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洛安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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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生活到处是苦

    想到了这些,崇义有些懊恼,现在没有纸和笔,要是有的话,就应该马上记下来。他觉得自己是天才,悟透了世间生存法则。只要有了这三条江湖生存法则,自己心就会硬起来,就会变得勇猛无敌,就会舍下面子,一心去做追逐利益和成功。当崇义想通这个问题后,他突然心潮澎湃,他好像看到了美好的未来在招手,他的整个精气神又回来了,他的身体就充满了活力,四肢有着使不完的力量。不管将来做什么,都要向混吃等死的日子告别。他为了断绝自己的念想,特地站起来,把这段时间以来自己谋生的工具——背篼——砸了稀巴烂。

    过后几天,恭水县城少了一个踏实勤劳肯干的背篼,多了一个到处在打探和张望的年轻人。

    这一天晚上,崇义看到三个小年轻,头发梳得光亮,一路招摇过市,走到安泰酒楼前,就耀武扬威地走进去,指指点点。掌柜的一直陪着笑,还让账房拿钱给打点。崇义知道他们是干啥的,他跟了上去,他这些天一直在窥探财富的秘密,他脑海中一直在想着当初自己烧掉的房子,他现在的奋斗目标,就是为家里修一幢大房子,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做到。想到这里,他真的有点想家了,不知道崇光他们在家里过得怎样?

    崇义还在恭水县城艰难挣扎着的时候,恭水县城向下三十公里,洛安江中游地带,山高林密,水流湍急,在水游山的西侧,洛安江水顺着水游山大回旋,产生了一个水潭。清晨时候,天刚麻麻亮,崇光挑着水桶,顺着那不太规整的石板铺成的一百多级石阶,到了洛安江边。他没有心境欣赏这俯拾皆是的美景,对一个地道的年轻的农民来说,风景过去了还会再来,错过了农时,庄稼地就长不出庄稼,所以他总把自己搞得忙忙碌碌风风火火。他急匆匆地站在岸边的一块石头上,肩上的扁担都不放下来,先用右手提着一只水桶,在深深的河水里舀满一桶水,接下来身子一扭,又用左手提水桶打满水。肩头往上一蹭,挺直腰杆,扁担两头被满满的水桶压得弯了弯,水桶不情愿地离开潮湿的地面,像一个走起路来哆哆嗦嗦的耄耋老人端着的汤碗,荡出不少浓汤。他挑好水,沿着石阶一步一步往上走,直到走完这一百多步陡直的石梯,才放下挑子,把扁担平放到两只水桶上,这扁担立刻就变成了凳子,崇光一屁股坐了上去。他本来完全不用休息的,这已经是他早上起来挑的第六挑水,把这两桶水倒进水缸,就能把水缸装得慢慢的,一家人和全部猪、牛等大牲畜的用水就够了。他要停下来休息,是因为他看到在前面大长田的田坎上,父亲瑞熹边看护这绿油油的水稻,边踏着步子向他走来。

    “爸,你身体不好,起这么早干嘛?”

    “我刚才把牛牵过来了,拴在河滩上,就顺着过来看看庄稼,黄鳝真讨嫌,在田坎上打了不少洞,漏了好多水!”

    “等我空闲的时候捉一捉,给你打打牙祭。”崇光憨笑着说道。

    “黄鳝还是要晚上才好抓,用灯把它照住,一动不动,像捡死的一样,晚上我们一起来。”

    “晚上怕是没有空,今天我想去把团堡坡上苞谷掰回来,晚上要剥苞谷。”

    “担一挑背一背这些活我是做不来了,我可以给你打杂。”

    “你休息着吧,这点活对我小意思了。”崇光傻笑着。

    “你先回去吧,我还要到马家河片看看,现在稻子还没抽穗,希望今年能风调雨顺的。”

