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城。

    贫民窟。

    巷道内，几道瘦小的身影不要命一般狂奔着。

    身后不远处一群成年汉子挤挤攘攘，迈着大步边追边喊。

    污水横流，恶臭扑鼻。

    一声低吼后，领头的大汉展现出不符合他身形的协调和敏捷，熟练地避开地面上可以腐蚀肌肤的有害物，三步并作两步，将粗粝的大手狠狠地扣在最后一名少年的肩部，五指入肉，直接将其拎到半空。

    青涩的面庞露出一丝狠戾。

    “苏寒老大快跑，别管我！”

    说完不顾肩膀的剧痛，卯足了劲就往大汉的手上咬。

    可大汉的另一只手直接死死摁在了他的脸上，巨大的力量似乎要将他的脑袋生生捏碎。

    “苏寒，不想你的弟兄没命，就给我停下！”

    大汉的声音如同洪钟般响彻整个狭小的巷子。

    见惯了贫民窟尔虞我诈、手足相残的他，没有慢下脚步。

    出乎意料的是，领头的少年停了下来。

    “呵，原来这狗地方还真有讲义气的家伙。”大汉招呼着身后的手下，将叫做苏寒的孩子头堵在中间。

    丢下手中昏厥过去的少年，大汉一把扼住苏寒的脖颈。

    “妈的，老子可是骑士，骑士！连我的东西都敢动，找死吗？”

    “见习骑士，低段。”苏寒的嘴里冷冷吐出六个字。

    这六个字无疑戳到了他的痛处，大汉的脸涨得通红。

    砰！

    瘦弱的躯体狠狠地撞在身侧的墙面上，随后砸落在地。

    落地的瞬间苏寒死死屏住呼吸：在这地头长大的都知道，挨一顿毒打死不了，可要是让地上的污水进了嘴，用不着等到死寂日，就可以下地狱了。

    “臭小子，我知道你们不怕死，也知道你们这群小兔崽子是哪里出来的，没爹没妈，但你们真的就无牵无挂吗？”

    大汉说的“那里”指的是这群孩子长大的地方——玛莎修道院，白石城里头唯一一座开在贫民窟的修道院。

    听出了大汉言语中的威胁之意，苏寒一把擦去脸上的污水，凌厉剑眉下的双目露出毫不掩饰的杀意。

    大汉不紧不慢地说道：“玛莎修女身边似乎没有人保护吧。”

    “你不敢，那可是修道院的人。”苏寒眼中的杀意更甚。

    “有什么不敢的，货丢了我得死，死之前带走几个人也没啥吧，你总不会以为那群玩忽职守的城卫兵，会为了一个贫民窟的修女去抓我上头的人吧？嗯？”

    怒意盛极的苏寒躯体微微颤抖，被污水浸透的廉价衣物掩盖了这种不正常的抖动。

    但是熟悉苏寒的人都知道，这是贫民窟第五区最凶狠的“头狼”要杀人的前奏。

    视线迅速扫过大汉的身体。

    每一处哪怕几近微不可察的破绽都被深深烙在脑海中，人体的弱点、甲衣的缝隙、视线的盲区等等，这是他被刻在骨子里的战斗本能，是苏寒在这个地头活下去的最大依仗。

    大汉看着地上的苏寒，对上了那双眼睛，不知为何，哪怕拥有绝对的力量优势，也有一股没来由的心悸浮现。

    他举起手，想扼杀这种心悸感。

    就是现在！

    苏寒准备好了！

    看着大汉因为紧张而做出的应对姿态，他笑了。

    哪怕是骑士，也扛不住的！

    视线锁定了大汉身体的某处。

    住手！

    脑海中竟然窜出一个没来由的念头，打乱了苏寒的计划。

    又是这样！我究竟怎么了？

    战机稍纵即逝，再回过神来已经没有出手的机会了。

    “呃……”

    大汉铁钳般的手将苏寒的脑袋往地上狠狠地一按，鲜血顺着鼻腔涌出。

    “听好了，我知道你还没有把东西出手，我不管你藏在哪里，死寂日来临之前到我地盘上把东西给我，要不然死寂日一过……嘿嘿，我们就去拧下她的脑袋。你说呀，城卫兵会不会直接就把你们尊敬的玛莎修女，当做死寂日不幸被暗种吃掉的倒霉蛋草草结案呢，哈哈哈哈……”

    再过几个小时，就是死寂日了。

    放肆的笑声在耳边回响，苏寒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尸位素餐的城卫兵可不会为了一个玛莎修女刨根问底，毕竟每次死寂日失踪的人可不在少数，只需要伪装得像一点便不会有任何问题。

    贫民窟每个月不知道多少人就是这样无声无息地从世界上消失的。

    苏寒强撑起身子，装出一副咬牙切齿、心有不甘的样子，说道：“知道了，东西会给你的，等着吧。”

    大汉拍了拍手，笑道：“我还是很愿意相信你的，哪怕那个东西足以让贫民窟九成九的人疯狂。毕竟，你可是一个会为了小弟驻足的傻瓜老大呀哈哈哈……你放心，东西还给我，我要是心情好，就放你小弟们一马，只打断你的四肢以示惩戒。”

    语罢，大汉带着手下离开了这条偏僻的小巷。

    不远处的几个孩子连忙跑来将苏寒和另一个昏迷的少年扶起，娴熟地做起了玛莎修女教给他们的急救措施。

    “大哥，大哥，小萨，他死了。”扶起昏迷少年的同伴带上了哭腔。

    十指嵌入肉中，苏寒死死咬着牙，擦去脸上的血污，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

    “我会宰了那家伙。”

