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倚梅花,梦入八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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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今天是冬天腊月,这几天都在下大雪,现在才雪止天晴。

    赵师爷被张父留下过年。赵师爷是平乡县后马村人氏,跟八辛庄相邻,他的命运悲惨,一出生便父母双亡,兄弟逃难,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家里贫穷,没有田地,一贫如洗,要啥没啥,吃喝全靠邻居。他吃百家饭,穿百家衣,稍微长大了一点,便做一些短工讨生活,艰难度日,十三岁的时候他患了大病,一病不起,假如没有碰到他的师傅,假如没有学梅花拳,根本活不到今日。

    堂上摆放了火盆,赵师爷,张父和张母坐在桌子旁,一边吃饺子,一边看着院子里种植的梅花树,说说笑笑,气氛温馨。张从富独自前往拳场练习桩步,他的自律极严,除了除夕守夜外,风雨无阻。

    拳场四周种植无数的梅树,成了一片茫茫梅树林。梅树枝条奇屈,花朵艳美,别有风味。他边走边看,发现在树丛藏有一个人影。

    他很奇怪,马上要过新年,大家都回家团圆,要么在县城逛街,要么放鞭炮,要么在家里吃饺子,怎么独自一人躲藏在梅林里?难道是歹人?

    一想到是歹人,心里“咯噔”一下,急忙躲在树后面。他从来不怕歹人,但是这是第一次遇见,心里自然有点慌张。

    他从树后偷偷瞟了一眼,只见人影矮小瘦削,穿着破烂单薄衣裳,两只光脚站在雪地上,似乎是一个小孩,十三四岁,跟张从富的年纪差不多。

    人影也察觉了有人在看他,转身四处张望,看到张从富,蓦然冒出凶狠目光,像是一个凶猛的流浪狗。张从富吓了一跳,撒腿就往家里跑,通过大门,飞奔到大堂里。张父看到张从富急慌慌跑过来,问:“从富,怎么如此惊慌?”

    张从富道:“我,我看到了一个小孩躲藏在梅林里。”他把那个孩子描述一番,又问:“他,他是歹人吗?”

    张父沉吟道:“这好像是逃难的穷人。这几年下雨少,田里收成不好,南方更是如此,旱灾频发。那个小孩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个人跑到村里来,哎,马上要过年了。”

    张从富道:“原来他是逃难的小孩,我以为是歹人。我们去帮助他,好不好?”

    谈论小孩的时候,一个老仆人走过来。他六十多岁,以前他孤苦伶仃,没有生存手段,在家等死。张父同情他,雇佣为仆人,只是简单打扫院子,看看门,勉强生存下来。老仆人禀告张父,村里一下子来了百十个难民,个个缺衣缺粮,到处要饭呢。老仆人道:“那些难民来自山东,听说这三四年一直旱灾,收成少,没有粮食,只能吃野草吃树皮,实在活不下去了,只能逃难,跑到直隶迷路,才跑到这里。”

    张父叹气。

    赵师爷又想到了小时候的苦日子,道:“我们去看看吧。”

    在赵师爷心里,非黑即白。赵师爷很早便知道在平乡县八辛庄有一个张家,家里有百十亩,家庭富裕,听说张父心地善良,宅心仁厚,碰到贫困之人慷概解囊,济贫扶弱,在乡里有不错的声名。赵师爷受到张家的邀请前来教拳,欣然同意,就是因为张父的好名声。但是地主是地主,财主是财主,利益是利益,哪有愿意帮助最底层的农民,而不惜舍弃利益?他见过太多的表面上伪善,暗地里作威作福的的财主地主,这些人都是伪君子。如果张家是伪君子,赵师爷一定让张家原形毕露。

    于是老仆人带路,一行人走到村里。

    小雪又下了。他们到了老仆人发现难民的地方,空无一人,就算有人,脚印等痕迹也被落雪覆盖。老仆人左看右看,没有发现难民的踪迹,很是尴尬,一直说“我看到了,什么没了呢”。赵师爷安慰老仆人,道:“我们往前面走吧。”

    村子是巴掌大的地方,方圆二十里地,前面便是村与村的边界。他们一路往前面走,靠近村界时,终于看到路边无数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难民蹒跚而行,头上肩上都洒满的雪花,大多数的光脚踩在雪上,咳嗽声不断,还有几个人被背起。在村界处,两伙人正在激烈争吵。

    一个是邻村的侯乡长,一个是村里的史保长,身后是他们的乡兵。

    “史保长,你们想将难民推到我们村里,我们可不答应。”

    “原来是谁呢,原来是侯乡长啊。你昨夜将难民推到我们村里,我没有与你理论,却责怪我们,这是什么道理?”

