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溪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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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孟老大

    康德三年秋收前的一天傍晚时分,一个穿着破破烂烂的人走进陆家大院。当时前院的谷家伙计正在院里吃饭,看见这个人进院来以为是来了要饭花子,伙计韩二驴子端着饭碗站起来往出撵他:“去去,你没看见我们正在吃饭吗?哪有饭给你?快到别人家去要去!”那个人站着没动,说:“我找谷当家的。”张大个子站起来走到他跟前仔细一看,大叫一声说:“哎呀!这不是孟老大吗!你怎么来了?”说完就跑进北屋里喊:“当家的,孟老大来了!”正在北屋陪着谷八奶奶吃饭的谷家老哥仨听见喊声忙跳下炕趿拉着鞋来到院里,端详了半天才认出真是孟老大,立马把他围起来拉住他的手。谷德升说:“老大,真的是你呀!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啦?要不是大个子把你认出来,我在外面碰到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敢认你。”孟老大唉了一声说:“一言难尽呐!说起来话长了,你们先给我一点吃的吧!”老哥仨连忙说:“快进屋!快进屋!到屋里去吃。”连拉带拽就要把他往屋里让。孟老大说:“不进屋了,我就在这外边吃。”说完挣脱他们的手奔向伙计的饭桌,走到饭盆前抄起一只闲碗盛了满满一大碗大碴子粥就喝了起来。谷德升见他喝得急,忙说:“老大,不着急!慢慢吃,就点咸菜。”孟老大一连喝了两碗粥,吃完了还要盛,谷德有拦住他说:“孟大哥,你是不是好几天都没吃饭啦?怎么饿成这样!这回到家了,有的是吃的,你头一顿别吃得太饱,吃太饱容易撑坏,咱们先少吃点,饿了再吃。”孟老大这才停下来。

    撂下饭碗孟老大才想起来打听谷八奶奶:“老太太怎么样了?”谷德升答道:“老太太挺好的,就是腿脚有些不利索了。”孟老大说:“我这个样子没法去见老太太,你们先领我去洗把脸,洗完脸我再去看老太太。”谷德升把孟老大领到自己的东厢房,在灯下一看孟老大确实没人样了,衣服破破烂烂不说,脸上的胡子长得像草一样,头发长得盖住了半边脸,原来的饼子脸变成了长条脸,使他本就瘦小的身形显得更加瘦弱。脚上的一双布鞋前面大张着嘴,是用麻绳绑在脚上的。看到他这个样子,谷德升眼睛一酸差点没掉下泪来,忙打水侍候他洗了脸,又找了一套自己平时舍不得穿的衣服和鞋给他换上,这才领他到北屋去见谷八奶奶。

    谷八奶奶看见孟老大,喊了一声“我的儿呀!”就哭了起来,孟老大给干娘磕了头,上前安慰谷八奶奶说:“娘唉,你别难过,我能活着来看你就不错了,有多少回我差点就死了,是想着你老人家我才活下来的。上次在家里住的几个人都没了,就剩下儿子活着回来了。”谷八奶奶听他这么说,止住哭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还是我儿福大命大造化大。”娘俩唠了一会儿嗑,众人也闲谈了几句,谷德升说:“娘,老大走这一路累了够呛,让他早点歇着,你也早点歇着。”谷八奶奶点头答应。哥几个陪着孟老大来到东厢房,谷德升安排他住在自己里屋。孟老大说:“明天早上你们不要叫我,等我自己醒了再说,我要好好睡一觉。”

    孟老大这一觉睡了两天,第三天头上下午才醒过来,起来后还是觉着腿脚有些发软,他在院里院外溜达到晚饭前才缓过乏来。吃完晚饭,他和谷家老哥仨坐在谷八奶奶的炕上唠嗑,才说起这些年来他的经历。

    原来那年孟老大跟着马司令离开八大户村后一路北上到了齐齐哈尔,没有几天又继续北上到了黑河,马司令在那里就任黑龙江陆军步兵第三旅旅长,不久又兼任黑河警备司令。在黑河的头两年是孟老大最逍遥自在的日子,经常跟着马司令到沿江十多个县的防区去巡查,每到一处当地驻军都用好吃好喝招待他们,安排他们到好玩的地方尽情游玩,把他们当祖宗似地供着。那段时间他到黑龙江里打过鱼,到瑷珲滑过雪,到奇克(逊克)采过红玛瑙,到呼玛吃过俄罗斯烤肉和红菜汤,到双河子鄂伦春人那里打过猎,到五大连池看过火山和石海,总之玩遍了黑河地区所有能玩的地方。

