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倚梅花,梦入八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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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格图肯大怒,瞪着双眼,厉声喝道:“放肆。”

    随从竟然败给了一个草民,对于皇室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赵师爷急忙跪下来,另一个随从跑到赵师爷身侧,拔刀出鞘,锋刃放在赵师爷脖子上,只要看到格图肯稍微示意,立刻斩下头颅。格图肯是皇上的远亲,腰间束着一条黄带子,宗室一员,无需遵守大清法令,要杀便杀。格图肯沉声道:“贱民竟然学拳练棒,还私自教导别人,召诱徒众,蛊惑愚民,不顾大清禁武令,真是大胆妄为,死有余辜。”

    赵师爷道:“草民冤枉。我们练习拳法只是为了保卫村庄,保护家宅,没有其他的目的。”

    格图肯道:“胡说。先皇禁武令命令如果有勇健之人,可以参加武校学习武艺,还可以武科考试,即可以保护乡里,又可以当侍卫、当将军、当士兵,保家卫国,不是更好吗?今日,我要杀鸡儆猴,杀杀习武邪风。”

    格图肯使了一个眼色,那个随从领会,立刻举起长刀正欲劈下,大厅外传来一个苍老声音,“刀下留人。”

    疾步走进两个人,一个是张父,一个是从县城请来的义塾的老秀才。

    在张家大棚里,张父看到赵师爷跟随一个仆人匆匆离开大棚,找来老仆人,打听一下,得知赵师爷去史家。他心想:“赵师爷和史保长一向没有交情,史保长为何要邀请赵师爷?我听说格图肯将军在史家暂坐,难道是格图肯将军邀请赵师爷的?格图肯是大人物,赵师爷是小人物,只怕赵师爷有难。”

    张父对格图肯拿捏不准,立刻让张从富请义塾的老秀才过来。

    老秀才腿脚不好,便在此村过年,他的儿子儿媳孙子都过来,一家团圆。

    一会儿,张从富带老秀才到大棚下。张父把赵师爷的事情告诉了老秀才,他们担心赵师爷的安危,二人商量一下,急匆匆往史家走。

    到了院子外,就瞧见将军随从和赵师爷打斗起来,停下观望,只见随从被赵师爷摔倒地上,生死不知,又看到另一个随从举刀要斩下赵师爷的头,立刻喊出“刀下留人”。

    他们走到大厅里,张父跪下叩头,老秀才却不跪,只是躬身行礼。老秀才有功名,见官不跪,见到将军也不跪。老秀才说道:“将军大人,我是村里私塾的教师,姓严,名清孺,是康熙年期的贡生。”

    格图肯点点头,语气缓和道:“严老丈,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老秀才问:“为何要斩杀赵师爷?”

    格图肯把赵师爷违法禁武令的事情告诉了老秀才。

    老秀才道:“将军大人,您有所不知啊。一个人学文学武,这是人的本能,学文可以知书达理,修身齐家;学武可以保家保村,反抗暴凌。各省、府、县的官学有武科教习,教骑射技勇,但是只招满人、蒙人和汉军旗人。大清经济发达,运送货物需要保镖,县城里的镖局也可以习武的。但是大清中有无数的乡村,无数的农民,他们却无法学武,即无法保护村庄,又无法保护家,贼人更加肆无忌惮,杀人抢掠,无恶不作。农民只是从民间学习武艺。赵师爷的梅花拳,从来不歃血结盟,从来不召诱徒众和蛊惑愚民,而且还教导三纲五伦,忠君爱国。有了梅花拳,我们村里安全很多,贼人也少了。他们学了梅花拳,又学会了儒家思想,忠于君主,约束自己,难能可贵。”

    格图肯道:“哦,有这种事?”

    其实格图肯当然知道。他是满清贵族,清廷天潢贵胄,又带兵驻扎多年,当然知道清廷的制度的用意。满族人少,汉军人多,满族却能统治天下,只靠着强大的武力和运气。满族一直培养文武兼备的人才,以满人、蒙人和汉军旗人为主,甚至在深山老林的索伦族不许务农,必须去森林打猎,不能将天生而来的战斗能力而消弱。对于汉族,实行“重文轻武”策略,实行愚民策略,不让汉族学到武艺。

    老秀才道:“如果没有梅花拳,又村民没有武艺,无法抵抗贼人,需要官兵来保护,据我所知,官兵并不足够多,岂不是给清廷部署官兵更加的压力了。如果农民没有保护,要么死了,要么变成贼人,对大清也有危害。还请将军大人三思啊。”

