爷听马高官到这个时候了还惦记着给自己闺女作媒,心里挺高兴。他闺女今年三十多岁啦,至今没找到婆家,这是他和老伴两个人心里最大的愁怅事。现在马高官说有这么个茬口,还要亲自给做媒,他能不高兴吗!但转念一想这个人是满洲国执政的保镖,而执政是日本人扶持起来的,想必这个保镖也是和日本人勾搭连环的人,这是他所不能接受的。他说道:“马高官日理万机,还想着给我闺女保媒,我陆某人万分感谢!可这事儿恐怕不行,我闺女不想找一个和日本人打恋恋的人。”马高官笑道:“这个人虽然和日本人经常打交道,但他和日本人不是一条心,有时候还和日本人对着干,让日本人下不来台。我跟你说个事儿,有一次我在新京参加执政召开的会,各个部门的部长都参加,日本人也要参加。日本人是坐轿车来的,他们在大门口不下车,想把轿车直接开到会议室门口。大门卫兵告诉他们车不能进院,可他们不听,非要把车开进院里。霍武官听到信儿赶过来和他们交涉,但他们还是不听,硬要把车往里开。霍武官生气了,一只手把轿车后屁股抬起来,轿车两个后轮悬了空,日本人干加油不走道。日本人没办法了,只好下车走到会议室。在场的中国人都拍手叫好,弄得日本人灰溜溜的没面子,只好自我解嘲说:‘中国和日本不一样,在日本是可以把车开进院里的。’”陆三老爷说:“妈了个巴子净扯犊子,哪个国家也不允许把车开进皇帝院里!这是搁现在,这要是搁在早你不经过皇帝允许在紫禁城里骑马都得掉脑袋,何况是开车!他们非要把车开进院里干啥?”马高官说:“他们不是日本人吗,自觉高中国人一等,执政也不在他们眼里,把车开进院子里他们有面子呀!”陆三老爷说:“妈了个巴子他们有面子了,那执政的面子往哪搁?这执政当得也太窝囊了!看起来这小子还行,能给执政争面子!”马高官说:“这个人正经行呐,我挺看好他的,觉得他忠诚、可靠。老前辈你看我这个媒能不能保?”陆三老爷说:“听你这么说我倒挺相中这个人的,但不知道闺女啥意见,我得回去问问她,这毕竟是她的终身大事。唉对了,你刚才说如夫人,这如夫人是啥意思?”马高官吱唔半天才说如夫人就是小老婆。陆三老爷当即撂下脸说:“我闺女虽然岁数大了,但凭我们家的条件也不是找不着婆家,她就是太挑,才耽误到现在,但找一个一般人家还是不成问题的,将来就是实在找不着了宁可给人作填房也不能服低作小!”马高官见状忙说:“老前辈你可千万别误会,我可没有看低你家千金的意思。霍武官虽然年纪大点,但他是练武之人,身体和年轻人差不多,家室还长年住在天津,他在新京就是一个人,说是找一个如夫人,实际上和夫人差不多。单独过小日子,不和他原配住在一起,将来受不着屈儿。”陆三老爷听完沉默了一会儿哈哈大笑着说:“咱俩说正经事怎么又扯到这上边来了,行!这个事儿先这么地,我得回去问问闺女再说。”

    陆三老爷回家一说这事儿,家里人听说男方的身份和条件,再加上陆三老爷已经同意的语气,就纷纷表示没有意见。陆三老爷把这情况告诉了马高官,马高官又转告霍武官,这门亲事就算定下来了。

    就在陆三老爷给闺女做结婚准备的时候,清明节的前一天马高官领着二十多人分乘几辆轿车突然来到他家,他正在纳闷儿马高官没有像往常那样骑马而是坐车时,马高官急急忙忙把他拉进屋里告诉他自己反正了。

