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水寒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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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这酒可是我托人从京城带来的,二哥可曾尝过?”封莫轩从偏房取了一坛“竹叶青”,取下酒塞顿时一阵陈皮当归广木香飘满堂,恰如绕梁三日摄魂曲如痴如醉,更似诱人药引直钩肚里的蛔虫,古人有云“兰羞荐俎,竹酒澄芳”,说的正是味若甘泉的竹叶青,再佐以简单的菜肴野味,这顿家宴可以说非常自在逍遥了。

    封莫痕晃了晃茶杯,看着淡绿的茶水,冷笑道:“尝过又怎样?到头来再香的茶也会变得苦涩,再醇的酒也会变得麻木,我只是一个小衙役,到哪里不是人走茶凉?”封莫虎白了他一眼,道:“人走茶凉还好,就怕客还在就把茶摊掀翻了。”可怜手足再情深,此时也是几句话就陷入剑拔弩张的境地。封见仁帮着倒了几碗酒,赔笑道:“这酒穿筋入骨润肝健体,确是上等,小老儿生来有幸能陪各位当家喝这好酒。”封莫痕并未理他,只灌了一口酒,说道:“大哥,不管你怎么想,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从来没有任何心思图封家的财产,我只想知道父亲的死因。我也是封家的子孙,总不能让父辈蒙冤而死吧。哥,明日出殡之前我想再看父亲最后一眼。”不知是酒苦还是心累,封莫痕红了眼眶。

    “让父亲走得安息一些吧。”封莫虎攥紧拳头,恨言道。“安息,安息,你真的安心吗?”封莫痕质问道,死死地盯着封莫虎,仿佛要看穿他的内心似的。“二弟,你不仅是官差还是封家的子孙,你这么做让外人怎么想?让庄客们怎么看?你大闹灵堂,忤逆长辈,如果父亲再世,你以为只是让你面壁祠堂那么简单?”见二人又陷入争执,封莫轩抱着酒坛各倒了满满一碗酒,劝道:“二位哥哥,咱们静下心来好好谈谈。二哥,出了头七,你想查案子就查,全庄配合你查,还不行吗?”

    封莫痕心里清楚如果继续拗下去,对谁都不好,白天大哥的那一掌很明显不是封家掌法,而且以他的内功更不可能有那么夸张的实力,难不成?不可能,他不敢想也不会这么想,在心里本能地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恍如隔梦般猛然清醒,他摇了摇头,说道:“对不起,是我有些着急了,长兄如父,一切听从大哥安排吧……”说着便要起身离开。“二哥,你这是要去哪儿?”“喝的有些多了,你们先吃酒我去面壁,不用管我。”“你也累了一天了就别面壁了,回你房间休息一晚,再让下人找个大夫好好看看你的伤。”封莫虎虽面无表情,语气冰冷,但是在座的人都已看出这两位少爷已经杯释前嫌,皆深松一口气,毕竟是手足兄弟,吵得再凶情义还在,外人还是外人,只能旁观不好插手。

    酒过三巡,推杯换盏,烛光摇曳,人已微醺,正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一顿风卷残云后只剩下残羹冷炙。“三少爷,时间不早了,还是早些休息,老朽告辞了。”封见仁微醺,辞别道。“大长老这两天麻烦你了,等忙过这几天晚辈定好生感谢。”封莫轩谢道。

    封见仁在院落里瑟瑟地走着,一阵刺骨的冷风吹过,似箭羽如梭刺透棉袍,冰冷的寒气一点一点渗进枯瘦的躯壳,猛地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地裹紧衣服。大长老虽是花甲却已近古稀,但刚喝了几杯酒还是顶得住深秋半夜的阴冷。寂静的四周,有时忽得闪出一点惨淡的素白,在这墨一般的夜里格外显眼甚至恐怖。

    他低着头行色匆匆,并未发现前面立着一个人,正撞了个满怀,他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下人,借着酒劲正要发作,抬头一看竟是二少爷封莫痕,奇怪的是穿着一身夜行衣,面无表情甚至一脸冷漠无情的样子,封见仁笑道:“二少爷还没休息?这是要……”“你打算怎么办?”封莫痕冷冰冰地说,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温度,甚至令人怀疑他是生是死。“什么怎么办?二少爷你怎么了?”封见仁苦笑道。封莫痕也不答话,只见黑暗中突然出现一只有力的手,如凶狠的蟒蛇死死缠住封见仁的脖子,内力聚起一道风墙生推着他直撞上一棵环抱粗的老树。寥寥残光中封见仁惊恐地发现,他的眼中依旧冰冷如死人一般,却突然闪出一道红光,随之那一对瞳孔逐渐扩散,泛着血红,如一汪死水,毫无波澜,片刻又聚拢成云,如昙花一现,那双瞳孔恢复平常,此时又是一双阴暗的眼眸。

