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洛安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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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讨媳妇

    瑞熹摇摇头,他知道姐夫也是在宽慰自己,但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姐夫,沉默了一会,他们才又找了其他话题有一茬没一茬地聊着。

    瑞熹好几次想跟姐夫提开口借钱的事,但他却好几次都开不了口。他心中有很多计较,说起来,姐夫家这么大的宅院,还有上百亩的土地,不缺两个小钱,但瑞熹又知道,亲戚家再有钱,也是亲戚家的,况且,他家也有很大的开销,再说了,他家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姐夫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换来的。终于,瑞熹没有开得了借钱的口。他在姐夫家匆匆吃过饭,跟他们道别,就要回家,在他起身离开的时候,姐姐瑞霞追了出来,假意送送他,在他们一起走过房子前的竹林,确保没有人能听到的时候,瑞霞问道:“弟弟,你今天来,到底有什么事呢?”

    “没事,我就是来看看你们。”

    “不对,你肯定有事,是不是借钱?你要多少?”

    “真不是钱的事,就算穷,我也还能应付得过去,你这样说起来,我没有事就不能到你家来坐坐了啊。”瑞熹笑嘻嘻地说道。

    “好吧,我是欢迎你常来坐坐的,反正你有什么难处,你就告诉我,当姐的一定会尽力帮忙,这里有点零花钱,你回去给娃娃们缝一件衣服。”说着,瑞霞就往他衣袋里塞了两个银元。

    “姐,你干啥,把钱拿回去!”

    “弟啊,我知道你不容易,这点钱不是给你的,是给娃娃们的,也是当姑姑的一点心意。”

    “你已经够帮衬我了,你家的条件虽好,但也是一大家子人要养,你这样偷偷地塞钱给我,姐夫看到了不好。”

    “没事,这是我的私房钱,他管不着。”

    “你自己留着,我不要!”瑞熹斩钉截铁地说道。

    瑞霞知道瑞熹固执的性格,他们年纪相差两岁,他们从小玩得不多。瑞熹并不是瑞霞的亲弟弟,而是堂弟,因为瑞霞是家里的独生女,没有其他姊妹,于是父亲把堂弟瑞熹过继来当儿子养老送终。父亲把瑞熹从重庆老家带回来的两个月,瑞霞就结婚了,不管怎样,毕竟血浓于水,当瑞熹拒绝她的时候,她没有忍住自己的悲伤情绪,泪水夺眶而出:“爹和娘都已经走了,我后家唯一让人牵挂的亲人就是你了,你要不收下,当姐的难过得要命。”说完,也许是觉得委屈,也许是感念瑞熹的身世,她越哭越伤心,最后竟然变成了呜呜声。

    “姐,你也别说那么多了,我知道你是为我想,但我也觉得没脸见你啊,父亲给我留下的房子被我败光了,就剩下几亩薄土地了,其它家产也败光了,我没脸面见你,以后死了也没脸面见爹和娘了。”饶是硬汉,瑞熹的泪水也夺眶而出。

    “你别说这些,这些都是迫不得已的,我知道的,你为了救弟妹的命,其实你该早点给我说的,钱的事情我来想办法。你这样做,正好证明我们是仁义之家,我们家一直以来就是书香门第,父亲活着的时候就是这样教导我们的,我想他们九泉之下是不会跟你计较的。这个钱你必须拿去!”

    “不要!我不想拿了你这个钱影响你和姐夫的关系。”

    “影响什么关系?他前些年一直在外面飘,要不是我拼尽了全力护持这个家,四个子女会长大成材么?公公婆婆能那样安详体面地离开么?在这个家,我还是能说话算数的。”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客气话就不讲了,我们各退一步,我只要一个银元,带回去给崇光,算作你对侄子们的关爱。”瑞熹十分不自然地接下了一个银元。又跟瑞霞聊了些家常话,比如梦见父亲母亲的事,他们都总是觉得,父母好像还活着。

    瑞熹到家时天已经擦黑。他急匆匆走到妻子身边,他还没开口,妻子问道:“你今天借了多少钱?”

    “没有,我今天不是去借钱的。”

    “也好,不能再欠债了。”

    贫贱夫妻百事哀,说到钱就伤感情。他们沉默了一阵,妻子问道:“崇光的婚事怎么办?”

    “我盘算了一下,把家里的羊卖了,把两头牛犊卖了,能卖的都卖了,应该能凑出三十块来。”

    “牛犊卖了怪可惜的,再喂一年,明年就是大牛了,要不找我哥借点?”

