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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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生

    竹六十年一易根,而根必生花,生花必结实,结实必枯死,实落又复生。

    ——引

    壹

    秦竹一身缁衣,腰间一块缎青色的玉,穗子亦笔直垂下。她来到虬山寺已是半夜时分,山下村镇一派祥和热闹,从山上望去还隐约能见窗上的人影绰绰。月色下,眼见那赤金灯笼如破碎的波涛,自她一浪浪涌动而去。

    相比之下,虬山寺这座古刹寂静至极,没有谁能打扰到她——毕竟这山寺当年的繁荣,如今早已随着神像而消亡。

    “你果然又回来了~”

    秦竹才找了块干净的屋檐而坐,那一如既往的浪媚如同白雾一般弥漫而来。

    “自然,毕竟这里有貌美的侯掌柜。”

    “切~”

    来人显然不屑于秦竹说的鬼话,却一脚跃上屋脊,拣了块既干净又靠近秦竹的地儿坐了下来,惯例吸了口烟。秦竹下意识皱了皱眉,侯春来淡扫了一眼,默默将烟斗拿开些许,吐出的烟雾尽数随风而去。

    她漫不经心地问到:“你还在找她?”

    “……”

    “秦竹,听我一句劝,她可不是什么好……人。”

    秦竹微微蹙眉,淡唇微抿,虽面上不说,但心里难免不舒服。

    “候掌柜,少管我的事您真的会轻松很多。我的事就一烂摊子,你还要亏老本来帮……”

    “要是找不到她,你就这样一辈子下去?”

    秦竹没接话,但是看得出来她的答案。

    “傻子。”

    侯春来撇过头去,缄默地看着山麓坐落着的小镇——镇子人家不多,也就五六十来户,但年照样是要过得热闹的——她盯了好一会儿,烟雾缭绕,将她的脸朦胧在其中,看不大真切。

    侯春来抬眸,见秦竹正盯着她,忽然记起方才发生了什么,便心下惊骇。只见秦竹开口,似是要对她说什么,却终是湮灭在绚烂的烟火中,随着烟色一同消融在秦竹柔和的侧脸里。

    “你刚刚……要说什么?”

    “没什么……新岁快乐。”

    “……新岁快乐。”

    侯春来想了想,觉得自己再待下去可绷不住脸面,连忙站了起来,无意间勾到了系在脚踝上的银铃,清脆如凿雪碎玉,翻滚碰跳,跌破成千万张薄锐的霜花。她随意扫了眼最后落下的烟火,努力使自己看起来如往常一般,她笑道:“我先走了,小竹儿,明年见~”

    秦竹淡然一笑,收起了眼中的疑惑,道:“自然,今年,又要多谢候掌柜舍财陪小人了。”

    待人走后,秦竹看了看侯春来坐过的房脊。

    一壶佳酿不知人。

    贰

    这是秦竹第六年闯荡江湖了。

    为了一只妖。

    江湖传言,万里寒疆曾出现过一介女子,面若桃花,耳似锥状。若有人见到此女,必听得山怒,山下百姓都说那是寒疆的守护神,那女子也被奉为了山神,但鲜少有人胆敢上山寻探。

    秦竹打算去万里寒疆一趟。

    说是万里之疆,实则尽是巍山。秦竹花了半年多的时间将寒疆版图的小山都翻了个遍,却从未见到百姓口中所诉的山神。

    她不甘心。

    纵然山下村民告诫她不要试图上寒疆主山,这是人类未敢涉足的区域,这座山太高太高,人类依赖它的融雪,却畏惧它的万丈之高。可是秦竹那一颗迫切的心早先她半年去了那山上,她永远不会停下,她要找到一个人;她也不畏惧死亡,从十岁那年起,她的世界里就只剩下一个人。