    脑海中忽地冒出三个血红的大字“幽云阁”!封见仁瘫倒如泥,枯瘦的筋骨像被什么泡软了似的,仿佛风一吹便会散架了一般。封见仁哑着声,哀求道:“放过我吧,该做的我都做了,还要我怎样?”眼神不再冰冷却射出一道杀气,他一字一顿地说:“《七绝谱》呢?”封见仁艰难地挣扎着,不停地说:“我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封莫虎安排的。”他凑到耳边说了几句,封见仁连忙点头,他邪魅一笑,黑夜中那一道黑影如风一般,拂过便是消失。封见仁瘫倒在地,瑟瑟发抖,冷汗直流,心里感觉刚刚就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如果夜晚可以消融一切,他希望自己就此消失,如果时间允许,他希望浪迹天涯,不问世事,此时甚至会羡慕少林僧人的生活。但他清楚只要还活着,幽云阁就会一直阴魂不散地折磨他,直到达到他们的目的,所以江湖中人宁愿得罪冤魂,也不愿和幽云阁打交道。封见仁感觉胸口像被一块大青石压抑着,不自觉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他缓缓站起,那几句话像千里加急追杀令,时刻牵动着他的生命,他发疯一般冲向封莫虎的房间,求生欲望的逼迫让他变得丝毫不像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却像一只疲于奔命的老兔子。

    天下皆称“幽云取命,天下无情”。幽云阁从后唐末期兴起,历经18代,凡门派风云变动,江湖邪术秘法,朝廷内阁更迭,善恶生死存活,无所不知,无所不晓。阁中28道星宿令,上取朝廷大员,下灭正派邪教。没人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但是他们可以在任何地方,他们不是一个门派也不是一个教别,却是整个大明朝都会敬畏信仰的幽云阁。他们真正的历史没有几个人知道,包括剑仙的《九州录》,也只是寥寥记了数笔。如果江湖是一段旷世绝笔的故事,那么幽云阁就是故事的梗概,无论怎样的风云变幻,永远都不会超出这个范围,因为所有妄图逃离这个故事的人都已经死了……当活着成为一种欲望,牢笼就成了最幸福的桃花源。

    封见仁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地晃到封莫虎房间,死命地敲着房门,急切而低声道:“庄主,大事不好了!”封莫虎刚一开门,只见封见仁“扑――”得跪倒在地,死命抓住他的衣裳,六十多岁的大长老已经没了往日的稳重与超脱,却像求命的小厮,喃喃道:“幽云阁……幽云阁想要的,庄主还是给他们吧。”封莫虎笑着扶起封见仁,不慌不忙地倒了一杯茶,说道:“你是说《七绝谱》?已经被绝情谷的人拿走了,他想要自己去要啊。可老庄主是被谁杀死的?”封见仁被他这么一问,沉默良久,徐徐道:“是绝情谷的人干的,《七绝谱》不在庄里。”封莫虎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大长老不必担心,等过了这一阵,您就可以去户部任职了,庄里的田产还给您留着。您是先父的叔叔,按辈分我还得叫您一声祖父,晚辈给您养老也是应该的,您说对吧?”封见仁心里已经没了任何主见,可事已至此,他只能请求先祖原谅,他说道:“庄主的安排老朽竭力去做,可庄主不要忘了那套掌法……”说罢,便起身离开,如行尸走肉,出了房门消失在如墨一般的夜里。

    封莫虎望着双手,内力在丹田涌动,他曾经渴望得到江湖中最强的武功,他想到了幽云阁,作为交换他答应用《七绝谱》换一套四灵秘法。据说,四灵秘法是幽云阁密不外传的功法,黑虎掌法,毒辣凶狠;青龙剑法,飘逸潇洒;玄武内功,厚重修身;朱雀腿法,灵动刚劲。四套武功凭其中一种便可独步天下,习得四种定是武林一等一的高手,可是顽固的父亲却死死护住那《七绝谱》,非说要等什么天玑琴现世。