    通过细聊陆三老爷才知道马高官反正的过程。原来前些日子有个国联调查团来齐齐哈尔调查奉天事变和满洲国成立的真相,马高官没替日本人掖着瞒着,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和调查团实话实说。他告诉调查团日本人在皇姑屯炸死了张大帅和吴大帅,两位老帅死后他们再无顾忌,想进一步霸占中国东北。八月初七晚上,也就是调查团所说的九月十八日晚上,日本人自己破坏了一段南满铁路,又找来几个中国人穿上东北军服装打死在现场,然后诬陷说是东北军破坏铁路被他们击毙。紧接着他们就炮轰北大营,占领了奉天,之后又出兵占领了吉林和黑龙江。他们借口一小段铁路被破坏就占领了整个东北,这不纯粹是他们为侵占中国东北而精心策划的把戏吗?这就像古人说的一个霸道人家为了霸占别人家的牛,就借口说别人家的牛踩了他们家的田,然后就把牛硬牵走了,这不和明抢一样吗!为了掩人耳目日本人又建立了满洲国,弄来宣统皇帝当傀儡做幌子,他们目的就是先占领中国东北,再占领全中国。东北的老百姓没人愿意有这么个满洲国,都愿意作一个中华民国的国民……。马高官的这番话赢得了国联调查团的信认,他们表示这是日本人侵略中国东北最可靠的证据。可这番话却惹恼了日本人,他们对马高官大加斥责,扬言要重重惩罚他。正在这时张少帅派马高官的好朋友,也就是以前黑龙江省税捐局的韩局长来劝说马高官反正,说他如果能反正,那他投降日本人就是诈降,是张少帅派他到日本人那里去卧底的,不仅没有过反而有功,是一个真正的抗日英雄,全体中国人还会像以前那样支持他。好朋友的劝说加上他耻于与张逆同朝为臣——张逆是执政的侍卫武官长,再加上通过张豆腐匠和熙生子向日本人要的武器弹药已经到位,他决心反正。

    马高官听国联调查团的人说二月二十六,也就是西历的四月一号是西方人的愚人节,他想那天日本人应该好唬弄,就决定那天反正。在反正的头两天他向日本关东军司令本庄繁献了两匹特等战马,本庄繁特别高兴,称赞他是大日本皇军的忠实朋友。反正当天他向本庄繁报告说黑河的部队要哗变,他要前往黑河去劝说,必要时进行镇压。本庄繁没怀疑他,批准他率领部队前去平叛。当天夜里他命令卫队步兵一营、骑兵一营二百多人用十二辆大卡车和二百多匹骡马拉着军需物资及武器弹药前往黑河,在日本人眼皮子底下把这些物资运出了齐齐哈尔,而自己则率领二十多人携带军政两署关防大印、重要文件和大笔钱款乘坐六辆轿车来到拜泉。

    马高官对陆三老爷说:“老前辈,我想借用你家的地方开一个会,合计一下下一步对日本人作战的事,已经通知各路抗日武装代表到你家聚齐,他们下午就到,麻烦你帮忙招待一下。”陆三老爷满口答应说:“没问题,马高官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好好招待!你能把开会的地点选在我家是给我陆某人面子,我年纪大了,别的忙帮不上,就这点小事我肯定能做好,这也算是我对抗日尽一份力。”

    下午,各路参会代表陆续到会,会议一直开到深夜才散,期间的茶水饮食陆三老爷安排得一应俱全,代表们都非常满意。会后马高官向陆三老爷透漏来开会的各路人物:有吉林自卫军李总司令,有中东路护路军丁司令,有吉林警备军冯司令,有吉林警备军骑兵旅宫旅长,有东北民众自卫军李总司令等人。大家讨论了下一步对日本人的作战计划,准备成立黑龙江省抗日救国军总司令部,推举马高官为总司令,计划先收复长春、哈尔滨、齐齐哈尔等城市,然后再收复整个东北。陆三老爷说:“这么说今天是一个群英会呀!我能招待这些抗日英雄太有面子了,要不是你马高官把他们召集来,我就是想见都见不到这些英雄。”

