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溪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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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粮谷出荷

    老话说的真准:大疫之后必有大灾。果不其然瘟病过去的第二年,八大户村遭遇了一场春旱,老天爷从清明开始就一直没有下雨,庄稼种子种下后大部分都没有出苗,少部分出苗也是稀稀拉拉的焦黄颜色。

    村民们商量要请龙王求雨。村里没有龙王庙,自然也没有龙王像,可他们知道龙王是谁,知道管这片儿的龙王是秃尾巴老李。

    这秃尾巴老李有些来历。传说松花江边上有一个小村庄,村里住着一对姓李的老两口,多年来一直没有孩子。有一年老太太突然怀孕了,这可把老两口乐坏了,天天盼着孩子出生,可孩子足月了还没出生,直到一年多了才出生。孩子出生是在一个晚上,老两口在灯下还没等看清孩子的模样,外面突然来了一阵风雨把窗户刮开了,炕上的孩子不见了,这样老两口好不容易生出来的孩子无影无踪了。可奇怪的是从那天开始外边一刮风下雨,晚上睡觉的时候老太太就感觉有人吃她奶,醒来却什么都没有。老太太告诉老头,老头一开始不信,说她想孩子想疯了,直到有一次他在老太太胸前发现了鱼须样的东西,才相信了老太太的话。老头对老太太说咱俩这是生了个妖怪,每次有风雨的时候妖怪都回来吃奶,我要借这个机会把这个妖怪除掉。可老太太却舍不得。有一天刮风下雨,老头就把一把菜刀藏在枕头底下,硬挺着不睡觉,等到半夜时分果然看见有一黑影推窗进屋来,老头起身抄起菜刀就要砍那黑影,老太太惊醒了,一把从后面拽住老头,那黑影转身就跑,老头把菜刀撇了出去,砍中了黑影的后面,只听黑影嗷地一声没影了。老两口掌灯一看,见砍下来一截尾巴样的东西,老头撵到屋外,外面除了风雨什么都没有。第二天村邻知道了纷纷来看,有人认出那截尾巴只有水里的东西才能有,而水里的东西只有龙才能行风雨,所以断定那东西是龙。后来这条龙还经常回来吃奶,每次来都是驾着风雨。老头知道了自己的孩子是龙后非常后悔,他想别人都是望子成龙,而自己可倒好砍断了已经是龙的孩子的尾巴,就想怎样补偿孩子。他想吃啥补啥,就在屋里供了一条猪尾巴,希望孩子吃了后能把尾巴长出来。从那以后龙每次来后猪尾巴真就不见了。这条龙也非常有情义,老两口死后有村民发现一场风雨过后坟地周围的庄稼被压倒一片,坟前还摆着一些鱼虾,知道这是龙来给它爹娘上坟。村民们知道这条龙能带来雨水,还有情有义,爱吃猪尾巴,后来求雨时就求它,只给它供一条猪尾巴,每次都很灵验,它成了这片儿的龙王。由于它出生在李家,又被它爹砍断了尾巴,所以人们都管它叫秃尾巴老李。

    村民们让谷振河写了一个秃尾巴老李的牌位摆在高桌上,并供上一条猪尾巴,派四个人抬着高桌引导着一些村民在村子里敲锣打鼓游行。当人们游到关家门口时关屯长领着两个人出门来也跟在队伍后面加入游行,其中一个人是以前来过村里的副甲长二鬼子横路,他和往常一样手里拎着个大棒子。另一个人个子不高,罗圈腿,鼻子下边留一撮胡子,穿着西装革履。他们跟着游了一会儿,那个小个子就脱掉西装和皮鞋,穿着白衬衫和分脚趾头的袜子一边走一边手舞足蹈,嘴里还哼唱着什么。两个人跟着队伍在村子里游了一圈后就离开了。

