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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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生

    我,曾耕于农亩,也曾织布,做过些精细活。如果没有那件事,或许我这一生也仅仅止步于此,到了时候死于田,一生也逍遥。

    雷雨尖啸着落下,孱弱的茅屋内,刺耳的磕碰声一次次将我从梦中扯出。失眠,我徘徊在狭窄间,随着震颤的心跳,破败的门碰地一转,一个黑瘦的身影掩在茫茫雨雾中。

    我一惊,连忙相迎,油灯不很亮,却照了这个汉的脸。他不等我,兀的寻入,只说他不仅黑而瘦,脸显得长,头发胀满,如果有急流溢出,是不显得奇怪的。那个人裹着一股雨的腥气,穿着虽然旧,却整洁。

    我寒暄到,递上几匹蔴布衣,他梳理完面妆。未待我发问,他迫切一步:

    “你做的吗?这些。”

    油光中,那布满了老茧的手指着台边散落的木雕,灰尘很厚,轮廓确是说不出的大气。我笑的很得意,这是好的眼光。指指木台,许多由新到旧的木雕整齐地排列。若是空闲,我便会雕琢。

    “鄙人名生,姓李,字宝玉。”

    “礼失礼失,我名蒙,姓胡,无字。”

    于是,我便与胡蒙相识。胡蒙是一名木工,那天行路,偶遇春日的时雨,雨罕见的急,便找遮蔽物,不容易找到了我的茅屋。所幸未待工木出门,不然这雨可能会将潮注入工木,这是所谓得不偿失。

    胡蒙捧起一个较近的木雕,拂去如薄衣一样的尘。他眼神一愣,那所雕刻的,是一个神异的生物,有着惊心动魄的外表和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动态感,又是亵渎的又是圣洁的。于所有人的审美相北。

    “于梦中有缘,于是记录。”我说。

    “可是,不够精细。”从震撼中回神,胡蒙说,“不如我收你为徒,我于你学木工,我们靠木工争钱,四处云游,探索四方之宇,八荒之宙。”胡蒙便在这暴雨的季节讲述了他过去的现在的甚至可能是未来的见闻,那个崭新的,从未见过的将来深深迷住了我。

    于是我成为了胡蒙的徒弟,拖着木工的车在列国中周游。

    我们划过不少的河流,攀越不胜数的尖山,穿过茂密的桃林;在泛起无边雾气的湖边,欣赏模糊的倒影;拒绝了一城之主的位置;岐山脚下,我为郡主献上枯木制成的拐杖;听着夏天聒噪的蝉鸣,渴饮井中清澈的水;在海口三角遥望滚滚江水坠入一片蔚蓝;划着流舟,穿梭于日月之下;在深洞中丈量时间的长度;漠北干涸的湖,耀眼的日出;乌山中,林间空地,与仙风道骨的老者相弈;砍伐了槐树林中的一颗枯木,做了两柄装饰的剑;拨开泉眼,来到传说的世外之乡,参拜中心遮蔽桃源的参天大树——大椿,大椿以八千岁为一个季节,春夏秋冬,三万二千岁为一轮回重生。树被当作桃园的“神”供奉,临走后他们赠与了我们树的枝条。

    岁月转瞬而失,在曙光的流转中,李生和胡蒙的年纪越来越大,没有了年轻的身体,支持这漫无边际的旅行便成了遥不可及的空话,于是是时候回乡了。拖曳着满满的行当,我和胡蒙的动作都已明显不利索。一路上走走歇歇,年轻时离开,快老了回去,流水一样的时间可以腐蚀很多东西,不止止是外表。穿过槐林,带回的是满肚子的奇闻轶事。

    早晨,日出国热闹非凡,集市内人头攒动,车水马龙,街边是一声声的讨价还价,轩轩闹闹。日出国似乎很大,也许是因为我们没有办法绕过这里,总是一个不小心就来到了附近。

    日出国热闹的,不只是市场,还有一处震撼的奇观,那里是一圈又一圈的为了愿望的人,围的密密麻麻。我好奇地围上,那是散着金光的大树,约能百人合抱,似乎隐隐透明。我想起了桃园的大椿,那颗神树遮住了桃园,就像是一把屹立的巨伞,似乎在遮挡着什么的样子。我正要挤进去,打算近距离观摩时,胡蒙一声不吭,径直远走,不过见我多落后,他便在树的影子外矗立,往我这边观望。

    我挤了很久,来到里层,虽然壮观,但是没有桃园的神树宏伟,于是我便知趣地退出了,我趋步跟上胡蒙,我好奇地问:“你为什么不一起围观?”