    第二天马高官率队向黑河进发,陆三老爷又尽家中所有倾囊相助。从那之后,陆三老爷没有了马高官的确切消息,只能星星点点听到一些传言。一会儿说马高官在黑河宣布反满抗日,通电全国再举义旗,表示“与日周旋,虽马革裹尸亦所不惜”,一会儿说马高官率部打回来了,现在占领了海伦,下一步要攻打齐齐哈尔,后来又有人说日本人调集几万人对他围追堵截,把他包围在海伦和绥棱交界的罗圈甸子里,他在那里和日本鬼子周旋,坚持了一个多月被打死了,日本人为此庆祝了三天。陆三老爷听到这个信儿痛哭了一场,在家里摆了一个牌位祭奠了一番。可过了一个多月又说马高官没死,是他的一个部下化妆成他的模样替他死的,他本人已经到了龙门县城,正在带兵攻打拉哈。这些真真假假的消息弄得陆三老爷成天心揪揪着,原本不信鬼神的他天天向老天爷祷告保佑马高官平安。

    陆三老爷这边为马高官的安危操心,他老伴那边为闺女的婚事着急。她对陆三老爷说:“你一天天净整那些没用的事有什么用?老天爷能听你的啊?马高官死不死该咱们什么事?咱们不该过日子还得过日子吗!你快想想咱们闺女的事吧,都三十好几了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一个主儿,又赶上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能结婚就快点结婚吧,她结完婚咱们就大事完毕了,以后就不用操心了。现在媒人指望不上,你快想办法直接和霍武官联系商量结婚的事。”陆三老爷听完老伴磨叨后虽然嘴上说着:“妇道人家鼠目寸光,我这哪是瞎操心,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但心里想闺女确实到了该结婚的时候了,他安排大儿子陆佩宗到新京去找霍武官商量结婚的事,虽然有送姑娘上门的意思,但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陆佩宗到新京很快就和霍武官商量好了妹妹结婚的事。霍武官担心执政和日本人都不高兴他娶小老婆。他在执政身边做事,知道执政才有一后一妃,如果执政知道他大张旗鼓娶小老婆心里肯定会不高兴。而日本人不需要把小老婆娶回家,有需要了随时随地都可以,不管是松下还是井上,只要没人就行,如果知道他大张旗鼓地娶小老婆回家也会不高兴的。他想两个主子都不高兴,自己犯不上大张旗鼓娶小老婆,莫不如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小老婆领进门,这样既能金屋藏娇又能不惹两个主子生气。于是他向陆佩宗建议婚事简办。陆佩宗此行的目的就是想尽快把妹妹嫁出去了却父母的心事,妹妹三十多岁了,还是嫁给人家作小,他也不想大张旗鼓搞得尽人皆知。所以两个人的想法一拍即合,他们定好来年正月前儿霍武官到拜泉去领人。

