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雾蒸发间，一头黑凤展翅扑来，散发出阵阵灼热气息。

    这头凶禽由神术所化，通体覆盖着烈焰，翼展能有两米多，钩爪锃亮，翎羽乌黑，纹理清晰，根根分明。

    它杀气腾腾，却又显得栩栩如生。

    很难想象这么鲜活的生命竟是由火焰幻化的！

    火凤长鸣，双翅一振，蒸干了水雾，直到这时人们才发现，这火鸟的后方，居然是一片遮天蔽日的火海！当中影影绰绰，俱是凤鸟虚影。

    火海中，十几片黑羽沉浮，顶端燃着一簇火苗，里面像是寄宿着凤鸟的精魄似的，灵气十足，不时闪过一些奇异光景。

    随着那头大鸟离兔爷越来越近，这些黑羽也隐隐有了化形迹象，仿若要破蛋而出，汲取火海中的精气，变成一只只小凤凰。

    “这篇神术不得了啊，初步触及道的边缘，隐隐有着一生万物的真韵，再进一步都可以称之为‘神通’了。”

    “这是以前那些修仙大族的收藏。千年前的浩劫中，为了避祸，诸多传承久远的大族倒了在迁徙路上，许多珍本也因此流入民间，这或许就是其中一部。若非如此，我们今日恐无缘得见这等妙法。”

    “一只黑凤就隐隐有绝杀之势，倘若十几只一起，怕是超凡境生灵也受不了！”

    人群中，不时传出大呼小叫的声音，不过令人玩味的是，这些澡堂常客们的表情，都很放松，抱着一种吃瓜看热闹的心态，对着那头黑凤指指点点。

    这其中只有一道不和谐的声音，和周围谈天说地的氛围格格不入，在那里拼命喊着：兔爷小心。

    可惜其他人的声音太大，将他盖过。

    那是一个十二三岁的白发少年，身边站着一个比他矮一些、但十分秀气的少年，跟一个穿着裤衩的老头。

    那个人正是小五。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十几张嘴的谈论声加起来，都能震得耳朵嗡嗡响，何况现场这几十张嘴？

    少年的提醒声再大，混入这声浪中，也如一石子、异数般，翻不起半点水花。

    这时，三人旁边的一个散修有点看不下去似的，劝他不要喊了，这是在做无用功。

    “别看镇首一副小孩子的样子，就看轻他，觉得他好像很弱似的。其实他很强，威名早就响彻岭南了，单是座下第一灵兽，就斗败了多位声名远扬的大修士，连大荒中的兽王在它面前都要夹起尾巴。镇首贵为大神通者，实力方面，大伙儿还是很信任他的。”

    这神术是冲着兔爷来的，有他挡在前面，远在澡堂外看戏的这群吃瓜群众当然不慌了。

    天塌了有高个儿顶着，要是那个偷锅贼真有这能耐，能重创一位大神通者，余波涌出，澡堂外的人群就是想跑也跑不掉。

    因为他们速度再快，也快不过这些黑凤。

    能重创大神通者的招式，本身就是同阶、甚至更高位的神通术法，其速度必然超过了凡俗修士的极限。

    就像一个人再快，能快过光速吗？

    “嗡”

    场中，兔爷的气息变了，霞光一缕缕，从那象牙般洁白的身体中冒出，他霍然回头，脸色很冷，瞳孔变的如幽月般，散发冷辉。

    “那是……定光术，昔年妖圣秘法，号称无物不定，有小无敌之称的神通！”

    “此法甚是厉害，巅峰时可媲美神灵古经，历劫不朽。在那位妖圣手中就更是神鬼莫测了，能定住神通妙法、仙灵器具，乃至祭出术法、宝具的各路仙家，是妖族最顶级的几种神通之一。”

    “什么，居然是定光术？！镇首竟然动真格的了……无量天尊，看来这次他是真的怒了，两个小贼命不久矣。”