    “那些难民不是我们村子里人,想来是迷路了。我奉知县的命令,村里不能有难民,必须把他们驱赶出去。至于他们去了何处,与我们无关。”

    “这些难民是从山东过来的,不是你们的,也不是我们的。我也奉知县的命令,村里不能有难民。既然他们选择你村,为何要推给我村?岂有此理。”

    两个人唇枪舌战,谁也说服不了谁,渐渐的言辞中冒出了火药味。

    直隶民风彪悍,又是喜欢拳棒,乡里练拳舞棍之人成千上万。口舌之争,演变成殴打械斗,更是数不胜数。史保长瞧见说服不了,眉头一挑,手按着剑柄,对面的侯保长也紧紧握起拳头,只要他下命令,身后的乡兵立刻拿着兵器往前冲。

    那些难民忍饥挨饿,衣不遮体,再过一段时间,恐怕活不过去了,已经在死亡的边缘,两村的保长和乡长却在推卸责任,视难民为灾星,想驱赶出去,互相推搡。

    赵师爷大怒,欲上前对峙却被张父一把拉住。张父小声告诉赵师爷:“他们都在兴头上,什么话都不听,劝说他们浪费口舌,再忍耐一刻。”赵师爷怒道:“还等一刻?根本不顾难民死活,现在天寒地冻,难民快要死了。”

    一边侯史二人对峙,一边赵师爷和张父争吵,小孩就怕这个。

    张从富都不知道该做什么,呆呆站着。一股寒风骤起,小雪变成大雪,纷纷扬扬的下落,眼前一片白茫茫。远处,一排巨人往村界走来。

    张从富睁大眼睛,盯着远处。

    渐渐地,越来越清楚。五十余士兵骑着高头大马,身穿金黄色的绵甲,头戴盔甲,背着弓箭,手中拿着火枪,腰间佩刀。队伍旗帜迎风招展,只有马蹄踏雪地的声音,没有任何喧哗声,往前迈进,气势逼人。前面是一位将军,身上披挂铠甲上刻画着几条龙纹,双眼精光四射。

    清兵一到,吵闹声便听不见了,乡人和难民都畏惧看着清兵。

    清朝统治天下,不过才一百年不到,顺治时的扬州十屠,赵州之屠,嘉定三屠等等事情都依然无法忘却,清兵的残忍暴虐人人皆知,老百姓看到清兵,好像看老虎狮子一般,从心里冒上来的一阵阵恐惧。

    史保长曾经在县城呆过一段时间,帮助知县指挥军事行动,见多识广,那些清兵可不是绿营军,那是八旗军的镶黄旗兵,那个将军也不是一般的将军,铠甲上绣着龙纹,这是大清宗室,皇上的远亲啊。两个膝盖不自主地软了一下,“咕咚”一下,跪了下来,其他众人也纷纷效仿跪下。史保长哆嗦道:“将军大人,不知什么称呼您,不知道大人有什么吩咐?”

    将军道:“本将军乃是山东德州守尉格图肯是也。这些流民迷路来到此地,奉命将流民拉到山东去。”

    乾隆统治下,经济增长,民间富足,但是直隶、山东、河南等省份经常有天灾。有人调侃说三年小灾,十年大灾。这四五年里,鲁西北一直旱灾,田里收成不好,民间闹饥荒,难民成千上万,急需朝廷赈灾。乾隆贤明,日理万机,又知道百姓疾苦,朝廷下发赈灾粮。但是官员仍然腐败不堪,每次天灾人祸,正是他们的发财机会,赈灾粮款一层又一层的剥削,到了老百姓手里,一粒米都没有。乾隆又好大喜功,看到有“难民”、“流民”,心想朕治理天下,繁荣富裕,怎么可能有流民难民,一定是下属失职,立刻责难下属。下属也看到了乾隆的癖好,也不敢上奏,粉饰太平,看到难民流民只能暗暗镇压。现在山东难民太多,跑到直隶、河南、江苏,山东巡抚只好请德州守尉格图肯出马,毕竟格图肯是皇亲国戚,直隶官员也要给他面子。

    侯史二人一听,特别高兴,难民的问题终于转移到将军大人身上,他们没什么事了。史保长要配合格图肯大人,吩咐乡兵,用绳子把那些“流民”绑起来。侯乡长也不甘示弱,命令乡兵把流民聚拢一起。这些难民已经是筋疲力尽,或者已经麻木,像是僵尸般被捆在一起,一句话都不说。那些躺在地上的难民已经奄奄一息,可能连一天都活不了了。他们好像是猫狗,无比驯服,随意处理。只见大雪飘渺,清兵直挺挺站立,铠甲铺满厚厚的积雪,脸色如冰雕一般,毫无感情,难民却在大雪下淹没了生机。