    关双泉对村民们说:“你们不是没见过日本人吗?刚才那个小个子就是日本人。”有人问:“他们来干啥?”关双泉说:“那个日本人是兴农合作社的,他和横路一起来估算咱们村今年地的产量,定一下各家各户要交多少出荷粮。”有人说:“去年不是交出荷粮了吗,今年按那个数交不就完了吗?”关双泉说:“不行!去年咱们村交的出荷粮刚够数,横路说今年得多交,他说去年其它村有多交的,兴农合作社还给发了奖金,他让咱们村今年也多交,多交的粮食给的价格高。”村民说:“高能高到哪去?他们给的粮价也太低了,就是高一点也比不上私卖,谁愿意多交!”关双泉说:“其实他们心里也明白没有人愿意多交,这不又想出了一个新招儿。今天俩人来说满洲国出台了新政策,为了让农民多交出荷粮,各地甲长要配合兴农合作社在春天就把地的产量定下来,确定秋天的出荷粮数,然后兴农合作社和农民签订契约,先给一部分粮款作为定金,等到秋天农民要按契约数交出荷粮。”有的村民说:“这是好事啊!咱们粮还没卖呐人家就把钱先给了,听说过上打房租的,可没听说过上打粮钱的,兴农合作社还真挺讲究。”关双泉说:“讲究?他们这是钓鱼呐!先给你一点甜头,好高点定产量,到时候按产量交出荷粮,交不上他们就不讲究了,得追究你责任,轻的是压低粮价,重了就要抓你去坐牢!”那个村民又说:“那咱们就少报点产量呗,省着到时候挨收拾。”关屯长说:“产量咱们说了不算,得是人家说了算。小鬼子好唬弄二鬼子难缠,横路在咱们村呆这么多年,早把每块地的产量摸得透透的,他不给咱们多定就算便宜咱们啦,还能少定!”那人又说:“那今年怎么办?天这么旱,眼瞅着粮食就要减产,他们要是按往年给咱们定产量那咱们到时候不就傻眼了吗!屯长你得给咱们村争争口袋,不能干挺着。”关屯长说:“争口袋怎么争?就得干挺着!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人家说怎么办就得怎么办。”村民们听关屯长这么说就不再吱声了。其实他们心里都有个小九九,清楚村里的地大部分是关、陆两家的,他们两家是大头,只要他们两家能挺住,自家那点地怎么办都行。这时有人忽然好奇地问:“刚才那日本人舞舞扎扎地干什么?”关双泉说:“人家那是在跳雩舞,求雨时都得跳这种舞。中国古时候求雨也跳这种舞,现在没人跳了,反倒是日本人学会了现在还在跳。日本人非常信这些,什么拜佛求雨呀,他们的心非常诚,听说每个在中国的日本兵脖子上都挂一个小铜佛。”有人接话说:“要不说人家小日本厉害哪,人家从咱们这学的东西都能记住,咱们自己倒忘了,难怪那么点的小国家就能把咱们中国打败。人家就是脑袋好使,怪不得日本人个子矮、罗圈腿,那都是让大脑袋给压的。”

    一段时间后横路陪着那个日本人来签出荷粮契约,果然不出关双泉所料,八大户村的出荷粮指标是按照好年头的收成为基数计算的,达到了丰产年粮食产量的三分之一。关双泉和横路争讲说:“我收地租才收四成,你一下子就让我交这么多出荷粮,我一大家子人吃什么呀?”横路说:“你收四成的地租,我才让你交三成多的出荷粮,剩下的不够你吃呀?”关双泉说:“你那三成是丰年的三成,今年老天爷都旱成这样了,地能打多少粮食?你那三成不得占今年收成的一半啊!不说占一半,就是占四成,那我这一年不是白忙乎了吗?”横路说:“怎么能是白忙乎?交出荷粮不给你钱吗?”关双泉说:“给钱才给多少钱?!再说给我钱我不还得交税吗?现在税那么重,就你们给那俩钱儿还不够我交各种各样税的呢!”横路说:“你说这些没用!你就说你签不签吧?你要是不签的话我就让警察来跟你说。”关双泉声音提高了八度:“你别拿警察吓唬我!我儿子就是警察,不信你去打听打听,我儿子关小泉在通化省当警察,他是警尉。”横路语气也强硬起来:“你提谁都不好使!这是吉林省的地盘,你儿子是通化省的警尉,他管不着这一段。你就说你签不签吧?别忘了你是屯长!”说完晃了晃手里的大棒子。关双泉看了看周围的村民,感觉自己已经把口袋争够了,不能和横路再顶下去了,就显得满心不乐意地把契约签了。其他村民见屯长签了契约,也跟着把契约签了。