    望着崇光那挑着一百多斤却仍然健步如飞的身影,瑞熹心中猛然有所触动。他突然意识到,崇光已经长大,已经挑起了这个家庭的重担。他站在大长田的田坎,看着一片绿油油的稻秧,在长长扁扁又被压弯的稻秧上,一颗颗露珠泛着白光,像珍珠摊在叶子上。灵巧而勤劳的蜘蛛一个晚上织成的蛛网上,也挂着小水滴,在微风中摇摇晃晃,蛛网似乎马上就要被压塌。翅膀金黄色的点点猫在天空中飞来飞去,飞累了就停在稻叶上小憩。从田坎上往下望去,洛安江水静静流淌。瑞熹眼中,这洛安江的水充满着血色,倒映在水中的山,就是那一把把插向河流的尖刀,把河流杀得支离破碎、尸横遍野。那随着河水飘荡的水草,看起来温驯无比,但却随时会变成一张网,把生命诱惑进去,死死缠住,直到死亡。不知怎的,瑞熹头脑中时不时就会出现那尸山血海、血流成河的景象,灿烂的朝阳瞬间就变成了幽冥的火光。他摇了摇头,想让自己更清醒更冷静,生活,不应该只有死亡的气息。内心的复杂纠结,让瑞熹胸前的伤口微微一震,忧伤和痛苦,映照在他布满皱纹和那因为劳累而过早憔悴的的脸上,禁不住隐隐作痛,脸色煞白。他捂住胸口,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来,极力让自己镇静下来,极力克制住自己天旋地转的眩晕,等他恢复清醒的时候,不觉全身已是一身冷汗,头发尖都渗出了水滴。

    洛安江充满故事,就像人身上长满的头发一样多。这么多年了,也该过去了,总得向前看。当他回忆到以前的痛苦时,他就会想到现在的生活的安宁和甜蜜,想到自己的三个儿子,瑞熹心里稍稍平静了些。大儿子崇光,二十出头,人老实了点,准确地说,做事情反应慢了半拍,脑筋不怎么好使,但力气大,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二儿子崇义,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勇猛无畏,敢想敢干,但总有些让人不安心,捉摸不透。三儿子崇德,文质彬彬,异常聪慧,听话懂事得让人心疼。龙生九种,各有不同,同胞所生,个性却大相径庭。瑞熹恢复镇定,心中稍微舒服了些,就像喝了这洛安江水酿出来的美酒。苦是暂时的,生活充满希望。

    瑞熹蹙了蹙眉头,思索了一阵,似乎拿定了主意,才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朝着周少华家走去。

    周少华的媳妇刚起床,拿着一把木梳子梳着她那长度齐腰但有一半已经斑白了的头发,在发梢打绞的地方,一只手抓着头发,一只手拿着梳子使劲往下扯,不时有头发梳断后噗嗤噗嗤的声音。

    “幺嬢,起得早嘛!”瑞熹还在院坝上,就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周幺嬢像从一堆苞谷须中露出来的金黄苞谷棒子那样露出头来,把头发朝后理了理,睁着一对机警的眼睛打量了瑞熹一眼。

    “哟,瑞熹,稀痕稀痕,屋里坐。”

    “屋头坐就不坐了,到大长田看秧田,顺便串门看看您。大伯不在家?”

    “放牛去了,你坐嘛。”周幺嬢递了根凳子给瑞熹,他接过凳子,放在院坝中,就坐了下去。

    “大伯真是个勤快人,这么早就去放牛了。”

    “哎呀,喂牛都算了,他非要喂十几个羊子,占手得很,整天都干不到哪样。”

    “喂羊子好,放到后山上,又不吃粮食,大了就卖,挣钱,崇光也养了不少。”

    “你享福哟,崇光那么乖巧懂事,吃得苦,那个娃儿让人越看越喜欢呐!”

    听到周幺嬢那样夸赞崇光,瑞熹打心眼里高兴,他也不掩饰自己的发内心的微笑,等他笑过,一丝愁云却又挂在脸上,用讨好的语气对周幺嬢说道:“可惜这娃儿生在我们穷人家庭,想起他的婚事啊,我就觉得头痛,幺嬢你见多识广,也不知有没有适合我们崇光的姑娘。”

    “我知道的姑娘到不少,不过这婚姻嘛,讲究个门当户对!”

    瑞熹低下了头,脸微微发红,有些不好意思:“你也知道的,崇义那一把火把我家产都烧光了,后来又是新修房子,又是文秀生病,要说现在有多好那肯定不是,但将来一定会好起来的。”

    “你这样想,我也是这样想的,就凭着崇光的那股勤奋劲,以后日子好过得很,但要让人家姑娘家那样想才行。这样吧,你就实打实地跟我讲,你能出多少彩礼?”