    一个声音说道:“将军大人,难民衣不遮体,缺衣少粮,很久没有吃过东西,已经熬不过几天,如果将他们赶回山东,不知要拖死、饿死多少人。”

    侯史二人闻言,暗暗大骂:“混账东西,谁说的,这是要连累我们呀。将军大人是何等人,他是皇家宗室,不受大清法令管辖,想杀谁便杀谁。”

    但是格图肯却不是这样想的。乾隆治理国家,重视百姓疾苦,出现难民时,如果没有上报,这是欺君之罪。如果难民致死,造成难民的心态躁动,难免发生暴动,罪过更大了。而且乾隆以前是以“宽”治理国家,自从皇后死了,乾隆帝悲痛欲绝,心性也变了,不再以宽治国,而是以严治国。如果将军拖死、饿死很多难民,就被乾隆知道了,将军的性命难保。将军是何等之人,想到了此问题,问道:“何人说话?”

    “草民赵学艺。”说话者正是赵师爷。

    将军问:“哦,那你看如何将他们赶回山东?”

    赵师爷道:“现在天寒地冻,如果将他们捆绑,他们熬不过一两天时间。到了山东,你将看到的是一排排的尸体。不如将他们在村里喝米粥,养身体,三天后在赶回山东,如何?”

    张父也插嘴道:“将军大人,我们张家已经准备好了衣服和食物捐给流民,有的患有疾病,需要救治,我马上去请郎中给他们医治。”

    将军想了一下道:“不可,三天太迟。本将军只能给你们一天时间,明天我会将他们押解到山东。”

    饥饿、寒冷、疾病等等哪是能一天内好的,按照将军的话,一天后又会赶到回山东路上,不知道要有多少人要死亡。赵师爷心里失望至极,不过难民终于得到一天休息,之后只能再想些办法。赵师爷对将军道:“多谢将军大人。”

    转身对史保长喊道:“将军大人不是已经说了吗,让难民去吃够饭、穿好衣,治好病,你们在干什么?”

    史保长一听,有点糊涂了,心想:“我是村里的保长,你不过是一个布衣百姓,竟然命令我?”心中大怒,又想到将军在此,立马脸上堆着笑道:“赵师爷说得是,将军的每一句每一个字都铭记在心,不敢忘记。”对乡兵下达命令,若难民走不好那就扶,若难民不能起身就背,尽快将难民送到张家。乡兵听着吩咐行事,帮着难民往张家走。

    一路上还有赵师爷和张父。张父走路慢,赵师爷扶着他,张从富得知父亲要帮助难民,来了精神,要告诉母亲便往张家跑去。

    难民一个一个往张家走去,侯乡长却不敢动,村界处最高的官员是将军,没有得到将军的命令,谁敢妄动?侯乡长和乡兵乖乖跪着。等到难民都离开了时,将军指着侯乡长,道:“你过来。”

    侯乡长大喜,屁颠屁颠跑过来,问:“将军大人,你有什么吩咐?”

    将军道:“张家宅心仁厚,缺衣送衣,缺粮送粮,做得很好。”

    侯乡长一听,心里七上八下,只能说“是是”。

    将军道:“但是你做得不好。”

    侯乡长道:“大人,冤枉。我村与此村毗邻,我本来想捐助流民,但是知县斩钉截铁说这里没有流民,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办,只能赶到别村。”

    将军不悦道:“难道你要流民饿死吗?”

    侯乡长慌道:“不敢不敢。”

    将军道:“张家为了难民,至少出了上千两银子,侯乡长,你们村里也要拿出更多的仁心。这样嘛,你们村里辏出三千两银子,交予本将军,本将军自然善待那些流民,如何?”

    侯乡长懵了,那些难民不是对面村子的吗?我们怎么要出钱?虽然张家出衣出粮,但是哪有上千两。将军让我们出三千两,这,这是勒索我们吗?哎,我们芝麻小吏太难了。他心里苦,脸上却堆起笑容,道:“将军大人说得是,罪该万死。请将军大人去我们村里,喝酒品雪,我们会凑足三千两银子交给将军大人。”

    将军道:“我在史保长家里稍坐,旗兵驻扎于此村,明天就走,不敢劳烦侯乡长。”

    侯乡长道:“岂敢岂敢,将军大人太辛苦了。那我回到村里凑足三千两银子,即刻交给将军大人。”

    这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昨夜侯乡长把难民驱赶到别的村,今日跟史保长唇枪舌剑,想不到将军来了。将军让侯乡长凑足三千两银子交给我保存,善待流民。这那里是善待流民,这是将军要花天酒地。侯乡长又失了银子,又得不到将军的脸面,太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