    “你已经见过了大椿了吧?这树再稀松平常不过了。”

    我挠挠头,只觉得有理。在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糊涂的梦。

    “来往日出国的愚者啊。”呼为社树的存在说。

    “在我未完成时,知晓了真相的我,选择接受赠与,成为‘种子’之一。”社树的身影急速缩小,变成一捧泥土中的树苗,树苗化为种子,种子从我的指缝落下。我闪烁着微光的意识一恍惚,赫然又站在社树的影子之下。空荡荡的世界中,社树冰冷却带给我些许熟悉感的声音回荡。

    “也许愚者啊,我们在无数的轮回间曾经有过一面。”

    于是它讲述起一个不被重复的故事,那是一个渺小的蝼蚁,那是最初的祂,万万年一瞬间,祂是游曳的黑白鱼,车辙的水洼中,干涸而死是劫难之一,那场劫难,那时候的愚者还不是李生,他将鱼儿放生到湖中。祂有无数的劫难,数不清的可能夭折,但是悠久的岁月中机遇地巧合地,祂活了下来。太虚的湖边上是永远弥漫着终年不散去的雾,万万万个甲年一晃,祂长的如同富丽堂皇的宫殿一样,那时候的愚者亦非李生,在那次相遇中,硕大无比的鱼钩带着李生的期许沉入太虚湖中,我钓上了一条举世无双的大鱼,在各种原因下,大鱼最后还是回到了湖中。一个虚年后,祂已经能够与天齐平,化作大鹏振翅而飞时,遮住高挂的日月。终于在无数的巧合后,祂明白了自己为何诞生,于是趁着九月的风,击着浪,往那名为边境的远方飞去。自那以后,那个蝼蚁,那条小鱼,那只巨鲲,那个大鹏再没有出现。

    “你可以叫祂为‘浮’。”

    浮在风暴中起飞,当祂起飝时,祂身下便会陷入短暂的黑夜,祂向最远方飞去。那个常识严重歪曲的地方,那里漂浮着大量扭曲怪异的生物,巨大而不断歪曲着外形,融合而又分离的肉块,时隐时现。浮与那些怪物战斗,那些不可名状的,带着无数眼睛无数嘴巴或者纯粹由概念支撑而起的虚影。浮差点陨落在此,可是浮最终还是从那走出,来到了反常识世界的尽头,这里,无数的矛盾存在。

    中心是一扇巨大的华丽的宫殿大门。中心是陷入永眠的集合。

    一切矛盾的根源。

    浮知道了沉睡在宫殿中的庄子,那是无数的无数的蝴蝶,那是催梦的神曲。

    庄子醒来了。

    浮经历一生,从大地上的蝼蚁成长为此世界的神,从无数的死命中生存,来到两个世界的交汇处,见到了庄子。

    最后,祂任然逃不出庄子构造的这个世界。

    浮,于数个轮回前被庄子镇压,祂的史诗,就此彻底落幕。

    “愚者啊,你看到了吗?”

    梦境破碎,我从床榻上坐起,脸上是平静,因为我已知晓我存在的意义。一切都不是巧合,我从行囊中翻出一个蝴蝶木雕,我知道,我看到:

    混乱黑暗的边缘镜头,如同摊开的画卷一样的庞大到难以言说地蝴蝶一动不动,周围密密麻麻地,围满了不断变化着花纹颜色的小蝴蝶,它们唱着不连续的歌谣,那歌谣时而遥远宁静,时而深邃污秽,时而悠扬靡靡,是让名为庄子的蝴蝶入眠,在蝴蝶们催生的梦境中,在庄子祂,或者他,或者它的梦境里,无数个轮回飞快交替,循环往复。而生命万物,蝼蚁,野兽,人类死亡又重生,如尘埃一样附着在庄子的梦的边缘,延续然后弹指间毁灭。

    我抬头看看天,天的浅蓝变得不真实,我想到很多,想到那颗遮蔽日月的神树。胡蒙也是醒来了,脸上一脸平静。

    该离开了。

    等我们一出城,再回头时,日出国已经不见了。我拿起行囊,找到我雕刻的木雕,那些原都是有真实的事物为原型的,我抚摸着,一件件丢入燃烧的烈焰中,我似乎听见了悲鸣。

    “不可惜吗?”胡蒙说。

    “可惜。”我说。

    “分开吧。”我说。

    “为什么?”胡蒙问。

    “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我说。

    “也好也好。”胡蒙拍拍手,轻轻叹息,再没说什么。

    我也叹息,于是,李生与胡蒙便于此分开了。

    我带上了枯木的剑和“种子”,去寻找一位老朋友。

    那么,谁知道比万万万万万万个甲年更加悠久的时间后,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但种子会传递下去,无数个轮回过去,也许可能在终极的毁灭,不可声明的纪元来临之刻前,浮,或许还会更多的”种子“将会在世界的尽头,为那乐章画上休止符,叩开那宫殿的大门。迎来光明美丽的新世界。

    而那是我们全体万物对所谓命运的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