    但这种好日子到了民国二十年双十节那天就戛然而止。那天东北边防司令长官张学良电令马司令代理黑龙江省政府主席兼东北边防军驻黑龙江军事总指挥,代替陪少帅在北平养病的万福麟。这个任命对马司令来讲是临危受命,此时日本人已经发动了奉天事变,并占领了奉天和吉林,现在正在向黑龙江挺进。马司令接到命令后,马上带领他的卫队和一个团的步兵乘坐江轮抵达哈尔滨,又从哈尔滨坐火车连夜赶往齐齐哈尔。

    到齐齐哈尔后马司令忙着准备就职典礼,接待各方面来客,和军事将领研究军事部署。而卫队则忙着警戒,保卫马司令的人身安全。那个时候对日本人来进犯,齐齐哈尔市内各界人士有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大部分市民支持对日本人坚决抵抗,另一部分富商大户以安民的名义主张和日本人和谈,接受日本人对黑龙江的占领。马司令的态度特别坚决,就是对日本人寸土不让,只要他们来进犯就要坚决抵抗。马司令的态度引起了一些人的反对,这些人都是有势力的人,他们不敢明着和马司令对着干,但都在暗地里找机会对马司令下黑手。另外日本人的特务在齐齐哈尔市内到处都有,他们也在想尽一切办法对马司令采取暗杀行动。所有这些都让马司令卫队的人精神高度紧张,生怕哪里出现漏洞酿成大错,所以一天到晚不错眼珠地盯着马司令,提心吊胆保卫他的生命安全。

    后来爆发了江桥抗战,马司令亲自到前线指挥作战。他是一个不怕死的主儿,总想往战场上冲,卫兵们都得摁着他。中国人和日本人在江桥上拉锯,马司令的前线指挥部就设在江桥北边不远遐的大兴车站,眼看着江桥上的死尸摞了好几层,可马司令还想往上冲。孟老大死死拉住他,马司令眼睛都红了,掏出手枪要枪毙孟老大,可就这样孟老大也没撒手,他知道这个时候宁可让长官枪毙了自己也不能撒手,撒手了就是让长官去送死。等到中国军队实在顶不住日本人往下撤的时候马司令还是不愿走,是几个卫兵硬把他塞进汽车拉下了战场。

    部队撤到海伦,日本兵跟着就把海伦包围了。那段时间是马司令最难过的日子,外有敌人铁桶一样的包围圈,天天鸣枪放炮,大有踏平海伦城的架势,内有城里老百姓人心慌慌,有的要战,嚷嚷着出城去和日本人拼命,打个你死我活,有的要降,劝他以保民为重,不要危害全城老百姓的性命。日本人还隔三差五来找他谈判,一面告诉他围城的日军又增兵了多少,一面又许给他各种好处劝他投降。马司令成天成宿睡不着觉,没有多长时间他的头发就白了一半。他的卫队就更紧张了,对司令部的保卫格外小心,盘查所有来人,对各种蛛丝马迹都不敢轻易放过。这种情况持续了三个月,三个月后马司令万般无奈接受了日本人的和谈条件,就任满洲国黑龙江省高官。

    没想到马司令这一举动在全国引起了轩然大波。他在江桥抗战时全国人都支持他,喊他万岁,给他捐款捐物,现在是全国人都反对他,骂他汉奸,让他退还捐款捐物。到齐齐哈尔上任时一些青年学生拦着他的车队喊口号,不让他去上任,他上任后也有一些青年学生围着省政府大楼喊话,让他滚出黑龙江。他到新京去参加满洲国成立大典,走在新京街头也有人对他指指点点,特别是他当了军政部部长后,好像反对他的人更多了。卫队的人不敢掉以轻心,日日夜夜里三层外三层保护着他,就是白天走在大街上都得把他围在中间,生怕哪里蹦出一个不要命的主和他同归于尽。

