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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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好像你不曾来过。”

    不知风从哪儿捎来了两粒树种,又不在意地把他们落在了路的两旁,一条并不宽的街道。阳光赐予能量,雨水滋养生长,他们不停地向上生长。鸟雀闲闲地掠过落日,晚霞被密密匝匝的电线细细地切割着,树不再是这儿的过客,也渐渐融入了街的场景。尤其是靠近江老爷子家的那棵,尤其坚挺葱翠。在每日无言的生长里,他总是凝望着对面的那棵树,似旧识,似时间于他们之间的停留不只绿了几年。而她,总是寂静的,像一棵树该有的寂静那样。树只能在风的掩饰下偶向她挥挥手,长久的寂静使他有些失落,不知为何。

    好在,江老爷子家的孙子总爱在他身边游戏,而且,他还叫江木,真是和树友好的名字阿。江木小朋友经常来到树的脚下,或爬上爬下,或倾诉自己大大小小的秘密。不像那些鸟儿,总是三三两两地叽喳着小街上的闲事,一些他不知道的人和事。他想,比起不喜欢,他更多应该是羡慕。远方与她,他都无法触及,这固着的生命写不出更多的故事。在鸟雀琐碎的谈论中,他表现得像一棵树了,像一棵树该有的寂静那样。

    树很喜欢江老爷子那家人,他们总是很温暖。晚饭后,江老爷子总是会和他老伴在斜阳中慢慢地走着,说些鸡毛蒜皮的生活琐事,明明是很平淡的画面,树却觉得格外美好。日色不紧不慢地照进了他的木心,催生出一片一片朝向她的叶子,他在站立中凝望着,寂静着,一年又一年,只有时间留下了一圈一圈。最近,树新生的叶透着愁绪,江木已经长大了,散着青春的新意,可是,他却鲜少来找树了,或者只是靠在树旁,深深地凝望、遥想。江老太太的咳声也总在浓夜里一次一次地叫醒一盏床灯,一颗无法安睡的心。树和她的距离仿佛又拓宽了,车辆常在他们中间停滞,人们的步伐却更加匆匆。是时间太快,还是这世界太快?

    某个春日朗朗的下午,江木来找他了,树有些高兴,还有另一个人呢,亭亭的少女,清丽美好。他们羞涩地牵着手,又摸着树的纹路,只听江木说:“树,我们这么久了,我在这里给她、给你一个约定,好么?”树愉悦地晃着叶子,他们在树上刻下了彼此的名字,简单而美好。真好,能成为他们青春欢喜里的过客,树这样想着。看着他们走向春日尽头的背影,树在凝望中,好像明白了,喜欢。

    树经历了第一次离别,江木走了,被他父母接去了大城市上学。一个树从未听过的地方,树想,什么地方才叫大?过去的低矮到现在的高耸,他始终无法理解世人心中所追求的“大”。但庆幸的是,那个女孩总来看他,一遍一遍地抚着他们的名字。树仍记得他们分开的那个下午,日光显得多余,他们望了又望,却说不出再多的话。“等我。”江木最后抱了她,像一个男人那样,却总忍不住回头。之后,树又经历了第一次死别。是一年后,江老太太去世了,江木也冲冲地赶了回来,在看到江老爷子的那刻,却也说不出什么。树第一次感到这样的悲伤,比秋天落无一叶更要悲伤,而他只是这悲伤的一个过客。几天后,江木不得不走了,在这第二次告别里,他眼底更添了一份稳重与深情,“等我。”他这次没有回头。之后的日子便更寂静了,树一遍一遍一天一天地重复着着寂静的凝望。只是,有天江老爷子在夜下走过那条很熟悉的路,一个人,到了树下,絮絮叨叨着他的老伴。温柔的月色下,一声叹息,“我想你了。”一片叶子轻落在了江老爷子肩上,他慢慢地拿下了叶子,低着头看了很久,再无一字。

    街旁的房屋拆拆建建,一辆辆飞梭的车辆只留下尾气压覆着叶的绿意,不眠的灯光让树混淆了昼夜。江老爷子过世已两年了,女孩也走了,只剩下了树和他的凝望,她在那寂静着,显得与周遭世界那样格格不入。而有一天,人们也开始这样觉得了,无法融入的只能消失。树心急火燎却无可奈何,无法抗争也无能发声,只能重复着日日的悲哀与祈祷。但那天,她永远地倒下了,他再没了任何情绪。久违的大雨冲刷着他们的罪行,树在雷光中嘶吼着,狂舞着。然后在雨停风止后,在整个世界仿佛都倾倒后,他永远地寂静了。

    第二天,人们吃惊地发现盛夏里的树竟落光了全部叶子,枯黄着布满了路两旁,如同那凝望的,寂静的日日夜夜被被人踩在脚下,只余一丝破碎的声响。日月不可与灯色争辉,世界热闹却少了快乐。他不再凝望,那里,看着一切都很和谐融洽,却又疏离。某个秋天,树看见了江木,和那个女孩,他们幸福地向他走来,停在他面前,“约定到期。”他们抚摸着树沧桑的纹路和曾经美好的誓言。树的心里好像堵住了什么,良久,望着他们相偎远去的背影,他也说不出一个字……

    树想她了,哪怕他从未对她说过话,只是凝望,最后也只是她一生中面对面的路人,不走不停的过客。他,是所有故事的过客,经过江木的青春欢喜,经过江老爷子的无涯思念,经过世界的孤身狂欢……路过所有短短长长的爱,路过世界一角的跌宕,路过自己的故事,最终,却失了客的旁观自清。他终于像一棵树,不再期待明天,不再凭吊往日,任那棵木心渐渐枯槁,然后倒下……

    在这个不擅书写的时代,一个男孩拿着一支原木铅笔,反复斟酌着自己的喜欢。然后,笔尖停在了一张泛黄的木浆纸前,男孩小心雀跃地想着措辞,最后,像树一直想的那样,在那张纸上,用铅笔郑重地写下“我喜欢你是寂静的,好像你不曾远去。”

    过吾心木,客居他爱。

    客逢吾爱,过还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