    签完契约后,横路宣布:“满洲国有规定:以后不准私自卖粮食,粮食必须卖给兴农合作社;不许吃大米白面,吃大米白面就是经济犯,有谁敢违犯一经查获严惩不贷!”说完拎着大棒子和日本人就走了。村民们炸了锅,纷纷议论说:“这也太霸道啦!卖粮必须卖给兴农合作社还勉强说得过去,但不让吃大米白面这也太过分了,我们不偷不抢吃自家的大米白面还犯法啦?自古以来也没听说过有这样的章程!”关双泉说:“你们别在这呛呛,横路还没走远,你们去和他争讲争讲!我不能再出头和他吵吵啦,你们刚才都看见了,他差点没动手打我。”村民们互相瞅瞅说:“那谁敢去!他手里有大棒子。”

    签完契约就得琢磨怎么完成,这对于地少的人家不用太操心,他们多交不了多少出荷粮。再者地少的人家不是伙计就是种地户,他们合伙租种地主家的地,按股份分交租剩下的粮食,分到的粮食还可以找补一下出荷粮。而地主家就不行了,他们把地租出去给种地户种,出荷粮和苛捐杂税都出在地租里,地租少的话就不够交出荷粮的,除了提高地租外没地方找补。陆三老爷家就是这样,他家的地都在上沟,都是山岗地,不如关双泉家的平川地和八石地好,所以也不像关双泉家收四六租,而是收三七租。现在出荷粮涨到了产量的三分之一,陆三老爷家收的地租连交出荷粮都不够!但陆三老爷没提长租的事。谷德有想到了这一点——其实别人也能想到这一点,他对大哥说:“哥哥,现在出荷粮长了,咱们交的地租不够交出荷粮的,虽然人家陆三老爷没提长租的事,但咱们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咱们得提。”谷德升说:“也不光是咱们一家给陆三老爷家种地,还有人家老孙家和老王家呢,人家都不提咱们提,这不是欻尖卖快吗!”谷德有说:“他们不提是他们的事,咱们得提!陆三老爷对咱们家不错,让咱们家白住了这么多年房子,还让咱们家开大车店,这些事咱们不能忘。现在人家有难处了,咱们得想着怎么帮帮人家。”谷德升想了想说:“那行吧!那你去跟陆三老爷说。”谷德有说:“那不行,这事得你去说,你是咱们家当家人。你也别一个人去说,你撺掇孙当家的和王当家的和你一起去说,他们不去你再一个人去说。”孙当家的和王当家的都是通情达理的人,谷德升一说他们也认为事情应该这么办,所以很痛快地答应了。他们一起到大家沟去找陆三老爷,谷德升先开口说:“三老爷,今天我们三个来是想和你商量一下地租的事。你看这么多年我们三家种你家的地,地租一直没变,今年出荷粮长了,地租再不变就不合适了。”王当家的抢着说:“是啊三老爷,哪有这么多年一直不变地租的,我们这心里都过不去了!”孙当家的也抢着说:“是啊三老爷,我们几个商量了,今年把地租长一成,怎么地也得够你交出荷粮的,要不然我们这心里不落忍!”陆三老爷听了半天才明白他们三个人的意思,笑着说:“我还以为你们要减地租呢,闹了半天是要长地租啊!我活这么大岁数还是第一次听说种地户主动要长地租的。行啊,你们有这份心就够了!今年的地租不长了,咱们开始时就这么定的,哪有中途变卦的!你们讲义气,我也讲义气,今年就这么地了,过年再说。咱们赶上这世道了,都得互相帮衬着,不管怎么样大家都得活下去。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总比你们强,不行的话我就买粮交出荷粮。”谷德升说:“三老爷这怎么能行!天底下没有这个道理,没听说过谁家有地还得买粮的。不行,咱们得把地租长上去,说什么也不能让你买粮交出荷粮。我们仨回去把这事儿和伙计们说说,伙计们也能同意。”孙、王两位当家人也都大声附和:“是啊,哪能让你买粮交出荷粮,还是把地租长上去吧!”双方互相推让,最后还是各退一步:地租长了半成。这事很快就传开了,其它村的人纷纷举起大拇指,都说:“办事就得这么办,双方都得讲义气,都为对方着想,难事也就变成简单事了。大家一起讲义气就是和义,有合义人就好办事。”