    在全国部署兵力很少,贼人数量庞大,每次剿灭贼人耗费巨大,这的确是一个大问题,也是格图肯担心的问题。

    老秀才道:“孔子说过,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孔子将仁、知、勇当作君子之德。追求仁义,知是明白事理,知晓他人。所以,知也就是智。知就说知,不知就说不知,这也是智慧的表现。以行仁义为事业,也需要勇。但勇的前提必须是仁、是义,是正义。孔子曾说过,仁者必有勇。他又说,见义不为,无勇也,不配君子。具有仁、知、勇,就是君子。学武,就是培养勇的人格。我们只学文,不学武,重文轻武,那就是伪君子。如果我们只学武,不学文,那也是伪君子……”

    “够了。”格图肯忍受不了了,打断了老秀才的话。他最讨厌学儒家时的磨磨唧唧,几个字绕来绕去,什么君子,什么仁义,他从来不相信。他相信统治大清需要靠着武力,并不是什么儒家孔子学说。

    格图肯道:“既然老秀才给他求情,我就饶了他。如果被我发现他们歃血结盟,召诱徒众和蛊惑愚民,杀不赦。”

    说些题外话。自顺治帝到咸丰帝,每一位皇帝在位时都颁布了不同内容的“禁武令”,限制民间汉人习武。一个人学知识学武艺,那是天生之能力。遇见凌霸,需要反抗;遇见抢劫,需要反抗。清朝政府压迫学武,百姓只能地下习武,秘密进行,导致流派纷杂。清初时,清兵南下,攻破城池,清兵凶悍残暴,屠杀百姓,江南四川广东江西等千万人变成了冤魂,甚至四川都成为空城,千里无人。清廷又推出《圈地法》,《投充法》,强行圈地,逼迫汉人成为奴隶,给满族贵族耕种田地。又颁布《剃发令》,强制留辫子,否则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清朝压迫民众太严太重,因此清初出现了反清复明运动,少林出寺渡人,武当下山济世,将封闭多年的内家拳、外家拳传播于华夏大地,形成五花八门、种类繁多、光彩夺目的民间武术,成为华夏国粹。

    再说大棚里,赵师爷和张父没有回来,张从富等人正在照顾难民。

    外面的雪忽大忽小,寒风又起,难民不停的咳嗽,大锅下的柴也少了。张母吩咐张从富去树林捡一些柴。张从富“嗯”一声,跑到一片梅树林里。

    眼前是一片茫茫梅树林,梅树枝条奇屈,积累雪冰,银雕玉琢,花朵艳美,别有风味。他边走边看,看到树枝都捡起。

    张从富听力极佳,听到轻微的脚踏在雪地上的声音,回头一看,树林里站着一个人影,正是那个小难民。

    小难民脚上是赵师爷亲自穿上的鞋,踏在雪地上。张从富很奇怪,小难民不是在休息吗,怎么出现在拳场?难道是看到他跟踪而来?

    此刻雪花落下,小难民的头上肩上都是雪花,更加寒冷的便是他的目光,冷冷瞪着张从富,忽然开口说话:“师傅......”

    张从富一听,上前说道:“师傅怎么了......”

    肩窝忽然被戳了一下。霎那间,一种电击般的疼痛从肩膀扩大全身,剧痛不已,退了三大步,站在地上大口喘息。

    原来小难民开口说话,就是吸引张从富走来,闪电般伸出手指在肩窝里猛地一戳。

    过了好久,疼痛一点一点才慢慢消失。张从富抚摸肩窝,心想小难民太可恶。“兵不厌诈”,“兵者,诡道也”,“利而诱之,乱而取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张从富学了三年的孙子兵法,这时候都忘了,中了小难民的诡计。

    就在懊悔时候,小难民趁机捞起一捧好大的雪球,向张从富砸过去。张从富躲闪不及,正砸中脸上。雪粒砸在脸上,非常疼痛。张从富有点生气,尽管他心底善良,然则绝不是能被无缘无故欺负的,捞起雪球砸向小难民。小难民笑着身体一闪,躲开了。

    两个人开始投掷雪球,一个砸,一个躲,砸的迅猛有力,躲得机敏灵活。小难民不但躲闪灵活,还能时不时反击。

    这不是生死决斗,气氛更胜似决斗。

    寒风呼啸,雪花飘舞,两个孩子在树林里穿梭,伴随着“哈哈”清脆笑声。三年的站桩可不是白练的,张从富的脚步飞快,小难民双脚还有点疼痛,最终被张从富追上。“嘭”一声轻响,小难民举起手臂挡住了雪球,化为一片的雪雾。