    婚期转眼就到,霍武官如期到拜泉来领人。趁着见到霍武官的机会,陆三老爷打听马高官的消息,这才准确知道了马高官后来的一些事。

    马高官离开拜泉到达黑河后,为向部下表达此次抗日决心,把所有的家产都分配给妻妾,然后让她们各自带着自己的孩子回娘家。又把地契文书分给各种地户,把自己名下的商铺、粮栈股份分给各股东,把精心喂养的三百多匹爱马也分送给亲友。处理完家产后通电全国宣布反满抗日,成立中华民国黑龙江省政府并自任高官,成立抗日救国义勇军总司令部并自兼总司令,收集旧部招募新兵共两千多人。五月中旬他率部从黑河出发沿齐黑公路向齐齐哈尔进发,声言先拿下齐齐哈尔再攻打哈尔滨。没想到手下一个姓程的旅长叛变归顺了满洲国,马高官的原定计划没法实现,只好转而进攻海伦,五月末攻占海伦。在海伦马高官会见外国记者,他讲述了江桥抗战的经过,揭露日本人是怎么操弄满洲国的。日本人见他如此更加恼羞成怒,调集日军和满洲国军队对他进行围剿,六月初把他赶出了海伦,他从此过上了颠沛流离的日子。七月中旬,日本人调来两个师团围攻他,把他围困在罗圈甸子一带,仗打了三天三夜,他的部队死了不少人。马高官的部队擅于山地作战,而且敢打敢冲,他率领余部愣是从日本人重重包围中杀出一条血路冲了出来,跑进大青山。在茫茫大青山里日本人抓不着马高官人影,只好围山,十来天后在海伦县七道林子包围二十多人。这些人特别顽强,宁死不投降,最后全被打死了。其中有个当官的穿少将军装,小矮个瘦条脸八字胡,兜里还揣着马高官名章,日本人断定这个人就是马高官,为此高兴了好几天,又是悬首示众又是庆祝宣传。后来发现这个人不是马高官,是抗日救国义勇军韩参谋长,而马高官已经从包围圈里跑了出去。马高官这人真是厉害,日本人的包围圈像铁桶一样,他在里边转悠了四十多天,多少次差点被抓到,也不知道靠吃什么东西活了下来。他跑出包围圈后到龙门又打起了旗号,集合残部还要打齐齐哈尔。日本人调集大批兵力对他围追堵截,他天天疲于奔命,最后实在坚持不下去了,才从满洲里越过边境跑到苏联那边去了。

    霍武官说:“马高官这个人打仗确实有两下子,特别是山地作战,神出鬼没搞得日本人防不胜防,日本人非常头疼,管他叫东方的拿破仑,说这都是他以前做马贼练下的功夫。但他作人不仗义,当年他投降日本人时有不少人帮他说好话,日本人才让他当了高官和军政部长,这些人还不是看在以前的老情分上!结果他说反叛就反叛了,把这些人都装进去了。张豆腐匠和熙生子让他给坑苦了,他们帮他管日本人要枪要炮的,结果枪炮一到手他就反叛,把这两个人弄得里外不是人。日本人怀疑他们,要追查他们和马高官是不是同伙,多亏熙生子在日本留学时的老师本庄繁为他说了话,日本人这才放过他俩。现在人们都说马高官这人反复无常,反叛成性,说翻脸就翻脸,不值得交朋友。还给他编了个顺口溜,说:‘打家劫舍启程,江桥抗战扬名;满洲皇帝奴仆,好个变色之龙。’”

    陆三老爷听了霍武官的话没有立马反驳,他沉吟了一会儿说:“人和人之间的交情不一样,有深有浅,深交是过命的交情,可以两肋插刀,浅交就是办事方便,说白了就是互相利用。能深交的人一辈子也就那么一两个,一般交情的人那就多了。马高官和吴大帅是深交,他一直没忘吴大帅的恩情,他为了报答吴大帅能舍出性命。日本人炸死了吴大帅对他来说是血海深仇,他发过誓一定要报这个仇。他在江桥抗战是为吴大帅报仇,他假投降又反正还是为吴大帅报仇,他把为吴大帅报仇看成是最大的仗义。为了给吴大帅报仇他给别人使一点坏没什么大不了的,自古以来做大事的人就不能在乎小节。张豆腐匠是做豆腐出身,他不明白什么是仗义,按理说他和张大帅吴大帅是磕头兄弟,应该想着为他们报仇,可他倒好忘了这码事,还认贼作父,管日本人叫爹,日本人说啥是啥,这样的人坑他一下也好。”

    陆三老爷想了想又说:“满洲国是日本人的满洲国,为满洲国做事都得背着汉奸的骂名,自古以来汉奸都没有好下场。你在执政府里做事,说不上也会有人骂你是汉奸,你要记住不管做什么事都要想着自己是中国人,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咱们就不怕别人骂。好在你是执政府的保镖,只要保护好执政就行了,不用做其他的事。以后离日本人远一点,别和他们打恋恋,更不能帮着他们做缺德事。我听马高官说过你拦日本人汽车的事,很佩服你,所以才同意这门婚事,以后要多做这样的事,给中国人长脸!”