    春末老天淋了几场小雨,但旱情还是没有得到根本缓解,庄稼地里缺苗断垅,人们从泉溪里挑水补苗,或者干脆毁苗种上了荞麦。村民们议论今年肯定完成不了出荷粮任务,纷纷向关双泉报告灾情,建议他到兴农合作社申请少交出荷粮。横路和兴农合作社的人来查看灾情,他说:“怎么别的地方都下雨,就你们这不下雨?”关双泉说:“老天爷的事儿谁能说得清,隔道不下雨也是常有的事,有好几场雨别的地方都下了,就我们这个地方连个雨点都没有。这老天爷也不知怎么地啦,专门和我们村子过不去,去年来一场瘟病,今年又来一场大旱。”横路说:“你们怎么不挑水浇地?”关双泉说:“浇了,怎么没浇。旱得太厉害,浇少来少去不当事,浇多了也浇不过来。”横路说:“你们就是懒不想浇,要是想浇的话怎么都能浇过来。”最后扔给关双泉一句话:“别的我不管,反正到秋天你们得按契约交出荷粮,怎么办你们自己想办法。”说完就和兴农合作社的人扬长而去了。

    关双泉本来就是想让村民们听听横路怎么说,结果大家都听到了,他完成了作为屯长的职责。村民们没有办法,只好干挺着。到了秋天,粮食普遍歉收,平川地和甸子地还好些,山地的收成还不及往年的八成。到了交出荷粮的日子,横路一手拿着契约,一手拎着大棒子,到各家各户催交。各家各户不敢不交,有的人家差不多把收的那点粮食都交了出荷粮,陆三老爷家还是买粮交的出荷粮。横路安排八大户村人在同一天赶着马车一起到德惠兴农合作社交出荷粮,他要的是丰收后农民喜交出荷粮的景象。

    好在大部分人家还有点余粮,交完出荷粮后还不至于吃不上饭,但吃什么饭就不敢随便了。大米白面不敢吃,吃的人家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吃完后全家立马行动起来消灭蛛丝马迹,还得千叮咛万嘱咐告诉孩子们不要到外面乱说。关双泉爱吃面食,他家的八石地收的地租都是小麦,除了交出荷粮外剩下的日常饮食自然都是白面。现在他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吃了,他在自家的院子里安了一套石磨,加工其它粮食都到村子里碾坊去,磨小麦就在这套石磨上磨。关双泉天天让家人紧闭大门,害怕外人在门外瞅见他家磨面,后来他怕家人到福泉挑水长时间开门,索性在自家大院门口挖了一口井,到井里打水也都在晚上,这样外人几乎见不到他家有敞开大门的时候。

    过年前谷德有到大家沟去赶集,往年能压住街的大米白面今年全没了,只有几份偷偷摸摸卖五谷杂粮的。这些人还怕被举报,见到人就说:“你说怎么整?家里也没什么可卖的,不卖点啥连买咸盐的钱都没有!”谷德有买不到大米白面,只买到一些零拉巴碎的杂粮回到家。谷德升说:“没有没有吧!这个时候过年就别讲究五眼齐了。老祖宗这块也将就将就吧,上供别用大米白面了,省着二鬼子看见把他们也打成经济犯。”他找出一点陈稻子,一个人躲在仓房里用药碾子碾成大米,然后马上把稻壳子填进灶坑里烧掉。三十早上谷家吃上了大米饭,但吃饭比往年还要早,吃完饭后谷德升亲自检查锅碗瓢盆,害怕落下大米饭粒,还几次搅动泔水缸,看看泔水里有没有淘米时不小心漂出去的大米粒。给祖宗上供用的是白高粱米饭,馒头也是荞麦面蒸的。

    刚过完年,关、陆两家就张罗着卖地,价钱低得近乎白送,但没有人买,土地成了鸡肋。以前好吹牛的人都说自己家里有多少多少地,现在他们不吹了,倒是没地的人开始吹牛:“要那玩意儿干啥?那就是个刺猬,捧在手里扎手,甩又甩不掉。你看咱们现在多好,无地一身轻,出去当个伙计,凭力气挣劳敬,给多少劳敬东家得和咱们商量着来,到时候还得给咱送家去,其他的事就不用管了,交多少出荷粮和咱们没关系。”还没等没地的人吹够牛,多交出荷粮的事就刮拉到他们头上,他们再也吹不起来啦。春耕前,横路和兴农合作社的人来八大户村签定新一年的契约,把出荷粮增加到产量的一半,说是满洲国的伟大友邦日本正在和美国打仗,急需要军粮,我们作为满洲国国民要好好种地,勒紧裤腰带支持友邦圣战。村里有地的人家吸取了上一年的教训,知道争讲没什么用,就乖乖地把契约签了。关、陆两家承受不了这么多出荷粮,就把地租涨了上去,长到五五地租。几家种地户有心不租,但害怕横路说他们不种地就是不支持友邦圣战,害怕他手里的大棒子。另外租地租这么多年了,他们也不好意思开口对东家说不租,所以只好继续租种。地租高了,伙计们分的劳敬少了,有的伙计不想干了,但天下乌鸦一般黑,到哪都一样,到其它地方当伙计也挣这些劳敬。他们找不到更合适的地方去当伙计,而又不能不干活,所以只好忍受着继续干。这样有地的没地的人家都没有办法,只好硬挺着过日子。