    瑞熹的头低得更厉害,脸完全通红了,右手很不自然地掐着衣角,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手放在哪里都不自然,窘迫之情溢于言表。

    七十岁的周幺嬢看到五十岁的瑞熹这种表情,自然是知道他的难,解释并安慰地说道:“现在的风俗就这样,人家辛辛苦苦把女儿拉扯大,嫁过来就成你家人,要点彩礼也很正常。我琢磨着也确实为难,要不打铁沟的张寡妇,她丈夫过世两年了,带着个儿子,如果不嫌弃,她不要彩礼,踏实过日子就好。”

    “哎”瑞熹长长地叹了口气,许久才吐出一句话:“我家崇光还是青头,没经过人事,这也太亏他了。”

    一时有些沉默,周幺嬢在搜肠刮肚找寻适合崇光的姑娘,瑞熹则在概叹家世的不幸。这些年,自己不能承担重体力活,没有种水田,全靠老婆子汪文秀种苞谷、土豆、小麦等旱土作物养活一家人,前年,她因积劳成疾,一病不起,虽到处找了医生,也无法根治,甚至越来越严重,现在瘫倒在床。家里不但没新添积蓄,还把以前的积蓄都耗得精光。要不是崇光挑起了家中大梁,这两年种了些水稻,家里会更加不堪。

    “幺嬢,我也知道你很照顾我们家,这两年在过难关,确实难,再等等吧,等崇光再辛苦两年,有点积蓄再请你做媒。”瑞熹蔫当当就要离开。

    “别急,别急,我想到了,哎呀,你看我这记性!牟家山牟德才刚去世,他和前妻生了个女儿,现在后妈和两个儿子正要打发她,只要三十元的彩礼就可以娶回家,你想想办法?”

    “哦?那你先应承下来,我回去好好合计合计!”瑞熹听说有戏,心情一下子舒朗起来。

    “话要说在前头,牟家夫人说了,三十元彩礼是干的,没有嫁妆。”

    “我们穷人家也没什么挑的,能踏实过日子就好,要过好的日子他们自己去创造。您帮我把这事放在心上哦!该有的礼数我一样都不会少。”

    从周幺嬢家出来,瑞熹的心情才好了些,对他来说,生活似乎多了些希望。他回到家的时候,太阳已经离水游山的山头老高了,他才感到了这太阳的火辣,晒得人脸上都有些刺痛。

    “瑞熹,你回来了。”瑞熹回家的脚步声就吵醒了妻子汪氏,她自两年前突然脊柱损伤偏瘫以来,在床上躺了两年多。刚开始她还不认命,还拼命着要站起来,要下地干活。但事实教育她不得不接受现实:头脑是那么清醒,身体却不再听从指挥,头脑像春天发出的嫩芽那样有生命力,身体却成了枯树桩。两年了,笑容从脸上消失,皱纹却布满了脸庞,声音也越来越微弱,生命力以可见的速度在流逝。

    听到妻子的声音,瑞熹走进房间来。崇义把房子烧了以后,全家没有住的,这几个月来,崇光就挑起箩篼到黄泥顶去挑泥土修房子。修土墙房子需要好的泥土,黄土最好,离家五百米远的黄泥顶,是洛安江旁的一个小山丘,长满了松树,那里的黄泥黏性最好,饱涵水分,取回来加上一点竹篾或者毛发就可以直接筑墙了。崇光还自己制作了简易的墙头板和夯锤,挑一天的土夯一天的墙,就像蚂蚁搬食物一样,一点一点地累积起来,三个月过去了,才垒出两间房间,让全家人有个落脚的窝。

    “嗯,我刚才去找周幺嬢了,托她给崇光找门婚事。”瑞熹对妻子是温柔的,他心里很清楚,这些年,自己都只是家中可有可无的人,妻子才是家中的顶梁柱,妻子的病,就是生生累出来的。

    “有合适的吗?”

    “牟家山牟德才家姑娘,和崇光很般配,我让她多留意,有机会我也去看看。”

    “要多少彩礼?”

    “三十。”

    “三十?这么多?”

    “不多,算少的了,其他姑娘,动辄都是七八十,这牟家姑娘是因为父亲刚死,跟后妈合不来,相当于甩包袱,所以彩礼才三十。”

    “时代不同了,我们当初结婚,哪里要什么彩礼。”

    “但是,你嫁过来也没有过好日子。”

    “我们从营盘顶死里逃生,能活着就是最好的日子了,你和几个儿子健康地活着,就是我最好的日子。”

    “我想明天到我姐家去一趟。”

    “以前我看病才跟她家借了钱,现在都还没还清,怎么好意思又去借?”