    马司令对他手下人很好,无论是对当官的还是对当兵的都没有急皮酸脸的时候,他的部下对他也非常好,都愿意为他卖命。他在新京的时候他的参谋长韩参谋长来信儿说很多和他同生共死的老部下都不辞而别了,这些人跟了他很多年,枪林弹雨生生死死都没说过二话,大大小小无数次战斗也都活了下来。现在他当了满洲国的大官,正准备和这些人一起享享福,没想到这些人连一声招呼都没打就离他而去了,这让他很伤心,开始和我们叨咕自己是不是做错了。特别是韩参谋长告诉他二月二第二天,也就是他参加满洲国成立大典的晚上,驻守在黑河的步兵团一千多士兵哗变,袭击了马公馆,把他家里的东西抢劫一空。这个消息彻底击垮了他,他一下子病倒了。他在新京的医院里住了一段时间,病还没有完全好利索就回到了齐齐哈尔。

    回到齐齐哈尔后他也不得消停,省政府里一天到晚人流不断。来人中有穿军装的日本军人,有穿西服革履不明身份的人,也有穿长袍马褂的中国人,还有高鼻子蓝眼睛的西方人。在这段时间里他脾气特别坏,成天铁青着脸,动不动就对人大发雷霆,卫队的人也不敢问是怎么回事,一天到晚大气不敢出,都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他。

    民国二十一年——也就是大同元年清明节前两天夜里,马司令突然命令卫队集合,说是要到黑河去平叛,黑河的驻军要造反。平叛的队伍包括卫队、骑兵共二百多人,带着装满十二辆大卡车和二百多匹骡马的武器弹药,马司令亲自率领。队伍很顺利地出了齐齐哈尔城,出城后马司令没有跟着大部队一起到黑河去,而是带着部分卫兵和省政府的几个工作人员乘坐轿车来到拜泉陆三老爷家,到地方我们才知道马司令反正了,要在这里召集黑龙江各路抗日武装头头开会,研究部署联合抗击日本人。第二天下午各路头头都到了,马司令和他们开会一直开到半夜。由于是在陆三老爷家,警戒任务没有那么重,卫队的人除了几个人站岗外,其余的人都美美地睡了一觉,第二天又跟着马司令向黑河进发。

    马司令回到黑河第一件事就是把家产处理了,家里的土地财产能卖的卖能送的送,养了多年的几百匹好马也都送了人,大小老婆孩子也让她们各自回了娘家。紧接着在城里的大操场上召开了一个大会,他在部队里剩下的老部下都参加了,城里的老百姓能来的也全来了。他在会上说自己前段时间投降日本人是为了保存力量,因为那时他不投降就得死,不仅他自己死,跟着他打仗的弟兄们都得死,全海伦城里的老百姓也得死。当时他不怕死,想拼个一死赢得个好名声,可一想到连累那么多人和他一起死他不忍心,于是假装着接受了日本人的条件投降了。没想到他的假投降引来了很多人的真骂,骂他贪生怕死是个软骨头,骂他借着抗战的名义聚敛钱财。这回他带着部队回到黑河,首先把家产分了,这么做就是想让那些骂他贪财的人看他是不是真的贪财。接下来他还要抗战打日本人,与日本人血战到底,让那些骂他软骨头的人看看他是不是真的贪生怕死。明天他要通电全国反满抗日,今天召开这个大会他就是要向这么多年来一直跟随他的部下和乡亲们表明一个态度:他这次反满抗日一定会坚持到底,一定不会再做半途而废的事,如果大家相信他想和他一起抗战打日本鬼子他欢迎,如果不想跟着他去冒险他也不勉强。大家好合好散,当兵的想回家他给发路费。马司令这么一说台下的人都喊了起来,都嚷嚷着要跟着他去打日本鬼子。开完会一统计,有很多老百姓都要参军,再加上以前剩下的部队,队伍一下子扩大到了两千多人。

    第二天马司令通电全国反满抗日,紧接着就在警备司令部大门口挂出两块牌子:中华民国黑龙江省政府的牌子和抗日救国义勇军总司令部的牌子。经过一段时间准备,他在五月前儿率部向齐齐哈尔进发,准备攻打齐齐哈尔。日本人有准备,一路上对大部队围追堵截,马司令的队伍损失了不少人,再加上他手下有个叫程志远的旅长投降了日本人,搞得队伍里人心涣散。马司令眼见着攻打齐齐哈尔没有希望,就率领部队边打边撤,又撤到海伦。