    天灾人祸的年头也有好事,就是男人好娶媳妇。有闺女的人家为了减少家里的一张嘴急着嫁闺女,大多数人家的闺女刚到婚嫁年龄爹娘就托人找婆家,对男方的条件要求也很低,只要是家里能过得下去就行。媒人多起来,媒人跑跑腿,两边抹油嘴,这年头想抹油嘴的人多,保媒拉纤的人就多起来。八大户村讲义气的名声在外,来保媒的人就格外多一些,谷家正月里就来了好几拨提亲的人,分别给老二、老三、老四保媒,并且都声称女方要的彩礼少,给一点够脸面就行。谷德升说:“现在不是彩礼多少的事,而是能不能吃上饭的事,这荒年马月的,家里多一张嘴其他人就得少吃一口,全家人能不能活下去还不一定呢,哪顾得上娶媳妇,咱们再等一等吧!”谷八奶奶说:“让老三、老四等等行,他俩年纪还不算大,老二年龄不小了,有合适的就定下吧。这孩子没有娘,给他早点定下亲事也算对得起他死去的娘啦!再说老疙瘩那股也没个做饭的,给孩子早点结婚他那股也好有个做饭的。”谷德升点点头,于是给谷振海定了亲,让谷振江和谷振河再等一等。

    农村家里娶媳妇是一件大事,一是准备彩礼,二是要准备房子,三是要准备吃喝酒席。谷振海没过门的媳妇唐氏要的彩礼不多,房子也是现成的——陆家大院的前院还空着,酒席吃喝也用不着多丰盛。但谷家要脸面,还是想把喜事办得像样些,这就得从嘴里抠。自从谷振海订婚后,谷家过日子更加节俭,谷德升规定家里能吃稀粥的时候不要吃干饭,能吃两顿饭的时候不要吃三顿饭。自己也不吃素了,省着起小灶既费豆油又浪费柴火。农田里挂锄后谷家给谷振海办了喜事。结婚那天唐家来了很多送亲的人,村里也来了很多捞忙和随礼的人,大家都想借这个机会大吃一顿。谷家的酒席足足摆了三悠,酒席席面是最简单的六顶六,谷德才充分发挥做豆腐和做菜的本领,硬是把缺荤少肉的菜用豆腐调理得有色有味,吃得女方来送亲的人和村里来随礼捞忙的人都很满意。新房设在前院北房西屋里,谷家按照老风俗热热闹闹办完了喜事,全家人难得地高兴了一回。

    婚礼过后杨大姐没有急着回家,她对娘家爹说:“老谷头,我在婆家那边过不下去了,我要搬回来住。”谷德升说:“现在搬到哪住都一样,哪里都不好过。你以为家里好过呀?你别看这两天大海结婚家里吃点干的,你是没看到平时天天喝稀粥。再说咱们一大家子人,你搬回来怎么整?算一家还是算两家?让我说你还是在那边领着孩子将就过吧。”杨大姐说:“我搬回来也不和你们一起过,我要自己过。不过你得让我住在这个院里,我那两个银子怎么也能买个住的地方!住这个院里我心里踏实,只要你有一口吃的就能有我一口吃的。另外你还得让大强在你们家当伙计,得挣整劳敬。”谷德升听闺女又提起两个砸炕银子的事,就说不出来反对的话,只好同意杨大姐的请求。他领人在前院北房东屋盘了炕和锅灶,让杨大姐一家搬回来住。