    当他用黑虎掌法一掌击飞父亲的那时起,他就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回头,父亲口中的鲜血像一道道鲜红的魔咒紧紧困扰着他。如果父亲在他小时候不会管教那么严,或许他不会想到逃离,不会想到变强,更不会有杀死父亲的歹念哪怕一瞬间。魔咒的困扰会让他难受更会让他疯狂,他找到了封见仁,提出用断肠粉让父亲永远消失,如果事情败露至少还能栽赃给绝情谷,因为《七绝谱》原本就属于他们。他看着父亲一点一点消失,拼命地挣扎,父亲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着:“你这个不孝子!”“临死你还骂我,你到底是有多恨我?可现在,你永远也看不到我了,你骂吧!骂呀!”如果父亲对他所有的儿子都公平对待,或许他现在也已经是京城26卫的指挥使中的一员了,哪里能轮到封莫痕!不过现在这个令他痛恨的人永远消失了,这个庄主之位谁爱坐谁坐,他要做的就是成为天下第一!“哈哈哈……”他大笑,狂笑,苦笑,整个人从得意忘形到狰狞怖人,从行尸走肉到骷髅自惭。

    后来他便知道用天玑琴弹奏《七绝谱》可以演奏出媲美归云剑的实力,既然如此那还要什么四灵秘法,此时他只希望能用琴谱换来更多的利益,而不是简单的秘法,也就是敲诈幽云阁。“曾经顺从的少庄主已经死了,我连命都不要了,还有什么能够阻止我?”他攥紧茶杯,稍一用力,手中那副汝窑青釉落梅杯便碎成粉末,一字一顿地说道,“妨碍我的人都得死――”那双眸子泛着血红,瞳孔涣散成孤傲的红云,他恶狠狠地笑了,这一刻他甚至幻想称霸天下,心中孤独的角落野心泛滥。都说黑夜是独狼的天下,但同时也是贪婪亡命的开始……

    谁也不知道昨天夜里发生了什么,充其量也就少了几个喽啰,在庄里大悲的日子,每个人都沉浸在悲痛中,哪里还有时间去管那些无关甚至浪费精力的事。“奠客到,家属答礼――”大长老封见仁依旧忙里忙外,招呼着来往宾客,来者不仅有封莫痕的同僚,也有朝廷大员,当然也有江湖各大门派前来吊唁,庄里都不敢怠慢。

    张易天和郁唯也打扮成麻衣带孝的家丁,发现封见仁竟然活着,不禁有些疑惑,易天一边收拾杂物,一边说道:“封长老没死?那昨晚是谁?”郁唯漫不经心地说道:“张少侠,你知道易容术吗?很明显是要嫁祸给他呗。”“那么高明的易容术当今天下只有一个地方最擅长,绝情谷。”张易天若有所思地说道。“绝情谷,绝情谷,你就知道绝情谷,如果是有人想陷害绝情谷呢?”郁唯实在不想这个执拗的傻小子成为绝情谷的麻烦。他们也只想拿回自己的东西,封老庄主和谷主有仇,封家的事她也不想多管,可张易天却想找到答案,那种强烈的欲望是她从来没感觉到过的,难道这就是初入江湖的单纯?她也只是个刚过碧玉之年的女孩子,和他相比感觉自己已经很老道了,盯着易天坚毅的双眸,剑锋一般的薄唇如一道闪电刺破内心的茧,深谷中沉睡的蝴蝶逐渐苏醒,原来深秋偶尔也会有初春的温暖……

    “我也没有故意怀疑绝情谷,你别生气嘛。”易天搭着郁唯的肩,一双眼睛像溪水一般温柔地在她脸上流动,笑道,“兄弟,没看出来,你还挺白的……”阳光下透亮的脸现在显得更红,郁唯心里一急来的匆忙竟忘了把脸抹黑一点,被一个大男人这么色眯眯地盯着,总有一种想打死他的冲动。“把脸洗得干干净净的多好,干嘛非得邋邋遢遢的?是谁教给你做男人要邋遢的?兄弟这你就不懂了吧,还是年轻啊……”“你说够了没有?没完没了了是吧?”郁唯怒视嗔怒道。“我错了,先别急,你看那边――”易天指着灵堂说道。

    “闪开,闪开!”一队腾骥黑虎卫兵蛮横地驱逐家丁,数十人将灵堂紧紧围住,老小家眷被这阵势吓住,接天的哭喊突然顿了一下,接着又是一阵哀嚎,而且哭得比先前更厉害了。封莫痕身披重孝含泪从正门走进,提着刀红肿着双眼,如果是外人这种架势不是复仇就是杀人,封莫痕吼道:“让开!都给我让开!”封莫虎运起内功,手掌聚起一团黑气,强大的气场在周身形成一道若有若无的风墙,一个人护在灵堂棺椁前,怒道:“封莫痕,你想干什么!”“奉锦衣卫令,彻查封家庄!”封莫痕亮出一道令牌,哽咽道。