    小日本这回没有急着围海伦,他们调兵遣将准备了一个多月才调集来一万多人包围海伦。马司令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也是不想连累海伦城里的老百姓,就在日本人还没有完全形成包围圈的时候率部向东突围进入了罗圈甸子。罗圈甸子是个大荒甸子,没遮没挡的,几百人被一万多日本人团团包围在这个甸子里。日本人仗着好枪好炮一点点缩小包围圈,马司令带领部队步步抵抗。这仗打得太惨烈了,人被一片片地撂倒,血流在地上淌成了溜儿,队伍最后被打得只剩下了百八十个骑兵。眼见着部队整体突围没有希望,马司令和韩参谋长商量把剩下的人马分成两路,一路由韩参谋长率领向东北方向突围,一路由马司令率领向正东方向突围。韩参谋长他们这路先发起冲锋,把日本人吸引过去了,马司令这路趁机也发起冲锋,竟然冲出了包围圈。冲到外面一清点人数,剩下的还不到四十人。后来听说韩参谋长那一路人马在四海店附近全被日本人打死了。

    马司令率领这四十来人跨过尼尔吉斯河进入大青山。这大青山方圆四十里,说是大青山,其实没有高山,只是一些丘陵山岗,岗上长树,岗下是沼泽地,还有一些大水泡子。这地方适合骑马,日本人的步兵坦克施展不开,马司令领着队伍和日本人躲猫猫。日本人从东边过来,部队就骑马往西边跑,日本人从北边过来,部队就骑马往南边跑。山里地方大,又高低不平的,部队骑马行动方便,日本人撵不上,只能看见部队的影,却抓不到部队的人。日本人被马司令拖得无可奈何,最后撤到山外形成一个包围圈,想把马司令和队伍困死在山里。

    大青山里野物多,有马鹿、狍子、野猪、黑瞎子、飞龙、野兔等,野菜也不少,有大叶芹、蕨菜、刺老芽、元蘑、榛蘑,还有山杏、山丁子、山里红、山枣子、山楂等野果,所以部队饿不着。只是这个季节山里昼夜温差大,人在白天中午热得穿不住衣服,到了晚上套上几层衣服还冷得直打哆嗦,只好找一些树枝干草盖在身上。另外就是这里蚊子又大又多,而且不怕人,人身上漏肉的地方它落下就咬,轰都轰不走,直到血吸饱了身子又红又圆滚落在地上才算完事儿。队伍里每个人都被叮得一身一脸的大包,有的人脖子和脑袋都被咬肿了,遭的罪简直没法说。在山里打猎也有危险,由于要节约弹药,也怕小鬼子听到枪声,所以队伍里的人打猎一般情况下轻易不敢开枪,而是找那些以前猎人下的套子,收拾收拾后再在野兽出没的地方重新下上。一次一个当兵的把一个套子下到树洞口要套黑瞎子,没想到黑瞎子就在树洞里猫着,没等当兵的把套子绑好它就从树洞里钻出来,吓得当兵的跳下树回头就跑。黑瞎子脖子上带着套子紧跟着爬下树来撵当兵的,眼见着就要撵上,它站起来要用熊掌拍当兵的,正好这时马司令刚好赶到,掏出手枪啪啪两枪打在黑瞎子胸口的白毛上,黑瞎子倒在地上翻了两个个儿就死了。怕枪声引来小鬼子,马司令组织队伍马上抬着黑瞎子转移。就这样在包围圈里呆了四十多天,山里野兽逐渐少了,打猎变得不容易,野菜也不好找了,人们饥一顿饱一顿的,有时几天也吃不上一顿饱饭。而蚊子却越来越多,咬得人们受不了。马司令不知道是挨了毒虫咬还是吃野果中了毒,全身浮肿嗓子喘不上气来,全队的人都去找苣麻菜。这时苣麻菜长得又高又大,里面白浆特别多,卫兵把白浆挤出来,给他又是抹又是喝的,折腾两天才治好。眼见着在山里实在坚持不下去了,马司令决定领着队伍向西突围。日本人包围大山时间长了有些松懈,再加上他们没想到马司令会向这个方向突围,所以队伍没遭到多大阻拦就突出了包围圈。