    霍武官连连点头说:“你老说的对,马高官确实是个英雄,我以后得多学着点。要说我是不是汉奸这一点你老放心,我和日本人搅合不到一块去,没人会说我是汉奸。当今执政以前在天津的时候过得非常滋润,前清的一些老臣天天围着他转,礼数和他当皇帝时一样,听说张大帅当年在北京时还专门到天津去参拜他,给他行三拜九叩大礼。日本人也隔三差五去拜访他,说要帮他恢复祖业,夺回大清的江山,还派了两个日本浪人做他的保镖。执政当时也是鬼迷心窍,竟然信了日本人的话,一心想着日本人帮他恢复大清天下。时间长了他觉警了,知道日本人不是真心帮他,是拿他做幌子在中国捞好处。那两个日本浪人也不是来保护他的,而是安插在他身边的两个探子,他有个风吹草动日本人都知道。他想换掉两个日本保镖,委托黑龙江省第一师师长许兰州帮他物色一个中国保镖,许师长推荐了我。两个日本浪人不服气,提出要和我比武,我不费吹灰之力就击败了他俩,当上了执政的保镖。从那时起日本人就和我结了仇,我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陆三老爷问:“这么说执政早就发现日本人不怀好意了,那他后来怎么又跟日本人到东北来了呢?”霍武官说:“要不怎么说他是鬼迷心窍呐。日本人发动奉天事变后占领东北,到天津去接他,跟他说在他祖宗发祥地建立一个国家,让他去当皇帝。他觉着这好事太突然了,就一再追问这个新国家叫什么名,是什么政体,国家元首怎么称呼。日本人告诉他这个国家是你们满族人的国家,名称就叫满洲国,政体和日本一样是君主立宪制,国家元首当然得叫皇帝。他将信将疑,准备自己先到东北来看一看。南京国民政府知道这个消息后几次派人来找他谈话,警告他不要到东北去,他也多次犹豫过,但架不住日本人软磨硬泡,最后日本人偷偷把他运到大连旅顺。大连是日本关东州,属于日本,国民政府鞭长莫及管不到那。在那里日本人和他摊牌说满洲国要实行共和政体,元首只能叫执政,不能叫皇帝,不然的话满洲国得不到国际社会承认。日本人信誓旦旦保证两年后满洲国的政体一定要改成君主立宪制,到时让他当皇帝。他一听后悔了,闹着要回天津,但他是在日本人的地盘上,被人家攥到手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哪里还由得了他。而此时婉容皇后也被肃亲王的十四格格骗到了旅顺,他在天津等于是没有退路、想回也回不去啦,没办法,只好听日本人摆布。开始时他还想在奉天建都,不管怎么说那里是祖宗以前的都城,以前的皇宫还在,他回到那里当执政也算是恢复祖业了。可日本人哪里会听他的,选来选去选长春作都城,改名叫新京。刚到新京时连个像样的办公地点都没有,更别说宫殿了,只好将就着把以前的道台府作为临时办公地点。就任执政的典礼上他想穿龙袍,日本人不答应,说你就任执政也不是当皇帝穿什么龙袍,给他弄了一件不伦不类的大元帅服穿上。他后来才发现他这个执政不仅是自己穿什么衣服自己说了不算,其他的事情也说了不算,不管什么事情都是日本人先定下来再拿文件让他签字,他只能在上面写个“可”字,文件是什么内容他都不知道。他曾私下里和我说他这算什么执政,应该叫执笔,早知道这样还不如留在天津当个自由自在的寓公呢。可后悔药哪里买去!他是骑虎难下,干不干自己说了不算。后来把执政府搬到吉黑榷运局官署,这地方以前是管理吉黑两省盐务的,我们在背地里都说日本人可真会找地方,这回是把执政彻底给‘咸’起来了。”

