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止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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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灰白的绫罗装裹着烟雨楼,里里外外哀乐萦绕,来来往往的人身着素衣,楼中所有的姑娘腕戴孝,一月的尸身被放到大戏台上,姑娘们围聚在归鸿居为其守灵,烟雨楼闭门歇业三个月,以哀恸一月。

    大寒与小寒跪在灵堂前,她们是一月的徒弟,奈何天分有限,无法担起下一任一月的担子。

    楼前络绎不绝的,是一月的仰慕者,他们不远千里前来吊唁,挽联上无一例外的写着——世上再无一月,人间当绝天籁。

    一月之死,成为整个江湖新年伊始的第一个噩耗,她的死,让那些在欢愉中短暂沉沦的人,重新回忆起星神教的可怕。

    卢止戈拎着酒坛,躲在阁楼中,头疼欲裂,无法入睡。他忘不掉一月眼中的苦苦祈求和渐渐绝望,他忘不掉一月临终时的恨意,他忘不了当他抱着一月的尸体回来,八月等人眼中的责怪。

    他是烟雨楼的楼主,可他除了利用烟雨楼打响自己的名声,从未为烟雨楼做些什么,最终害死了一月……他算什么楼主。

    他接近一月,承诺做她的朋友,可却对她的感情毫无察觉,他算什么朋友。

    他自诩有情有义,可在一月眼中,他算什么有情有义。

    花自量推门而入,地上的酒坛碰撞中叮当作响,他在毫无落脚之地的屋子里找了半晌,才找到一只未空的酒坛,他和卢止戈一起坐在地上。

    卢止戈的眼神涣散,花自量举起手在卢止戈眼前晃了晃。“还能认出我吗?”

    卢止戈慢慢聚焦。“你怎么来了?那她怎么办?”

    花自量轻笑道:“那你走了,她怎么办?”

    两人相对无言,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屋外传来阵阵呜咽之声,声声激荡。

    “自量,一月她是因我而死,她临终时一直是恨我的,我……”

    “她只是还未来得及明白,爱一个人从来都是自己的事。”

    “可她再也没机会了。”

    “她在天有灵,不会一直恨你。”

    卢止戈靠在床边,抬起头望着窗外的天空,手中酒坛缓缓滑落。满天乌云,未见星辰。他问花自量:“你何时知晓一月她对我……”

    花自量指尖在酒坛边来回游走。“恩……在卢家堡的时候吧。”

    “那你为何不告诉我?”

    卢止戈的语气带着些许埋怨,花自量挑着眉看他。“告诉你如何?是早些伤害一月,还是你能不爱幸雪?”

    卢止戈神情一顿,他有什么资格去责问别人,终究错在他。花自量见他这般模样,叹了口气。一月是他心中的一根刺,轻易无法拔出。

    再转头卢止戈已陷入昏迷,任花自量如何动弹,他也无动于衷。花自量这才发现卢止戈浑身滚烫,扒开他的衣服一看,伤口红肿边缘泛白。

    该死!他怎么忘记卢止戈受伤之事。

    花自量将卢止戈拖拽上床,顺手拿起酒坛,将酒喷洒在他的伤口上,而后重新换药,不停擦拭提他降温。忙过一阵,卢止戈总算退烧,花自量也隐隐觉着有些疲累。

    天已泛白。

    花自量推开房门。

    “十月?”

    十月捶捶双腿。“听说你来了,便过来看看。”十月昨夜就在门口,但一直没打扰卢止戈和花自量,硬生生地等到现在。

    花自量低头瞧了眼十月的腿。问道:“寒露和霜降还没起?”

    随后转身蹲下。“你未免太惯着她们,上来吧。”

    十月爬上花自量的背轻声问道:“发生了什么?”

    “一月因他而死,他心里过不去。”

    “我不是问他,我是问你。”

    花自量眉头一皱,又舒展开。“沈景瑜,你知道吧,他养了我十几年,对我有养育之恩,我爹,是他杀的。”

    十月先是震惊而后笑道:“那你可自由了。”

    花自量挑眉,十月往上爬了爬,双肘撑在花自量肩上。

    “何必去比较养育之恩与杀父之仇孰轻孰重?姑且让它们两相抵消,以后你就不是景潇山庄的花二爷。从前你顶着景潇山庄大师兄的名号,做什么事都要顾忌几分景潇山庄的颜面,现在不用啦。岂不快哉?”

    “就这么说定了。你在烟雨楼住下,我最近研制了几款香,你必定猜不出来!”十月欢喜地出神。“我终于能与你昏天黑地,一较高下。”

    “你啊……”花自量无奈地摇了摇头。

    十月在花自量背上不安分地乱动。“你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花自量将她放下,十月原地蹦跶两下,不酸不疼也不麻。“走走走!即刻去!”