    这次突围后马司令领着这小队人马没敢再走大路,而是专挑那些人烟稀少的地方一直向西走,人困马乏的时候就找那些小村小户歇歇脚,要点吃的,一路上倒也人不知鬼不觉没被日本人发现。一直走到龙门,天气冷了,部队里的人穿着破烂衣服冻得实在受不了,就想到县城里弄点厚实的衣服穿,结果被守城的日本人发现了。双方互相放了几枪没有硬打,马司令率领部队继续向西前进。走到拉哈,前面就是蒙古地界了,马司令想在拉哈给部队补充一下给养,没想到拉哈也有日本兵把守,而且早有准备,马司令指挥部队打了小半天没有打下来,只好放弃,率部越过拉哈进入蒙古。

    进入蒙古地界没有了日本兵,部队得到了修整。队伍不用再受冻了,每个人都整了一件蒙古袍子穿上,吃的和住的也是有钱就能得到解决,马司令领着队伍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被人追着东躲西藏疲于奔命,而是可以稳稳当当地赶路行军了。就这样部队一路走到海拉尔,又经过牙克石到了满洲里,这时时间已经快到年底了。

    在满洲里马司令遇到了苏炳文。苏炳文是东北民众救国军总司令,奉天事变前当过黑龙江陆军步兵第十五旅旅长,在江桥抗战时对马司令支持最大,是马司令的得力部下。他这次是带领四千多人的救国军撤到满洲里的。马苏两个人见面分外高兴,他们研究了抗战形势,觉着现在日本人的势力太强大,在国内继续抗战只能是死路一条,不如暂时撤到苏联去,在那里保存实力养精蓄锐,待到国内形势好转了再回来抗战,于是俩人决定率部撤到苏联境内去。

    孟老大说:“我这一路上跟随马司令九死一生的,按理说应该和他一起到苏联去。可我一想到这苏联老毛子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以前没少欺负中国人,现在到他们屋檐下能吃到什么好果子!马司令现在身边的人多了,也不差我这一个护卫,我还是个大老粗,别到国外再给人家捅什么娄子。再说了出国也说不上什么时候能回来,我还有老爹老娘,在国内我不管在什么地方都能往家里捎钱给他们养老,这要是出了国谁能管他们?想来想去我决定不和马司令一起出国了。当我把这想法和马司令一说,马司令还挺舍不得的,掉了眼泪,最后说他尊重我,还要给我一笔钱,我没要,就这样我和马司令在满洲里分了手。”

    “马司令卫队里还有一个和我一样不愿意到苏联去的人,他家在佳木斯,撺掇我和他一起到佳木斯去,说那里好找事做。我们俩一路周折来到佳木斯,佳木斯已经被日本人占领,街上总能看到日本兵。想起来那些被打死的弟兄们,我一看见日本兵就忍不住想冲上去和他们拼命。我想这样下去时间长了也不是个事儿,就和那个哥们商量想到农村去,想找个农村种地户家当伙计。正好有人介绍离佳木斯不远有个叫土龙山的地方,那里有个财主叫谢文东,老家是山东的,对伙计挺仁义,他家要招伙计。我来到土龙山找到谢文东,他一听我的经历,就满口答应我到他家去当伙计。我是八月前儿到他家的,到那没有多长时间就到秋天了。我跟着伙计们到地里干活收拾秋,他看我干活还行,对我挺好的,给我大劳敬。刚收拾完秋就有日本人来找谢文东,谢文东是依兰县第五保保长,日本人让他通知土龙山这一片的地主把地卖给日本人,日本人要把土龙山作为满蒙开拓团的生产基地。听到这个信儿谢文东首先反对,他对日本人说我们在这里住好多年了,对地都有感情了,给多少钱都不会卖地。日本人说不卖不行,这是满洲国的政策,不卖地就是和满洲国对抗。不仅要卖地,还要把家里有枪的枪交上来,限三天之内。谢文东见他一个人说了不行,就发动他这个保里的人集体反对,表示坚决不交枪和地照。日本人见他来硬的,就逼迫依兰县长撤了他保长的职务。谢文东急眼了,联合第六保的人成立农民抗日自卫军,以土龙山为根据地和日本人对抗。自卫军很快就发展到两千多人,谢文东把队伍分成三个大队,他当总司令,让我当一个大队的队长。开始时他决心挺大,表示要和日本人拼到底,过了年还安排我们这个大队去打太平镇的警察署,他领着一部分人马埋伏在太平镇外围准备伏击来援的日本兵。一个镇的警察署我们没费什么劲就拿下来了,他那路人马也打掉了增援的日本人,两处一共打死了二十多个人,当中还有一个日本兵大佐。打了胜仗后他领着自卫军转移到半截河子,打算在那里安营扎寨长期和日本人对着干。在那里他又把自卫军改编为民众救国军,自任总司令,分两个师,让我当第一师师长。日本人派人来谈判,许愿他只要领着救国军放下武器就让他当依兰县长,其他人各归本业概不追究。他有点犹豫,我劝他这是日本人缓兵之计,是日本人的兵没调齐,等到他们把兵调齐了就会对咱们下手,他还二二思思地不相信。果然一段时间后日本人调来兵把半截河子包围了,枪炮一响救国军就被打散了。他派卫兵来找我想让我和他一块跑,我一想这个人没主意,成不了大气候,就在撤退时趁着他没注意自己溜出了包围圈。”