    杨大姐夫妇俩虽然是近亲结婚,但生的三个儿子一点都不呆傻,像三个猴子一样。三个孩子长得个头都不高,成天登高上树,淘得没边。小孩子本来就消化快,他们三个还贪玩,所以一天得敛几次饭。他们饿了就到后院找吃的,后院厨房里的碗架子成了他们最熟悉的地方。谷家其他房的人不好说别的,一个是有当家人在,他们说不合适,另外就是害怕杨大姐的厉害劲。东厢房因为是这三个孩子的亲姥姥家,不见外,有时候就嘿唬几句。特别是谷振洋的媳妇谷佟氏,本来就对大姑姐搬回来住有意见,现在又见三个孩子吃冤家似的把姥姥家当成了自己家,就难免对婆婆叨咕几句,有时候也给三个孩子脸色看。她的儿子旺儿也是吃不饱的年龄,需要一天敛几次饭,几个孩子争吃的。谷德升自然是向着自己的大孙子,看见外孙子来敛饭就吵骂几句,谷佟氏更是把剩饭端到自己屋里藏起来。杨家仨孩子在后院找不到吃的,回去向娘告状,杨大姐气势汹汹来到后院说:“都说外甥是姥姥家的狗,我们家孩子真成了姥姥家的狗啦,不给吃的就算了,给脸色不说,还整天呼号骂着,就差用脚踹了!”听到杨大姐的吵闹声东厢房的人没人敢吱声,但对三个孩子还是暗中防着。一天轮到谷佟氏饭班子,她把大碴粥烧开锅后压上火想回屋坐一会儿,刚到东厢房就看见三个孩子从前院过来进了厨房,她急忙赶回去,就这么几步道的功夫三个孩子已经每人喝下去两碗热粥。谷佟氏又气又可怜,她气的是刚好够家人吃的粥现在不够了,一会儿吃饭的时候又得受埋怨。她可怜的是这三个孩子得饿成什么样,转眼的功夫就能喝进去两碗滚烫的粥!

    稀汤寡水的日子还在继续,八大户村的各家各户都比着谁家会过日子。秋天庄稼拉进场院后,村里所有的老人小孩都到地里去捡粮食粒,打场也是比往年多压一遍磙子,生怕秸秆带走一粒粮食。谷八奶奶忽然想起了庙院子前的橡子树,估摸着橡树籽要成熟落地了,就跟两个孙子媳妇说:“你们去看看橡树籽落了没有,把它捡回来,往年都拿这玩意儿喂猪,今年也别喂猪了,留着等人吃不上溜的时候磨成面做窝窝头,说不上什么时候能救命!”两个孙子媳妇去了一会儿回来说:“哪还有了!早就让人划拉干净了,现在还有人在树下铺着炕席等着呐。”

    村里人发现关家大院里的鸽子今年特别多,成群结队地飞进飞出,开始时人们还以为关屯长喜欢吃鸽子肉,所以养了这么多鸽子。后来有知情人说:“关家养鸽子一方面是为了吃肉,一方面也是为了倒弄粮食。鸽子飞到外面吃粮食,回到家后喝水就能把粮食吐出来。关家院里放了好几个大马槽,里面装满水,鸽子飞回来站在马槽边上喝水,一边喝一边把肚子里的粮食吐出来,这样一天每个马槽都能收半下子粮食。”

    尽管村子里的人都想方设法往家里弄粮食,但交完出荷粮后每家的粮食都所剩不多,宽裕的人家还够来年的种子和口粮,差的人家连人的口粮都不够。有的人动了搬离八大户村的念头,谷德升劝他说:“这年头到哪都一样,在哪住都不容易,兴许别的地方还不如咱们村呐。我大闺女这不搬回来了,她婆家那边就不如咱们这地方。家越搬越穷,就在这将就住吧。”旁边的人说:“谷当家的说得有道理,现在整个满洲国都这样,只要你不搬出满洲国,不管住在哪里你都得过这样的日子。满洲国是日本人说了算,日本人鬼点子多,说不上哪天又出新花样了。”

    果然过些日子满洲国又出台了新政策:棉花制品属于战略物资,要实行配销制,配销额度和交出荷粮多少挂钩。今年交出荷粮,兴农合作社除了给钱外,还给一种棉花、棉布、棉线购买票,声称这些东西以后必须凭票购买。有地的人家交出荷粮,多多少少领到了购买票,可以做几件冬天的换季衣服。没地的人家交不出出荷粮,自然没有购买票,冬天做不了棉衣。他们只好到关、陆两家花钱去匀。关双泉笑着对这些人说:“有人不是说无地一身轻吗?现在还说不说啦?还真让他说着了,真是无地一身轻,没有地身上连件衣服都没有,可不轻快了!人不能把话说绝了,这地和其他东西一样,说不上什么时候有用什么时候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