    霞光在兔爷身后凝聚，化为一轮圆月，那片虚空嗡鸣颤动，空间扭曲，如同褶皱的玻璃纸，具现出若隐若现的痕迹，宛若随时会破碎的裂痕，随后，一股恐怖的气息溢出，令虚空为之哀鸣。

    “咔嚓”

    像是玻璃裂开的声音，又仿佛两个世界间的壁垒被打破一样，虚空破碎，一条通道出现，内部笼罩迷雾，并伴有雷电声，朦胧而神秘。

    一道身影从中迈出，竟是一头神狼，浑身银华流动，威武不凡，气息慑人，对月而啸，眸子深邃的仿佛一片星空。

    外边有几位大修士只是多看一眼，就感受到一股灵魂上的压迫，颅内恶寒，膝盖一下子软了，纷纷跪倒在地，七窍血流如注。

    至于修为弱一点的，看到一抹银光的刹那，直接就昏厥了。

    “年轻就是好，倒头就睡。”小五身边，那位看澡堂子的裤衩大爷看着地上躺了一片的人，乐呵呵的说道，言语中甚至流露出一丝羡慕，也不知是在玩梗，还是最近确实有睡眠问题。

    当然，人群中也不全是见识浅陋之辈，被神狼震慑到的多是散修，但凡拜入师门的人，在意识到兔爷要发动神通的时候，都提前远离了战场，避免受到波及。

    那些洞天古修的门徒则要更刚一点，一个个肌体间浮现隐晦的光华，张开某种玄功，在直面这股庞大的精神威压。

    他们竟要把这当成一种磨砺，淬炼己身。

    这些人中年纪最小的不过十六七岁，境界却已是养灵中期，远超同龄人一大截，成就堪称恐怖。要知道，人群中的几个世俗家族的少年，也是十几岁，在族中也算是少年才俊，可即便是负责保护他们的长者，那些族中的供奉，其修为也不过与那十六七岁的少年持平，有的资质愚钝，修行了一辈子，用药物堆上去的境界，才堪堪养灵，实力虚浮的很，还不如他呢。

    恐怖的气息如风暴般压盖过来，他们顶着灵魂上的战栗，仿佛逆风中弯折的树，都在尽力挺直腰杆，直面神狼。

    尽管这些古修门徒的脸上都十分严肃，但奈何高压之下，人体还是会做出一些无意识的反应的，比如：颤抖，还有越来越鬼畜的表情。

    “咕咚——”

    “啪……”

    “砰！”

    最后，他们还是倒了。

    须知，大神通者超脱在上，俯瞰人间，岂容凡灵亵渎？看来古修的玄功也没能让这些人坚持太久。

    至此，人群分为两截，前面躺了一地，横七竖八，如同殉葬坑里的陶俑，后面站了一群，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再窥视那头神狼。

    众人早就看出来了，那神狼蜕去银辉后，分明就是兔爷背后两幅神图中的豺狼！

    某种程度上，这是他的成道物，寄托了一位大神通者的部分道果，如今结合着宝术祭出，自然是可怕无比！

    圆月升空，天地间一下子晦暗了，仿佛一切光华尽为那皎月所夺。

    银狼跃起，与那明月合一，爆发出无比刺目的光芒！

    白光炽烈，宛若黑暗中的太阳，灿烂而耀眼。

    没有人敢去凝视，因为在某些好奇者的眼中，他们偷瞄时首先看到的不是能摧毁视觉的强光，而是一道深渊，无边无际，深邃到仿佛拥有意志，正在与你对视的深渊！

    第二幅神图！

    大神通者超脱六尘，天赐缘法，具有化虚为实之能，神图即是修仙之人美好愿景的体现，为其坚信之物的具现化。

    有人坚信自己的剑道天下无敌，故而凝聚剑图，一旦催动万剑齐鸣，如一挂星河飞来；有人坚信来世之说，认为世间存在轮回，凝聚出朦胧的过去身；有人渴望变强，故而有了杀伐力恐怖的神图……