    “谁敢近身!”封莫虎使出一招“虎怒震堕”,周身的气场聚于一掌,运起内功掌风化虎,猛虎出山震啸山林,掌风裹挟着沙尘漩涡般推将出去,杀气逼人令人窒息。封莫痕不敢相信大哥会置他于死地,也不敢相信他会当众使出黑虎掌法,凭自己的实力现在根本敌不过一掌。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封莫痕拔出雁翎刀,挥出一道剑气,可那道剑气显得极其微弱,也只能抵消一部分内功,那股掌风仍肆无忌惮,冲破人群,击飞腾骥军士,直撞得旁人狂呼乱叫,倒地求饶。封莫痕倒也机智,借着掌风余力腾空翻身,又如飞燕滑行般绕过封莫虎,顺势一刀顶开棺盖,然而棺材里只有一套衣服并无尸体,他傻眼了,只感到心中一凉,如半死的飞鸟丧失真气,直挺挺地跪倒在地,眼睛噙着的那颗泪终于流了下来,生硬地打在地上。四周仍在慌乱呼喊,他却能听到泪水滴落心底的那一声震颤,含恨的眼睛如逼人的刀,死死地盯着封莫虎,问道:“大哥,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和幽云阁打交道?父亲的尸体呢?你不是一直想解释吗?我给你这个机会。”

    如果是以前封莫虎会走上前去安慰,但现在他更多的是想杀光这里的所有人,或许这是他最后一次解释了,说道:“这一切都是绝情谷的人干的,我不想和你说是不想冤冤相报,不信你可以问大长老。”在一旁沉默不言的封见仁连忙点头,说道:“是是……”封莫痕冷笑道:“大长老?呵,户部侍郎的位置怕是等很久了吧。”封见仁呆愣住了,嘴角颤抖着,费力地挤出几个字,“你……你到底是……”“昨晚要杀你的人不是我,但是你和封庄主的交易我听得一清二楚。这也是我要派人彻查的原因,先父曾说过,封家可以败落但不可以有背叛,我想你应该明白吧,封长老……”封莫虎猩红双眼,事已至此只要杀了封见仁便可死无对证,到那时谁还敢反对本庄主,那些所谓的腾骥军也只是一群不堪一击的喽啰而已,他的内心在狂笑,甚至为自己的打算嗜血庆祝……掌心聚起一团黑气,笑道:“封长老过来,父亲的死和你没关系,这些都是他们陷害你的,没事,你是长辈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封见仁不敢不听,哪怕这一去便是死路。

    突然空中闪出一道长鞭,如银蛇出洞,郁唯使出一招“遥指七星”,捆住封见仁将他从人群中救了出来,高声说道:“封庄主出手杀族人怕是要被江湖笑话!”易天低声急切地说道:“你要干什么?还嫌不够乱?”“你懂什么?火上浇油才好玩,而且封见仁还不能死。”封莫虎怒道:“哪里来的毛孩子!封家庄的事还轮不到外人插手!”张易天走到郁唯身前,笑道:“封庄主息怒,我们……我们也是为朝廷办事,像二当家一样。”“朝廷?事情到这种地步还有所谓的朝廷吗?现在封家已经毁在我的手里了,何不将它彻底毁掉?啊哈哈……”封莫虎发疯似地狂笑,掌心的黑气越积越深,逐渐漫布周身,似藤蔓般萦绕,一声怒吼,猩红的双眼血丝缠绕,发髻崩开,长发在空中肆意张扬,孝衣撕裂成片,筋脉渗出的血染红了苍白的孝衣和惨白的脸,嘴角狰狞地笑着,“所有人,受死吧!”

    封莫痕心中一惊,看来大哥已经走火入魔,绝不能让更多的人受牵连,刚刚那两位少侠也是出于好心,也绝不能让他们受伤害。他随即扔出一颗霹雳弹,在烟雾弥漫中抓住二人的手,道:“快走,这里太危险!”“二当家,你……”易天欲言又止。“少侠保重,这里的事我能处理好。”“想走!”封莫虎如一道疾风,一掌袭来,戾气与内力化作毒辣凶狠的掌法足以毙命,张易天见此,祭出归云剑,一招青龙出海势,四两拨千斤,虽能化解万分邪气,却扔敌不过那股夺命内力,那一掌还是正中封莫痕脊背,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张易天扶起封莫痕,使出一招“平地雁起”,背着封莫痕往庄外逃去。烟雾逐渐消散,只见血流成河,尸首横街,封莫虎在秋风中瑟瑟发抖,耗尽了精气,整个人如虚脱了一般,深陷的眼球四处寻视,干裂的嘴唇不停地嘟囔着:“封见仁……我要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