    陆三老爷唉了一声道:“听你这么一说执政也真够可怜的,虽说叫执政,可什么事都作不了主,干那玩意儿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我这个庄稼院老头,自己一堆一块个人说了算。”他接着又问:“你刚才说有个什么肃亲王的十四格格把皇后给骗了,肃亲王和执政不是一家的吗?他家的格格怎么能帮着日本人骗自家人呢?”

    霍武官说:“这话说起来就长了。这个肃亲王是皇族,辛亥年大清倒台后他就一直想依靠日本人恢复大清祖业,和一个叫川岛浪速的日本人搞在了一起,后来拜了把兄弟。俩人先是搞满蒙独立,失败了。川岛浪速要回国,肃亲王想要把他拴住,便把自己的第十四个女儿也就是十四格格送给他当义女,起个日本名字叫川岛芳子。川岛芳子跟着义父来到日本生活,当时她才六七岁,过了十来年出落成漂亮的大姑娘,可没想到她这个义父是个衣冠禽兽,见色起意把她给糟蹋了。自此以后川岛芳子就破罐子破摔,天天和浪人混在一起,后来索性女扮男装干起了舞枪弄剑的行当。说来也怪,她有这些遭遇不恨日本人,反倒把账算到了中国人头上,回国后和日本人勾搭连环处处和中国人作对,听说皇姑屯炸死张大帅和吴大帅还有奉天事变她都参予了,奉天事变后为了帮助日本人成立满洲国就把皇后骗到了长春。她诡计多端,听说是把皇后藏到棺材里运出天津的。”

    陆三老爷说:“妈拉巴子这都叫什么事儿!肃亲王是怎么当的爹?还皇亲国戚呐,把自己的亲闺女送上门让人糟蹋,还不如一般的老百姓!这大清国净整这么一帮搞歪门邪道的人来管事儿不亡国才怪呢。得国得正,守国也得正,不然这个国家长久不了。你说那个十四格格作为一个公主,不在家老实呆着守妇道,整天抛头露面打打杀杀像个什么样子,还吃里扒外帮着日本人祸害中国人,这样的人也长久不了!都说骒马上阵母鸡打鸣不是好兆头,这满洲国也好不到哪去!在这个世道里做事要格外注意,别做昧心眼子的事,记住,积德行善到什么时候都错不了!”

    霍武官点头称是,他不管心里怎么想,但嘴上得附和着陆三老爷说。他是姑爷,陆三老爷是老丈人,翁婿关系决定了陆三老爷说啥是啥,尽管陆三老爷没比他大几岁,地位也没有他高。

    霍武官和陆三老爷两人你恭我敬顺顺利利办完了交接,霍武官领走了如意夫人,陆三老爷了却了一桩心头事,两家人皆大欢喜。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七八月份,霍武官的如意夫人害喜,想吃娘家的瓜果梨桃,霍武官带着两个护兵陪着如夫人就近回到了八大户村。这年夏天,陆三老爷没有去黑龙江避暑,他觉着那边不太平,就留在了八大户村。

    八大户村的人早就听说陆三老爷找了一个会武功的姑爷,人们以前只是在说书人嘴里听说过会武功的人如何如何,但从来没有见过真正会武功的人。说书人连说带白唬,把练武人的武功说上了天,什么飞檐走壁、百步穿杨、取物无痕、隔墙打物、杀人不见血、闻声不见人等,把村里的几个年轻人撩扯得成天想入非非,没事就舞舞扎扎,幻想着自己哪天也突然会了武功。今天总算来了一个会武功的人,村里人不想错过机会,都想开开眼,就鼓动陆佩先让霍武官露两手给大家看看。陆佩先是大舅子,没好意思直接张口,通过自己的妹妹和霍武官说,霍武官这个时候不能不依着如夫人,他满口答应。

