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梦庚回到后衙，夫人王氏迎着他，亲手捧了热茶来，看着他慢慢喝着，笑道：“头半晌秦知府的夫人来看我，带了那么大一包杨梅来，是她娘家哥哥先用冰块镇上，又用棉被裹了，差了急递铺［注1］打福建送来的，倒也难得。说是叫什么宫什么的，我也没记住，跟咱们家以前吃过的靖州梅不一样，紫红紫红的甚是喜人。我没忍住尝了一颗，肉又软又厚，不丁点的小核，酸甜多汁，果然是好果子。我让他们放在井里湃着了，这会儿该是凉哇哇的正好。夫君你尝尝吧？”

    说着，她便冲着门外叫侍女，“小红，去把上午的杨梅拣一碟子来，给老爷尝尝鲜。”

    “哎。”小红隔着虾米须的帘子脆生生地应了一声，走了出去。

    左梦庚淡淡说道：“我对果子倒也平常。”

    王氏笑道：“尝尝嘛，不常见的品种。如果实在不爱吃，煮成杨梅汤或者泡酒也是好的。只是这么好的果子，这样吃有些可惜了。”

    “随你，你高兴就好。”左梦庚心里有事，没什么心情跟妻子谈论水果，随口应了一句，站起身走进内室，在躺椅上躺下来，闭目养神。

    铜陵战败以后，他的情绪一直不高，王氏知道他心里有大事压着，却既不打听也不劝解，只是格外体贴了许多，尽量少在他的面前啰嗦。

    今天也是一样。

    见到左梦庚拉着脸走进内室，王氏并没立即跟进去，而是等着小红把杨梅拿来了，才端着果碟走过去，在左梦庚旁边的椅子里坐下，说道：“夫君闷闷不乐，那就吃颗杨梅吧，吃完后使劲吐一口气。”

    “为什么吐气？”左梦庚不解，“是太酸了吗？太酸了我可不吃，消受不起。”

    “太酸了是吐酸水，吐得什么气？”王氏吃吃笑道：“让你吃杨梅，然后吐气——扬眉吐气！”

    还真是个好口彩！

    左梦庚笑笑，不得不拿起一颗杨梅，轻轻咬了一口，果然酸甜可口，味道很不错。

    “吐气呀，快吐气呀。”王氏不忘催促。

    左梦庚深深吐了口气，感叹道：“局势逼人，难以决断。真要是这样简单就能扬眉吐气，那就好了。”

    王氏说道：“大人［注2］在的时候，便以黄按院为腹心，称他是自己人，夫君也对他颇为倚重，遇到这么困难的事，为什么不找黄按院商议？”

    左梦庚糗着一张脸，又叹了口气，说道：“他劝我投清。”

    王氏闻言，急忙放下果碟，站起身来跪到左梦庚面前，敛容说道：“夫君知道，妾身祖上本是海西女真，在我阿玛幼年时方才入关，但妾身既然嫁给了夫君，今生便是夫君的人，不论夫君是保明还是投清，妾身都跟着，万死不辞。”

    “起来起来，这是干什么！”左梦庚慌忙起身拉起王氏，抚着她的手说道：“别人都是为自己考虑，你我夫妻，只有你才会真正为我考虑。你跟我说实话，到底怎么办才好？”

    “夫君既然这样说，那么妾身便斗胆直言了，”王氏福了一福，说道：“依妾身之见，明朝主昏臣奸，腐败无能，覆亡是早晚的事。黄按院其实是给夫君出了个好主意。”

    “我也这样想，”左梦庚眉头紧锁，先点头又摇头，说道：“却又担心投过去以后不被信用。若是自投虎口，该当如何是好？”

    这才是左梦庚犹豫不决的真正原因。

    他已经跟明廷开兵见仗，撕破了脸，除非是拥兵自立，否则也只剩下投清这一条路了，什么当汉奸不当汉奸的，只不过是他故作姿态而已。

    不想，王氏闻言却笑了起来，“别人可以这样担心，夫君却不必。”

    “为什么？”

    “你我结缡以来，夫君一直在学习女真语，探究女真人的风土人情和世务习俗，单从这方面来说，已经比很多女真人还要女真人了。像夫君这样的汉人，又是携重兵归顺而来的，算不算‘慕化’已久，诚心归附？大清朝廷还不得当宝贝一样对待？况且，去年清廷定鼎北京，我阿玛即已北上，深得摄政王（多尔衮）欢心，被授以美官荣爵，届时岂能不为他的女婿说项？夫君放心吧！如果投清，你必定倍受优待。”

    一语点醒梦中人，左梦庚拊掌大笑，“今生能娶夫人为妻，真是我左梦庚最大的幸事！早知如此，应该早来向夫人请计，何苦白白煎熬这么些日子？来来，你我夫妻同吃一颗杨梅，好好地吐一吐气。为夫这名不正言不顺的留后也是当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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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梦庚睡了个好觉，连梦都没做一个，醒来时觉得神清气爽，元气淋漓，浑身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

    他伸了个懒腰，扭脸看了看身旁的王氏，只见王氏云鬓微乱，宿妆半残，嘴角带着笑意，睡得正酣，雪白的胳膊搭在胸前，仿佛是海棠春睡，又好像杏蕊含娇，望之令人浮想联翩。

    侍女小红正站在外间的窗前发呆，听到门响，仿佛受了一惊，急忙回过头来，见是左梦庚，脸上突然一红，垂下头去低语道：“老爷。”

    这丫头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不然怎么这样一副神情？左梦庚玩味地打量着小红，说道：“夫人已经醒了，你进去吧。”

    “嗻。”小红微微屈膝，施了一礼，低头往内室走去，走到门口才发现左梦庚挡住了去路，怯生生地抬眼看时，却见左梦庚也正在看她，不由得心中乱跳，慌忙又低下头去，侧着身子，逃一般地从左梦庚的身旁挤了过去。

    左梦庚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

    “这丫头也长大了。”他嗅了嗅鼻子，轻声嘀咕了一句，听到王氏和小红在内室叽叽咕咕地说开了话，微微一笑，迈步走出外间，穿过堂屋来到了天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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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急递铺：始创于宋，元明沿袭的一种传送紧急公文的驿传，也称急脚递。沈括《梦溪笔谈》官政一：“驿传旧有三等，曰步递、马递、急脚递。急脚递最遽，日行四百里，惟军兴则用之。”

    ［注2］大人：对父母叔伯等长辈的敬称，清代开始成为对上官的敬称。本小说不用“大人”称呼官员，此处的大人相当于父亲，指左良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