    十月抓起花自量的手,直奔香坊。

    世上若有什么能使花自量忘却烦恼,一是美人,二是制香。

    十月也算是两样都占,才能与花自量成为朋友,相交多年,两人对彼此了解甚深。所以,十月能一语道破花自量心中纠结,花自量也能明白十月如此作为实则是宽慰他。

    让养育之恩与杀父之仇两相抵消,落得个轻松自在,于花自量而言是最好的,只是他一时不能接受,等过些时日他自然会明白。

    可卢止戈便不那么幸运。

    那日之后,八月停了所有往他房里送的酒,他清醒着听着门外每一个动静,他们每一个人对一月的每一句话,都不断提醒他,一月已死。

    立秋和处暑在他门外守着不允许他出房门半步,其实他根本懒得出去,他宁愿困在这方寸之内,不再理会世事。

    花自量每日午间会来给他换一次伤药,特地下了猛药,药效极好,却痛如刀割。

    “看你能撑多久。”

    卢止戈充耳不闻。

    直到一封罪己书打破这一切。

    沈幸雪代父认罪,罪状有三。一是不仁,因心生妒忌,下迷情散拆散白潇潇与格桑,毁人姻缘;二是不义,因害怕东窗事发,残害手足;三是不诚,为夺武林盟主欺瞒世人。犯下此三宗罪过,德不配位,故辞去武林盟主之位,从此不再过问江湖事。

    此书一出,武林轰动。沈景瑜卸任,谁人上任便成了众所关注。

    卢止戈站在窗边,渝州城来往的人明显多了起来,他们大多是为武林盟主而来,有的却是为景潇山庄而来。景潇山庄在江湖这些年难免结下仇家,现在正是景潇山庄最薄弱的时候,也是最佳的寻仇时机。

    幸雪,从你决意代父认罪的那一刻起,你便想到如今的状况吧。不知你现在如何?

    卢止戈在心中不由地担忧。他本该在她身侧,与她共同面对这一切,但他却躲在这方寸之间,因为他不敢。

    他但凡生出一丝丝与沈幸雪共进退的念头,一月临终时的话语便会在他脑海中回荡,一月成功地如她所言那般,致使卢止戈只要一想起她便不得安宁。

    这时有人敲响房门。

    卢止戈转身道:“进来。”本以为来的是花自量,没曾想竟是小石。

    “公子!”小石噗通一声跪在卢止戈面前。卢止戈将他拉起,问道:“怎么了?”

    “小石就是太久没见着公子,有些有些……”说着说着小石便哽咽起来。

    卢止戈轻拍他的肩。“好了。你怎么来了?卢家堡和崇山派可好?”

    小石闻言正色道:“卢家堡里里外外有小锤和陈叔打理,公子不用担心,至于崇山派,我已经按照公子的吩咐将他们聚集,只是他们是一帮闲散惯了的人,若是没人坐镇,怕是又会分崩离析。”

    卢止戈当日自重明阳手中接过崇山派掌门人之位,在往大漠的途中便去信通知小石,命他将重掌门的消息告知崇山派弟子,并将他们重新召回。他知晓崇山派的人必定不好管束,没曾想竟如此棘手?

    “公子,我此番是带着他们连同燕山宗宗主一道来的。”

    “燕宗主回来了?那我爹可回来了?”

    “并未见到老堡主。”

    卢止戈心想,爹或许又是去找谁比武了吧。

    “对了公子,小锤来消息,他带着人往渝州城来,估计这两天就到了。”

    卢止戈眉头一紧。“谁让他来的?”

    “是老堡主。”

    爹这是何意?难道也是为了景潇山庄之事?卢止戈这两日浑浑噩噩,猛地一琢磨,脑袋开始隐隐作痛。

    “星神教最近有什么动静?”

    小石摇摇头。

    现如今中原武林群龙无首,正是各个击破的好时候,星神教却毫无动静,事出反常必有妖。

    一阵惊呼打断卢止戈的思路。

    “止戈!”

    卢止戈揉揉眉头,花自量最近成日与十月厮混在一处,没少捣鼓出奇怪的香,起先花自量的兴致不怎么高时,只有他们两人互相折磨,最近花自量兴致渐长,回回带着成果来折磨卢止戈,卢止戈只觉着嗅觉即将失灵。

    试想,有一个人日日让你用鼻子领会酸甜苦辣,那真是一言难尽……

    “止戈!止戈!这次我保证,世间奇香,绝无仅有!”

    话音刚落,另一个声音越过他响起:“吉时已到,一月该下葬了。”

    八月走近,脸色沉沉如暮,她径直走向卢止戈,语中带刺:“楼主,你若一直躲在这屋子里,那烟雨楼也容不下这样的楼主,卢公子,去与留你请自便。”

    八月对卢止戈也是一片苦心,要不然也犯不着做这些。

    “立秋,处暑,吩咐下去,该启程了。”

    立秋与处暑得令退下。

    卢止戈看着她们,忽然想起星芒,此事还得找机会与八月谈谈才行。

    八月刚走,花自量自顾自地点上香,嘟囔道:“凶巴巴的八月,怪不得一直嫁不出去。你若是还没缓过神,不去就不去罢了。反正一月那么恨你,不见得愿意你去送她最后一程……”

    卢止戈斜睨一眼,对小石道:“小石,公子要换衣服,把无关的人请出去。”

    花自量闻言嘴角微扬,一边往外去一边嚷嚷:“谁与你无关!你忘了这几日是谁给你疗伤换药了吗?”

    门一关,如同与世隔绝,卢止戈才得以正视内心。他可以一直躲在这里,等待时间一点一点将一月存在的痕迹磨灭,但是对于一月而言,她绝不想被淡忘。

    她想要的长相厮守,卢止戈做不到了,可她的最后一程,他不能再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