    霍武官在院子里出场了,人们见他不是想象中的瘦小精干,而是一个个子不高胖不搭的中年人。他先打了一套八极拳,开场顶、抱、单、提、挎、缠六大开,然后是撑捶、降龙、伏虎、劈山掌、探马掌、虎抱、熊蹲、鹤步推八大势,最后是阎王三点手、猛虎硬爬山、迎门三不顾、霸王硬折鞭、迎风朝阳掌、左右硬开门、黄莺双抱爪、立地通天炮八大招。只见他躲闪腾挪,力大势沉,这套拳打得如行云流水,虎虎生风,直看得人们眼花缭乱,纷纷叫好。其实村里人没有人能看得懂拳,大家看不出什么门道,只是看了热闹。

    人们吵嚷着要看飞檐走壁,霍武官推辞不过,吩咐人找来一个长木杆,双手撑着跑了几步,杆子一支纵身上了房顶。村里人经常登高上顶,知道爬上房顶的难度,见霍武官如此轻松就上了房,知道此人确实有两下子,就都拍手蹦高真心叫起好来。霍武官带来的两个护兵轻声说:“这算什么,练过武的人都会,霍师傅的千斤坠和扎苍蝇才是天下一绝。”

    人们听说还有绝活,吵吵得更厉害了,都喊着霍武官给表演一下。霍武官让人牵一匹马来,再找一根粗绳,他要表演马拉不动的千斤坠功夫。谷德升听明白了意思,他卸下大马车的双股马套绳,牵来平时驾辕的儿马子。儿马子本来有劲,经常驾辕又增加了脚力,再套上马套,能把全身的劲都使在马套上。霍武官马步站好,一手握一股套绳,让谷德升扬鞭打马。谷德升嘴里喊着“驾”,手里的鞭子啪啪甩了几下,只见儿马子奋起四蹄蹬地,低头挺脖身子向前倾斜,使出了浑身气力,但就是这样也不能前进半步。霍武官坚持能有半袋烟的功夫,让谷德升停了鞭子和叫喊,他才脸不红不白地收起了架势。人群爆发出一片叫好声,人们是彻底服了,都知道没有千斤的力气做不到这一点。

    接下来的节目是表演扎苍蝇。几个人把陆三老爷屋里的大衣镜搬出来放在院子里,找来一杆扎枪,杀了一只鸡把鸡血涂在镜面上。霍武官抄起扎枪,开始时有些不顺手,他比划几下找准和大衣镜的距离。这时一些苍蝇落在鸡血上,只见霍武官出枪频频扎向镜面,速度之快人们查不出个数,只能看出他的手腕在抖动,一会儿的功夫大衣镜前就黑乎乎落满了一地的死苍蝇。人们惊叹之余检查大衣镜,擦去鸡血后镜面上只有几个红血印,那是扎枪头触到镜面上留下的印记。护兵说霍师傅使这把扎枪有些不顺手,如果是他平时用的大枪,连一个印都留不下,这叫触而不伤,是多少年练扎香头练出来的功夫。

    霍武官在八大户村一炮走红,引起的轰动不亚于当年的马司令。人们纷纷说陆三老爷真了不起,自己早年当官,后来结交高官,现在又找了这么一个有能耐的姑爷,这一辈子活得真是风生水起,风光无限。陆三老爷听了嘿嘿一笑说:“妈拉巴子这还有准,就我这年纪才哪到哪儿,谁能看得清一辈子的事!人这一辈子七灾八难,三穷三富活到老,没人敢说自己一辈子会顺顺当当的,就我这姑爷也不敢说以后会怎么样。但不管怎么说人这一辈子要行得直立得正,别人说你好坏是次要的,你自己心里得有一杆秤,要对得住自己的良心,要时时记住老天爷的眼睛亮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