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四月闲人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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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何家玉字房

    迎着何贵生意外而殷切的目光,何金榜继续道:

    “做生意,我也略微懂一星半点。若要如此大量米粮,即便金字房的储粮都拿出来,离伯公想要的本金也还差得远。”

    何金榜顿了顿,突然转了个话题:

    “伯公知道,我家里做当铺也有两三代人了。做朝奉的,首要便是眼光得准,”

    何贵生点点头,言有深意地接:“你年纪轻轻便是大朝奉,确实眼光如炬。”

    “其次吧,便是会得察言观色。六路八方,三教九流,见着都能说上话。”

    何金榜停下,喝了口茶,手扶在他带来的包袱上。何贵生顺着他的动作看向那个包袱,眼眶微缩。

    “咱们何氏一族,树大了有枯枝,不足为奇。”

    何金榜说完,手指点了点包袱。

    何贵生大约猜到包袱里是什么了。

    手头紧欠周转去典当行的有之,可那见不得光销赃毁迹亦有之。他们清湾镇一头连着西江,另一头有港口入海……何金榜知道些什么,可太不令他意外了。

    “依你看,这枯枝该如何?”

    “伯公,我哪晓得这个。”何金榜一面说,一面将手里的东西放在了何贵生手边:“上面有房头,祠堂里,还有太叔公们呢。”

    听见“太叔公”,何贵生眯了眯眼,从何金榜看向他放下的包袱,终于点了点头。

    “你不问问是什么生意?”

    “瞧伯公说的,做我这一行,不追究来处不操心去处,最重要是守规矩,讲公道。”

    包袱里面的东西,何贵生一样样看过去。贪图享受挥金如土,或是持家不当入不敷出,各房有各房的难处,各家有各家的过法。

    单靠这些……若太叔公或房头一狠心,下狠手收拾了这些人,这些东西也逼不出全族的储粮。

    直到他看着面前一张当票,是个死当。当票上的当物、当期、金额等,何金榜都仔细说了。

    想再多问几句,何金榜只是和气地笑。

    一行有一行的规矩。

    可末了,他加了一句:“前些日子玉字房的何玉衡被行了家法。”

    一句话说得何贵生心里一颤。

    何玉衡因烂赌闹到了他们玉字房头,算是屡教不改,房头便直接将其扔进了祠堂,当着祖宗的面,杖五十,往后不得入祠堂。

    这已是极重的惩戒,若再犯,便是逐出族谱了。

    可何玉衡的破毛病,自十多岁便如此,如今二十郎当依然荒唐,怎么玉字房突然就想起收拾了?总不能因为他年纪大了吧。

    何金榜家的当铺开在城南,就挨着莲花棚。莲花棚本来就有各式博彩,棚子外面更是勾栏酒肆赌坊鳞次栉比。

    当铺么,五行八作鱼龙混杂之地才算旺铺。金榜家的长兴当铺生意一直不错。

    这是何玉衡当出去的?不能。族里都知道长兴是何家金字房产业。

    大约是赌坊。

    何贵生再仔仔细细将当票看过。这些货物经了赌坊的眼,还有不知道什么人的眼。天底下明眼人多着呢!何贵生心又抖了抖。

    这一日,何贵生一整日都没出门。

    隔天,何贵生再寻了一次太叔公。这次祠堂里的太叔公们点了头。

    但房头里面除了荣字和金字,还有何贵生所在的贵字,还是谁都不同意。拿全族储粮去做生意,黐线啊,【1】搞不好就是冚家铲!【2】太叔公又怎样?活命要紧。

    闹到祠堂,太叔公翻来覆去就只说,哪一房不满意去找何贵生,谁做的事谁担着。前一句还好,后一句……

    各房头都是一房里德高望重那个。德行什么的,也要看依什么标准。但至少都是不痴不聋,自己这一房里的事,微查秋毫之余,知变通能通融。

    禾秆盖珍珠虽有之,但大多花被盖鸡笼。里头的污糟事,不足为外人道。

    刚开始还有房头揪着房里的子弟来闹,一来二去,人是暂时走了。但要他们真的拿出粮来,各个还观望着,毕竟,何家有八房呢。

    最后,都只瞧着还未出面的玉字房。

    若说治家严谨,那自然是玉字房。虽不及贵字房那般出过举人,可前朝也出过探花。直到今日,族学都还握在玉字房房头何玉持手里。

    入了族学吃住都包了,成绩优异每月还有奖赏。所以何氏族里家家都愿意把孩子送族学,不仅多了读书这条出路,还能省不少花销。

    可这也意味着族学是个不停往里添钱的无底洞。族里每年是往里面添钱,可哪儿够呢!玉字房爱拿着,谁也不眼红不多话。

    眼看着立冬了,宴请迫在眉睫。何氏族里的储粮后头还牵连着好多事,何贵生心知肚明。

    他想了想,拿出早就备好的东西,让富贵带着去送给了玉字房的房头何玉持。

    富贵进何玉持书房的时候,何玉持正抱着小孙子教认字。富贵进去深揖见礼,却迟迟不见何玉持发话,便只好继续揖着。

    直到何玉持手把着手,让孙子写完了一个“孝”字,方才抬起头,略带惊讶地说:

    “富贵多早晚来的?贵生可好?”

    认真算起来,何玉持算是何贵生的堂兄。

    “谢老爷惦记,我家老爷挺好。”富贵总算能微微直起近乎僵硬的上身。

    说完,再低头躬身,恭敬得不能再恭敬地上前两步,将东西放在何玉持的书桌上,随即小心翼翼退开几步。

    何家虽大,但做到富贵这样的,各房房头的脾气一定都得晓得。在这位玉字房房头跟前,一定要恭敬,要当祠堂里的太叔公们那般供着,事就好办得多。

    何玉持指着面前这个家常包袱,问:“是什么东西?”

    “我家老爷说兄长主持族学辛苦,让我给带了些茶叶过来。”富贵再次毕恭毕敬地答。

    何玉持将小孙子交给门外的嬷嬷,自己回转过来,看了眼富贵,略一彳亍,吩咐了句:

    “行,我收到了,你回吧。”

    富贵并不多话,躬了再躬,揖了又揖,方才退出去。

    何玉持缓缓打开茶盒,里面不过是用纸包着的白鹤茶。

    看得他眼皮直跳!白鹤茶产自羁縻州。

    茶叶盖着的纸上似乎有字,他用手拨了拨,看清楚后,心底一片冰凉。

    何玉持坐着几乎成了石像,直到外头又想起小孙子的笑声。他动了动胳膊,慢慢拿起张纸,才写了个几个字,又团成一团扔了。再拿,再写……

    反复几次,终于放下笔,想了想,终是叹了口气。抬脚出门,往何贵生家走去。

    何玉持出门都忘了将书房门关上。院子里的小孙子挣脱了嬤嬤的手,动作极迅速且准确地入了书房。嬷嬷不敢跟进来,老爷书房她们可不能进。

    小孙子想去拿桌上的笔,不小心打翻了那盒茶,里面的纸也随之飘下。

    纸上有个像是画了个站着的人,手里握着根棍子,穿衣发饰都很奇特。小孙子觉着好玩,捡起来朝嬷嬷挥动,急得嬷嬷连声叫他放下。

    好歹拿糖将他哄了出来,那张人像的纸被随手扔在地上。嬷嬷不敢进,转身将门关严,赶紧去叫老爷的小厮来收拾。

    他们都不知道这人像其实是羁縻州土司法令上的,由何贵生从当给当铺的一张买卖合同上录下来。

    【1】黐线:神经病

    【2】冚家铲:全家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