    可才至于半山腰,秦竹便已然觉得寸步难行,狂风夹杂着凌冰,狠狠地刮过她的脸,转眼又将鲜血凝结在了血管里。

    但秦竹没有精力去注意她身上的伤痛了。白色的影子在雪坡上一闪而过,一转身,却见不着实物。秦竹攥着短刃,聚精会神地戒备四周,耳边只剩下山崩般的怒号。

    是“山怪”。

    这半山腰被人下了阵,秦竹将行了两刻钟,走不出这阵法,亦寻不到阵眼。想来是阵中阵。

    才晃神,一股血腥味便弥漫而来,有质无形的殷红色飘散开来。秦竹一惊,却为时已晚。她只觉眼前一黑,人便昏了过去。

    不,是身子昏了过去。

    只听周围一片嘈杂,似乎是置身于鬼怪之所,或低声絮语、不绝如缕,或妩媚浪荡、三大五粗,但却听不清那些声音撕撕扯扯、哀哀怨怨什么东西。只觉有两股无形的力将她的大脑推搡撕扯,根本令她无法思考。秦竹脑子一片混乱,耳膜连着大脑都快要炸裂。

    “叮铃——”清如凿雪,脆如碎玉,琳琅声声,没有木履着地的声音,那混乱之声戛然而止,天地间一下子只剩那悠远的铃声。一声变作两声,疏散变作密集。叮铃作响,终将秦竹从那混沌之中拉了回来。

    秦竹迫切地想睁开双眼。她想追寻银铃的来源,但是她的身体却不受大脑控制。

    “叮——喀咔。”

    猛然地,秦竹清晰地听到了一道声音:“小竹子。”

    叁

    秦竹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那道悲悯的声音如同昙花一现,也不道姓字,但她能知道,那个人,那道声音,就是她寻了六年的“她”。

    竹子,小竹子,这是“她”一贯的叫法。

    十岁那年,瘟疫横行,她的养父母也再度抛下了她。秦竹知道,自己天生就该独自一人,她命太硬,会牵连身边的人。独自安葬好养父母后,迷茫,悲伤,愤怒,不甘,仿徨……这些都困着秦竹。她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该不该活下去,或者是能不能活下去。

    后来在她家所在的那一片竹林里,秦竹遇见了一个希望,与她相处的日子,也成为了秦竹一生中最温暖的时光。

    “唔……小丫头,节哀。”

    暮春的太阳照不进竹林,柔和的风夹杂着蒲柳的悸动,拂开了“她”缎青色的衣裙和湛青色的长发,如同飘扬着的青帆。她笑着,对那个小丫头说:“我叫‘笈’,是这里的竹妖哦~”

    秦竹不大记得当时自己对于听到这后半句的心情了,毕竟她那年幼紧绷着的心被前一句话轻轻抚摸,顿时悄然而断,却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呼啸,只剩下了一张手脚无措的脸和遏制不住的呜咽——那是笈的脸和她的哭声……

    暮秋时分,天气还带着几分酷暑。屋子里亮堂,透风。秦竹睁开双眸,好半天没缓过来,对着屋脊愣了愣神。

    “吱——”门很轻地被人推开,秦竹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猛地一紧,心里头隐隐期待着什么,却又害怕着什么。

    一只手伸了进来,慢慢的撩开床幔。

    下巴、嘴、鼻尖、鼻梁……

    “叮铃。”

    还没看到眼睛,秦竹却觉得眼前又是一片朦胧,她努力地眯了眯眼,这才惊觉那一片的朦胧化作温热,顺着她的脸颊轻轻痒痒的落进嘴里。

    是咸的。

    “竹……小竹儿!你醒了!?”

    秦竹盯着侯春来,她发现侯春来很难得穿的这么正经,但是脸色明显带着疲惫,发髻也有些乱。

    是春来照顾了她吧,几天呢?

    “别动!先喝点水,你现在身子禁受不起一丝折腾。”

    侯春来倒了水,小心翼翼地将秦竹扶了起来,揽在自己的怀里,再慢慢地给她喂水喝。

    秦竹喝完水,觉得干涸的嗓子滋润了些许,她试着开了开口,却只能发出几个沙哑的音节。无奈,她只好抬手在空中写字。

    ——我睡了几日?

    侯春来看得懂,她叹了口气,道:“半个月……十五天又七个半时辰。”

    ——你一直照顾我?

    “不然呢?你自己等着发臭啊?”