    “我离开谢文东后在附近的山里转悠了两年,拜过山头,靠过绺子,投过山林队。这些队伍都叫抗日义勇军、抗日救国军、抗日义勇队什么的,但都是胡子底子,他们打日本人,也打家劫舍祸害中国人,我选来选去也没选到中意的队伍。今年开始日本人对这些队伍加紧围剿,山里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我也想爹娘了,所以决定离开那儿回家。我身上有枪,不敢坐车坐船,只敢步行走小路,一路要吃要喝才走到这里。唉!能活着见到你们真不容易呀!”

    谷家老哥仨听孟老大讲完,都唏嘘不已,感叹着说:“哎呀你这可真是太不容易了,吃了那么多苦,打了那么多仗,能活着回来真是命大!人家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这肯定有后福,七灾八难都过去了,以后日子就太平了。”孟老大说:“我也想太太平平过日子,可日本人能让咱们过太平日子吗?我想先回山东老家看看爹娘,他们要是没什么事儿我还回来,我先把枪放在这,到时候还得找地方和日本人干。”谷德升说:“老大,你也别着急走了,你在这养一段时间再走。就你现在这个样子出去人家也得怀疑你,你养胖一点再走,路上坐火车,这样能快一些,可别再遭罪走着走了。”孟老大说:“行!那我在这待一段时间。”

    孟老大在谷家住了下来。他是一个闲不住的人,歇了两天后就自己找事做,先是伙计干活走后他找把扫帚扫院子,左一遍扫右一遍扫,把院子划拉得一根草刺都没有,后来索性跟伙计们下了地,像伙计一样干起了庄稼活。他干活还真是一把好手,既干净又利索,从来不拖泥带水,有时打头的都不是他的个儿。一次谷德升在地里看见他干活,见他一招一式都是行家里手的样子,就在晚上吃饭的时候问他:“老大,你是队伍上的人,怎么干起庄稼活来还这么在行?”孟老大说:“这话儿说起来长了。我十多岁时跟着邻居从邹城老家跑出来闯关东,逃荒来到怀德。一开始给一个地主家放马,我那时贪玩,有一次放丢了一匹马,回去东家就给我揍了,还要扣我的工钱,我想这错在咱们,就认了。过几天这马自己跑回来了,我想打我认了,工钱不能再扣我的了吧,就找到东家告诉他马回来了,不能再扣我工钱了。东家去看马,说是马瘦了,工钱还得扣我的。我气不过,就和东家吵了一架,结果工钱没要到,还被人给撵了出来。后来邻居又领我到另一家地主家干活,开始时给我半拉子劳敬,干了两三年我觉着干活顶一个了,就向东家提出长劳敬,东家不同意,我一气之下就辞了工。后来又找了几家,他们都说我长得太瘦小,不给我整劳敬,没办法我只好凑合着干。正巧这时马司令在怀德拉起了绺子,我投奔马司令当起了胡子。绺子被清廷收编,我跟着马司令变成了清军,大清国倒台后又变成了国军。马司令在部队里的官越当越大,后来有了自己的卫队,他见我会骑马,就把我调到卫队里。这么多年我虽然跟着部队走南闯北打仗,但庄稼地里的活儿我一直没忘。”