    神图汲取的，是超凡者自身对于某样事物的信仰力。

    唯有强烈的情绪才能将其引导出来。

    兔爷一生坎坷，曾坠入深渊，险些磨灭灵性，还被天劫打散过道行，从头苦修，终复巅峰，这两幅神图正是两次至暗时刻的写照，伴随兔爷一步步从地狱爬回人间，故而有着非凡道力。

    他用深渊道图隔绝了战场，防止余波外泄，造成不必要的伤亡。

    大神通者一旦动了真格，足以毁掉一座城镇！

    “可恶的小偷，给爷去死！”兔爷怒喝道，定光术爆发，在那铺天盖地的月光的照耀下，世界仿佛一瞬间空白了，像张没有上色的铅笔画，永远定格在了一个画面，然后被这白光吞没。

    黑凤、火海……都定格在了扑向兔爷的那一刻。

    它们就像冰雕般，静止在时间的洪流中。

    接着是一道快得不可思议的光华闪过，噗的一声，黑凤炸开了，火海更是如同湮灭的冰面般，瞬间粉碎，最后变成漫天晶莹的粉末洒落。

    温泉中像是下起了雪。

    在大神通者力量的影响下，静止的世界中，砖石复位，泉水倒流，被破坏的地面恢复如初，时间像是倒放一般，让兔爷周围的温泉恢复原状。

    天空中纷扬的雪花，热气袅袅的温泉，加上这破顶后半露天的澡堂，如池塘月色、舟上煮茗，颇有种意境。

    只是如此美景，在泡影空花的世界中，又有几人能消受呢？

    兔爷抬手，指向前方的食指微微一动，皎月中的神狼立刻挥爪，打出一道斩击，这银弧迅如闪电，一冲而过，不仅击溃了对方的神术，最后还带起一道血花，“噗”的一声，将黑火教徒柳林风“一剑”枭首。

    一颗头颅飞起，鲜血喷出，先前还不可一世的黑衣人就这么突然没了脑袋，柳林风眼睁睁看着自己身首分离，视野中不断上下翻转，最后摔在一个土坑里，那是曾经泉池的位置，现在因为被强行挖开的缘故，土壤裸露，他的灵血很快浸透了地面，让土里的生机更加旺盛了。

    养灵境大修士的顽强生命力让他没有立刻死去，而是如凌迟一般，看着自己慢慢凉透。

    在意识变模糊、寒冷和困意涌现之前，他的身体甚至还去摸了摸脖子，似乎是想确认一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他张着嘴，喉咙被毁，早已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在潜意识里一直咆哮：“我还没……不能死……”

    恐惧、不甘、悔恨，一系列的情绪交织，浮现在他生命最后的几分钟里，巨大的负面情感如同失控的野兽，吞噬了他仅剩的一点意识……如果柳林风泉下有知，他大概会“很高兴”吧，毕竟在最后的最后，他毕生追求的境界，他所有道行的结晶——神图，竟然出现了！

    那是一张混沌、失序的画，明灭不定，但形体越来越趋近真实。

    它悬在那具无头身躯的背后，灰暗的线条无序地组合在一起，狂野而扭曲，仿佛在诉说那些不能被世人理解的道理。

    始一出现，就让虚空中响起宏大的禅唱声：“如是我闻，若有漆黑厄土……”

    “神灵古经！”场外一些修士惊呼，大道禅唱声，能引发这等异象的经文，品阶无疑是极高的。

    但要仅凭这点，就断定这是神明的功法，也未免有些草率，世间不乏惊才绝艳的经文，历久弥新，不朽经篇就是最好的例子。

    他们之所以那么笃定，是因为经文的内容，大名鼎鼎的《渊日经》，实在太耳熟了，四年前北域一个古老的洞天福地被灭，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事后有人解密称，有神明参与了此事，在那之后，现世中的古修势力纷纷蛰伏，与之相对的，一个名为虞渊的道场开始高调入世。