    推开同伴搀扶的手，苏寒慢慢站了起来。

    “哪怕他是个骑士。”

    闻言，一旁的同伴看向苏寒的双目，却被那眸中迸射而出的凶意震慑住心神。

    根本不像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所能有的眼神，和因为营养不良而无比瘦弱的身躯形成剧烈反差。

    就像是少年的躯体里锁了一头野兽，不对，是深渊的暗种，是那些吃人的家伙，才会有这种恐怖的眼神！

    一念及此，他颤颤巍巍地说道：“老大，您真的要把东西还给他，您不是说那里头有能让你变成骑士的……”

    “别说了。”他话没说完便被苏寒打断，原来是巷子口传来了阵阵响动。

    同伴再看向苏寒，却发现他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好似刚刚看到的那双眸子只是源自他的臆想。

    苏寒皱起双眉，看向巷道的出口处。

    几个城卫兵装束的身影出现。

    是最早跑走去找玛莎修女报信的孩子带着人回来了，不对，准确来说应该是玛莎修女带着人来了。如果不是因为玛莎修女苦苦哀求，看在修道院的面子上，形同虚设的贫民窟卫所怎么可能出动人马。

    要知道，那可是号称“不暴动不出动”的地方呀。

    “呵。”看着被巷子恶臭熏得捂住口鼻的城卫兵，苏寒嗤笑了一声。

    玛莎修女一把推开了挪不动步子的城卫兵，不顾肮脏的环境快步前进，到苏寒他们身前时，修女服的下摆处再难看见一整块干净的地方。

    这是一位脸上挂满了忧虑神色的中年女子，不像其他圣洁到高高在上的神职人员，她带老茧的手掌、略显黝黑的面庞和粗粝的皮肤都透露出经历风霜的气息。

    “他怎么了？”玛莎修女接过那个已经没了气息的少年。

    “小萨，被人打死了。”一个小孩低声回答。

    苏寒低下了头，为没能保住他的性命而感到愧疚。

    “对不起，玛莎修女，我没能保护好他们。”

    看着满是瘀痕和血污的苏寒，玛莎修女生不出任何责备之心，毕竟这个世道，本就命如草芥。

    “哎呀，尊敬的修女呀，”开口的城卫兵领队将尊敬二字刻意咬得很重，“我说什么事情劳烦您大驾呢，不就是死了个没爹没妈的贱种吗，要不我们护送你离开，这种地方可不是您该待的。”

    其实他这个领队本不会说出这种可能会激怒玛莎修女的重话，但是今天玛莎修女在卫所的倔强劲头可是当着同僚扫落了他的面子，再加上他本就是没权没势被发配到贫民窟这个没什么油水地头的小队长，也无所谓能不能往上爬了。

    一个修女，得罪也就得罪了。

    在他想来，贫民窟的修女不就和他贫民窟的城卫兵一样吗，能有什么来头。

    在场的孩子听到了这话无不对他怒目而视，但却又很快低下了头，贫民窟长大的，想争一口气的，早都不知道死在什么犄角旮旯了。

    苏寒的面色依旧没有太大的波动，他只是在心里再一次确定眼前这些家伙绝不足以保护住玛莎修女，在贫民窟，唯一能靠得住的，只有自己的力量！

    “行了，行了，收队收队。玛莎修女，就劳烦您自己回去了。”再也受不了巷道恶臭的城卫兵领队挥了挥手，也不看玛莎修女的反应，就准备带队离开。

    脚步声响起，只不过相比于来时，明显欢快了不少。

    领队带队离开了。

    他没想到直到他们走远玛莎修女都只是抱着死去的孩子和苏寒一言不发。

    如果是刚刚来到这里，她或许会怒斥，会不顾仪态地咆哮，可是这么多年的经历已经让她知道了这个地方最真实的面目，不像中心区的老爷们还至少会虚与委蛇一番，这里的恶意和冷漠，是最赤裸裸的。

    也正是因此，看着眼前还保留着善意和对同伴信任的孩子们，她又一次流泪了，双唇嗫喏，似乎想对苏寒说些什么。

    “我们送您回去吧，再把小萨给埋了，他说过，就算是死，也不想离您太远。”苏寒看着修女怀中没有气息的孩子。

    这个不顾安危让自己快跑的小跟班，这个小团伙中最多愁善感的一个人。

    回想起过往共同经历的一幕幕，有什么东西在眼角打转。

    他想强忍住这种情绪，眼泪在这里毫无价值，可说到底，他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

    “苏寒老大，你看这书里说的，以前我们人类不用龟缩在城里，没有那些诡异的灾厄和遮天蔽日的吃人暗种，还有各种各样的风景呢！海洋，湖泊，山脉……苏寒老大，这些是啥呀？真想看看大陆原来的样子。”

    我会带着你的梦想，活下去的！

    摆手拒绝了玛莎修女递来的手帕，苏寒迅速调整回了那副淡漠的模样，调整回了贫民窟第五区凶名在外的小团体“夜狼”，其首脑该有的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护送小萨遗体和玛莎修女回到修道院的时候，苏寒从门口那个和蔼的扫地老头眼中读出了一丝歉意。

    但最不对劲的，是苏寒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