    只见雪雾中突然冲出一人,小难民暗叫“不好”,闪电般往张从富肩旁戳了一下。这次张从富早有准备,身体一歪,只戳到大臂上。张从富同样出手,戳中小难民的肩窝中。

    噔噔退了几步,小难民脸上早就没有笑容,只有痛苦和发怒的神情。

    张从富哈哈一笑。

    两个人都知道对方不好惹,二人冷冷盯着对方,都在心里盘算诡计。张从富心想:“我给了小难民一碗白粥,小难民喝到一半,摔掉粥碗;我给了小难民一个馒头,小难民吃了一半,扔掉馒头。两件事情让我很不高兴,今天小难民戳我一下,我更不高兴。难道小难民的所作所为,只是让我不高兴?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指着小难民道:“你恨我。”

    小难民讥笑道:“恨你?我都不知道你是谁。”

    竟然言语上打压张从富,张从富非常很恼火,知道再这样问,小难民也不会告诉实话,想了想,换了问题:“你怎么变成难民了?”

    小难民倒是说了实话:“我是山东寿张县人氏,家里贫穷,我便逃难,先去张秋县扛大活。你知道吗,张秋县有运河,拉纤搬货,这些活都是力气活。可惜这几年,山东一直干旱,闹饥荒,我们都没有粮食,等着朝廷的赈灾口粮,三个月没有看到口粮踪影,我们只好北上去逃难。朝廷派下清兵把我们都团团围住,像我们是土匪似的,我们一路北上,到了直隶境内,我们迷路了,来到此地。”

    张从富瞧着小难民比我矮,比我瘦,却喜欢吹牛。他又问道:“你们当真是难民吗?为何派下八旗兵来抓住你们?”

    小难民道:“我怎么知道,只有皇上才知道吧。”

    张从富惊道:“你敢说皇上,那是大不敬的大罪。”

    小难民笑道:“怎么了,拉纤搬货的人都是这样说的。皇上,当官的,每次都说有赈灾粮,其实都是蒙我们的,一粒米都没看到。我们只能逃难,到处要饭,那些混蛋乡兵,还有你们的保长驱赶我们。”

    张从富道:“保长并不是你想象中的坏人,只是衙门有规章制度,要求发现有流民,必须要禀告给官员。”

    小难民哼道:“明天将军赶我们回到山东,不知道要死多少人。你说这个官员是好,还是坏?”

    张从富认真想了想,说道:“我看很多戏文,有公正的包拯包青天,还有秦桧秦奸臣,朝廷的官当然有好的,也有坏的。”

    小难民嘲笑道:“你的看法很不同,你的脑子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啊?”

    张从富道:“我只是说我的看法,别人的想法与我何干。”

    小难民哼道:“总有一天,我会让天翻地覆,日月更新。”

    他脸上堆起一片灿烂笑容,这张笑容是张从富从未见过的,异常的惊艳和温暖,却感觉与小难民有一万丈的距离。小难民时笑时哭,时平静时怒气勃发,瞬间脸色骤变,让人畏惧,但也无法摆脱小难民的特殊的、强大的个人魅力。

    他们又说了很多话,或者他们没有说话,只是呆呆出神,或者在拳场踱步。小难民开口说道:“你的师傅.......”

    “我的师傅什么了?”这时张从富没有上前。

    “没有什么,我只是问了问。我也有师傅,他什么都懂,还会看病。”

    “你的师傅来了没?”

    “他,他昨天死了,就在前往你们村里的路上。”

    听到这句话,张从富却很难相信。小难民的性格多变,一会儿真,一会儿假,谁知道这句话是真是假。他忽然心想:心想:“小难民是否有师傅我也不知道,为何要说出师傅来?”

    他回忆小难民的种种的经历,发现小难民为何要恨我了。

    小难民恨我生于富裕家庭,恨我有一个师傅,恨我给他的粥碗,恨我给他的毛毯,恨我给他的馒头。小难民喝了一般,啃了一半,就扔在地上。我想要快乐,他便不让我快乐;我想要笑,他便不让我笑。小难民真得恨我。

    境遇不同,人生也不同。张从富确是一个幸运儿,家庭富裕,父母宠爱,而小难民却是不幸的,家庭贫穷,便逃难。名曰逃难,其实是要饭,在江湖上闯荡,只是要寻找一个出路。这一切的归根结底便是出身的问题。

    张从富陷入沉默。

    小难民却学着江湖人的说辞:“我们分手吧。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转身快步离开。

    张从富急忙追了过去,问道:“你,你叫什么?”

    小难民已经消失在白茫茫的田野中,好像他根本没有来过,这是一个梦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