    他们信仰烛神，短短几年，就在道洲发展了数百万信众，势力遍布各国。

    帝国的街头巷尾，几乎天天有人搭台，找一个麻衣光头的经师坐在上面讲经，然后一群信徒就在台下各显神通，拉拢路人入教。

    有发传单的，这是最文明的一种，一般是年轻的善男信女在做。

    有死皮赖脸抱人腿喊爸爸的，不入教不放手。

    还有“大妈宣讲团”，围住路人无死角念经，你也听不懂她们说的啥，反正是在宣传加入的好处。

    帝国的民众对这些可疑的宗教徒是深恶痛绝，每次上个街被磨得耳朵起茧，对这玩意简直太熟了！

    虚空中禅唱的，正是虞渊之主的经文！

    “虞渊……竟然是虞渊，难怪他们会出现在这里，传闻虞渊的神使出没于各地的遗迹，正在搜寻一件器物，不久前神物出世，他们的人也曾参与争夺。”

    “是啊，虞渊的人横插一脚，混战中的那些大佬一下子就分开了，各自分立天边，形成一种微妙的对峙关系，谁也没有再动手的打算，到现在已经第七天了，也不知道宝物的归属如何了。”

    “听说虞渊来的人是统摄三郡信众的统方使，全身笼罩在迷雾里，十分神秘，已经许久未曾出现了。这次突然现身，各派高手都对他忌惮不已。”

    虞渊本是个遁世的道场，高悬世外，在民间的信仰很少，一直处于不温不火的状态，逢年过节的祭祀，烛神也往往是和其他家神一起，属于捎带着供奉的对象，既无庙宇，也不会有人专门在家供养。

    更何况，在人族的信仰中，烛神，顾名思义，是掌管蜡烛的神，漫长的黑夜，无论以前还是现在，都少不了烛火来照明，远古先民出于对自然的敬畏，而延伸出了这个信仰。

    只能说，烛神信仰的历史，远比虞渊之主的存在时间，要久远得多。

    虞渊的主人更像是鸠占鹊巢，享用了这份香火。

    但这种情况，随着虞渊的入世，开始反转了。

    陡增的香火，日益增加的信徒，拔地而起的神庙……为了应对世俗中的诸多繁务，虞渊将新增的数百万信徒，按地域划分为几百个区域，每万人为一方，设“统方使”管理区域内的大小事务。

    这次在逐鹿古战场中现身的，正是总领岭南及周遭二郡的统方使。

    “神物难得，若被他们夺走，那就太可惜了。那宝物出世时金光万丈，乃是一个小磬，用仙料云纹铜母所铸，符文缭绕，内烙山川百兽图，能自动发出音波，震退第四境的大高手，绝对是一位古圣所留。”

    “怪不得那厮的黑火这么厉害，原来是他们神明的权能！”

    人们议论纷纷，虞渊给他们带来的冲击力实在太大了，尤其是许多信息碎片像拼图一样拼接起来，逐渐完整之后，场外一众修士的心情难以平静。

    虞渊的人出现在这里，也就意味着兔爷的温泉里，可能真的藏着宝贝！

    传言，或许非虚！

    因为，老镇首还在时，镇上就有宝物的传言了。

    虞渊，神明……

    就在那些修士炸锅议论的时候，人群里，一名少年攥紧了拳头。

    小五怒视着那副无序的神图，从中，他似乎看到一片火海，那是燃烧的村子，还有天穹上师父与神明力战的背影。

    愤怒、仇恨……种种情绪在他的胸腔中蔓延。

    他仍记得儿时玩伴被虞渊的贼人抓走时的哭嚎，忘不掉待他亲切的村人倒在血泊中的样子，更深深记住了那个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黑甲男子，虞渊之主，号称“渊日救赎”的神明——烛神！

    杀父之仇，家园被毁之恨，他与虞渊的神明不共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