    ——谢谢。

    秦竹顿了顿,又抬手写了一句。

    ——又麻烦你了。

    侯春来没说话。她不说话,秦竹也就不会再开口。

    良久,侯春来道:“再休息一下吧。”

    秦竹摇了摇头。

    见她摇头,侯春来当即有些发怒,却还是忌惮着自己正抱着虚弱的秦竹,压着气儿说到:“秦竹!你还想怎样?为了一只妖这么消耗自己的身体,你觉得值吗?!她值得吗?!她若是真记挂你的半分好,怎会忍心抛下你一人?她就是个十恶不赦的……”

    侯春来突然没了下文,她只能见到秦竹半的鸦睫上隐隐一片晶莹。

    这下好了,什么气儿都没了。

    肆

    “小丫头,你叫什么?”

    身边的小丫头没说话,只是专注地在沙丘上练字。反反复复都一直在写一个“笈”字。

    “我的名字你有必要写这么多遍吗?”笈顿了顿,“你……该不会是还不会说话吧?”

    小丫头看了她一眼,最后点了点头。

    “啊……那我也不能一直叫你小丫头是吧?要不我给你取个名字吧?静?妍?啧,要不叫‘竹’吧!跟我一样!”

    小丫头看着她,没有思忖,点了点头。

    “你的养父姓秦,那你以后便叫秦竹吧。秦竹,竹子,小竹子,秦竹子……哈哈,你觉得如何?”

    “嗯。”

    “你终于开口了,哈哈!来来来,跟姐姐念。秦——”

    “秦。”

    “竹——”

    “竹。”

    “秦竹——”

    “秦……”

    “是秦——竹——”

    “竹……”

    “秦竹!”

    “嗯。”

    笈愣了一下,随后不得一阵苦笑,摸了摸秦竹的脑袋,柔嫩的发质摸起来甚是舒服。笈笑道:“唉,也不能一直逼你,不会就不会吧,咱们来日方长,姐姐有的是时间教你。”

    秦竹看着笈,随后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

    往后数年,笈坐在微微弯曲的竹上,看着下面正在练剑的秦竹。

    “诶,小竹子,等你长大了以后想做什么吗?”

    笈突然开口问到。秦竹一愣,然后停下动作低头沉思着这个问题,但是笈好像只是对着她自言自语。

    “你说,人的寿命怎么这么短、却可以活的那么丰富呢?明明人类是个弱小的生物,我们妖都可以一手碾死,但是啊,这天下却是人类的天下呢……你说怪不怪?人类靠着他们的脑袋就能将我们赶尽杀绝,妖却杀不尽人类。”

    “错。”

    “错?错哪了?”

    “人多,众;妖强,单。”

    “哈哈哈,也是,这就是人和妖的区别啊。小竹子你这小脑袋瓜还挺机灵的嘛。”

    “要强。”秦竹用袖子抹去额头上的汗水,目光炯炯有神。

    “嗯?你说什么?”笈问到。

    秦竹看着笈,没有回答。一双剪瞳闪着坚定的光,似要将这天地都收纳其中。

    伍

    “您真的能帮我寻到她吗?”

    “姑娘大可不信,反正在下只有五成把握。”

    “……”

    秦竹杵在原地,看着愈走愈远的白衣道士——说真的,她不是很相信这个一见面就上来说他可以帮自己找到自己想找的人。但是,他很厉害。

    虽然身上是一股痞子气,时不时也跟抽了风似的跟空气吵架。但是就在刚才,秦竹亲眼目睹了他斩妖的过程,动作一气呵成,毫无拖泥带水,甚至她都没有看到这个道士的剑出鞘,那妖已经被斩成了两截。

    嗯……还是有希望的。

    她连忙跟上去,开口问道:“您怎么知道我在找……人?”

    “看出来的啊。”

    “……那届时若是道长真的帮我寻到了,在下定会重酬恩谢!”

    “诶诶诶别,按规矩来就好了。只要别饿死我就行……但我要件东西,姑娘您付不起,到时候我拿了姑娘您也别问,拿人钱财总不会害了我的雇主是吧?”

    “是在‘她’身上吗?”

    那白衣道长笑而不语。突然,他的头一歪,登时暴跳如雷道:“去你的死猴子!你有本事踹死我啊,我饿死你得了你还抱怨!”

    秦竹一愣,这种莫名其妙的对骂她真的觉得这人很诡异啊……

    那白衣道长带着秦竹来到了一片旷野,这儿有成片的竹林,只是分节处竟是有什么星星点点的隐藏在竹叶下面。

    “这是……竹子开花了。”

    “什么?”秦竹没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