    孟老大坚持搬到伙计屋里去住,吃饭也和伙计们一起吃,他说这样自在。转眼到了秋收季节,孟老大和伙计一起上山割地。割地一般两个人配合,前边的人开蹚子,割三垄庄稼,先打好绕子,再把割下来的庄稼放在绕子上,刚好是小半稇,后边扶垄的人再把割下的四垄庄稼放在这半稇上,正好凑够一稇,然后捆好绕子摆放好,等着后面的马车拉回场院。前边开蹚子的人干活好坏全在打绕子上,第一绕子得结实,不能让后边扶垄的人一拉就散,第二得远近合适,庄稼稇不能大的大小的小,第三得够快,不能让后边扶垄的人割下庄稼没处放。孟老大在前边开蹚子,伙计们都愿意给他扶垄,他打的绕子不粗不细结实好用,三步远一个,捆出的稇不大不小正合适,干到地头还能接一下扶垄的人。歇气的时候他给大家磨刀,他磨出的刀飞快不容易卷刃。

    前面的庄稼割完,后面的大马车赶着往场院里拉,赶车的大老板子都是吃死劳敬的。一天大马车在地里装满庄稼想要磨头回去,车轮压在横垄沟子上误住了,老板子赶着马车左拧右拐出不来,车轮却越陷越深。老板子又挖又垫想尽办法也弄不出来,最后只好喊伙计过来帮忙卸车。孟老大过去看了看,和老板子说先别忙着卸车,支好车把马卸下来歇一歇再说。孟老大这边正忙着帮老板子支车卸马,没注意一匹刚卸下来的儿马子调过屁股要尥蹶子踢他,老板子见状大喊一声“老大注意!”就见孟老大没往远处躲着跑,而是迎着马腿靠近马屁股双手抱住了马腿。马的蹶子没尥起来,只是颠了一下屁股,自然也没伤着孟老大。老板子擦着汗对孟老大说:“老大你真行,这要是搁我就躲不开了,说不上得断胳膊断腿的。”孟老大笑着说:“马这两下子我都知道。”

    让马歇了一会儿,孟老大把马套捋了捋,又重新套上马,然后挨个拍了拍马脖子,要过老板子的大鞭子,告诉伙计们站得远一点,必要时上手推车。说完啪啪甩了两下大鞭,大喝一声“驾!”这一声喊得响亮,没人能想到是从他那瘦小的身躯里发出来的。只见那四匹马猛地向前一窜,个个蹬直了腿向前使劲,没等伙计们上前儿,大马车就从坑里被捞了出来。伙计们嗷的一声叫起好来,就连大老板子也跟着叫起好来。

    忙乎完山上的活儿接着到场院里去打场,扬场是个技术活儿。孟老大扬场扬得好,他能找准风头,也能找准高度,一木锨草末狼藉的粮食扬到空中,风刚好能把粮食和草末分开,粮食落在上风头,草末落在下风头,划拉场的人根本用不着划拉几下,大多数时候都是拄着扫帚站在边上。谷家的伙计都服了他,愿意和他一起干活,也愿意听他唠嗑,他说的话比打头的都好使。

    年底分劳敬时谷德升出面和伙计们商量:“今年的秋收又快又顺当,就因为多了孟老大这么一把好手,他从八月前儿到咱们这来一直没闲着,一直和咱们在一起干活,咱们合计一下是不是应该给他一份劳敬?”伙计们异口同声地说:“那太应该了,不仅要给,还要给大劳敬,也别说是八月前儿来的还是九月来的,就按半年算吧。”事情商量好后,谷德有把孟老大分的一份粮食卖了钱交给了他。

    孟老大要回家了,他想回山东老家去过年。他刚来八大户村的时候关屯长来问过,谷德升说他是山东老家的远房亲戚,先到黑龙江闯荡了两年,混不下去了来投奔自己。关双泉相信了,还给他办了良民证。孟老大临走时,谷家给他做了一套新棉衣,他把手枪交给谷德升保管,叮嘱一定要保管好,说不上自己什么时候回来还要用,还说日本人现在查得严,别露出来给家里惹祸。交代完这些,他到北屋来给谷八奶奶磕了头,就洒泪离开了八大户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