    “谁没有个三灾五劫的,你好好养病,不要想那么多!”瑞熹为妻子理了理额头上的头发,摸到了他已经深陷的皱纹,为她掖了掖被子,温柔地看了她两眼,就出门去了,他还要在院坝边上砍竹子编箢篼。

    第二天,瑞熹吃过饭,穿上自己唯一的新长衫,套上草鞋,洗了一把脸,从鸡圈里抓了那只最大最肥的公鸡,用糯谷草编成的绳子绑住鸡脚,头下脚上地倒提着出门了。在崇义没烧房子以前,瑞熹靠着父亲留下的五亩地,再养些家禽家畜,也算是个中等家庭,那一把火烧掉房子后,家禽家畜是保下来了,其他的东西都烧得精光,这公鸡也是仅存的家底之一了。那鸡刚开始扑腾得厉害,扇着它那永远也不能让它飞起来的翅膀,把头往上仰,拼命挣扎着,但后来发现挣脱不了,也就认命了,咕咕咕咕地呻吟着,似乎在请求瑞熹把它放下来。瑞熹不会同情它,因为他很清楚,对一只公鸡来说宿命就是这样。他沿着洛安江的岸边一路往下走,跨过小米桥,经过绿塘小街,穿过沙滩,到了太平坝。这里是洛安江的下游,一路上,洛安江的奔腾怒吼,变成了温柔贤淑,直到最后成为了润泽一方的生命之河。

    大姐瑞霞家位于洛安江畔的一个大坝子上,几千亩见方的水田整齐地平铺在地面上,像一张铺开的水墨画,庭院有五六亩大小,用围墙围了起来,庭院内是两栋独立的房子,有回廊连接起来,在回廊的两边,则是两个小荷塘,荷塘旁边种上很多竹,一年四季都青翠。整个房子是砖木结构,主体用青砖砌成,柱廊是粗大的柏香木,用土漆刷得黑黑的油光水亮的,屋顶则用用木头为支撑,盖上小青瓦,窗户雕着牡丹等漂亮的雕花。院落后面是一座小山丘,像一只趴着的老虎,悠闲地耷拉着头,这庄园取名为卧虎山庄。

    姐夫古中本是军阀的团长,清朝末年就是武贡生,曾留学东洋,清末民初的军阀混战时代,南征北战,护国运动中率领部队北伐成都。后厌倦了军阀混战和官场勾心斗角,解甲归田,隐居乡野。集一生积蓄修这山庄别院,颐养天年。

    当瑞熹见到姐夫的时候,他正在专心地练毛笔字,手腕灵活地握住软笔头毛笔,在砚台中饱蘸墨汁,在宣纸上写上遒劲有力的大字,瑞熹不便打扰他的雅兴,一直默默在旁观看,姐夫写下“高处不胜寒”几个大字。

    在客厅里坐下,沏好茶,姐夫就跟瑞熹拉起了家常。

    “瑞熹呀,今年庄稼还好吧?”

    瑞熹知道,姐夫这是在找话题跟自己客气,他作为乡绅虽住在农村,但早就脱离了农桑之事,他内心中并不真正关心庄稼的事,这样问无非说说瑞熹最关心的话题而已。“庄稼还好,有崇光打理着。”

    “哎,好久不见,崇光这娃都成男子汉了吧!”

    “是呀,自从他妈妈瘫痪在床以后,家里的农活全靠他撑着。”

    “你也过得不容易,不过最困难的时候过去啦,总算挺过来啦,娃娃些都大了。”

    “老大和老三都还好,就老二崇义不懂事,不听话。”

    “崇义,有十六了吧?”

    “已经十八了。”

    姐夫尴尬地笑了笑,毕竟,这么亲的亲戚,却对他家的情况了解甚少,他也觉得有些尴尬,但他很快就整理好自己的表情,说道:“上次我给易团长推荐他去当兵,你送他去了吧?”

    “哎,你的推荐信还在我手里呢,本来准备好好跟他谈谈,送他去当兵,但不曾想,我还没说,他就把房子烧了,然后人就离家出走了。”

    “生活到处是苦,让他尝一尝,他就会知道珍惜了,等他去闯吧,年纪大一点自然就懂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