    “谁都不借,困难时很困难,但想想办法,还是要过去的!”瑞熹带着倔强的语气说道。

    连续两天,崇光都在团堡坡的庄稼地里。团堡坡是后山的坡顶,与水游山正相对,但比水游山高出一大截,它们就像一对年龄相差很大的兄弟,分立在母亲洛安江的两侧。后山向下三百多米是深谷,蜿蜒曲折的洛安江穿越而过。从太阳冒出头,到日上三竿,再到夕阳西下,这团堡坡都在阴毒太阳的照射下,艰难地昂着头。阳光是充足的,风是充足的,只有水分是吝啬的,这里种庄稼,全靠望天水,接到一滴是一滴,如果天成不好,遇到干旱,就会颗粒无收,白费力气。今年雨水还算充足,苞谷没被旱,即便这样,这贫瘠的沙土地也难以结出硕大的苞谷粒来。崇光在一人高的苞谷秆间穿梭,把结上了籽的苞谷棒子从已经焦黄了的苞谷秆上掰下来,手向后一扬,这苞谷就稳稳地落进了背着的稀眼背里。等装满了一背,他就会背到旁边的一块平地上倒出来堆在一起,呆会用箩篼挑回去。崇光全身都湿透了,额头上不住地冒出汗水来,有那么一会,他停下来,拧开从家里带来的水壶,咕咚咕咚大口喝水,以避免中暑。崇光找了个树荫坐下休息一会,刚才喝进去的水很快就转变为汗水流了出来,但这也让崇光觉得清爽了些。他向下看去,这团堡坡以下延伸到洛安江,都是一片金黄的苞谷地,除了蝉还在“知了知了”的叫,再没有第二个活物,就是蚂蚁都躲在地下纳凉去了。

    日上三竿的时候,崇光从水壶里倒出一点水,把手简单冲洗了一下,在因为干活已经有些脏了的马褂上擦了擦——苞谷叶藿人,否则崇光干活才不穿马褂呢,他挑东西的时候都喜欢光着膀子。虽然会被晒黑,但很凉爽,还不用把衣服磨破。崇光端出早上带过来的苞谷饭,在棬子树的树荫下,呼噜呼噜就吃了起来。穷人家吃不起白米饭,每年产出的稻米有限,还得拿一部分交皇粮——虽然皇帝二十多年前就已经宣布退位了,但对老百姓来说,要交的公粮可一点没少,有时,唐总督才收过,袁大帅又来收,还不如交皇粮呢。尽管崇光一刻不歇息地劳作,要养活一家人,还得间杂着杂粮。这一刻碗里盛着的,就是一半大米一半苞谷煮出来的苞谷饭。这还算好的,洋芋、红苕、荞面条都经常混顿头。

    等崇光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夜晚时分。瑞熹白天在屋檐坎下,现在则搬到了堂屋里,边咳嗽着,边用他那已经布满了老茧的手,正在编背篼。瑞熹自从受伤干不了重体力活以后,就跟别人学了一段时间,自己反复琢磨,学会了竹编,虽不能大富大贵,但这一年四季下来,也能贴补些家用。经年累月的磨损,瑞熹的手指关节上形成了很多大包块,像串起来的冰糖葫芦那样凹凸不平,那是手不断被竹篾割伤,不断生长后形成的老茧。崇光把最后一只羊赶回了圈,才推门进来。微弱的桐油灯光被崇光带进来的风吹得摇摇晃晃,好像随时都会熄灭,灯芯上火苗的上方,是一根黑色的烟柱,拖着长长的尾巴在风中摇曳。

    “崇光,明天火烧舟赶集,我们把两条牛犊和羊都牵过去卖了。”瑞熹开门见山地说道。瑞熹的父亲给他留下了比较殷实的家底,但在瑞熹手上,已经败得差不多了。这些仅剩的牛羊,逃过了崇义烧房子的那一把大火。

    “卖牛?卖牛干啥?不是说好了养大了再卖的么?”

    “我琢磨着,你总得讨媳妇,牛可以慢慢再养,过了结婚的年纪,就剩下了,以后不好找了。”

    “不行,这些牛羊是我的命根子,每次我一个人在山上放牛,我都跟他们说话,他们能听懂我说的话。”

    “傻孩子,再怎样,它们也是畜生,就该进杀行、上餐桌,你怎么能跟他们有友情呢?再说,那头耕地的水牯牛还没卖呢!”

    “要卖你去卖,我舍不得。”

    “我要一个人赶得走还找你?我一个人赶不去,卖的时候也要人打帮手,最重要的是,你都要成家的人了,要学会做这样的买卖,明天你必须去,必须自己卖!我给你看着,就这么定了!”

    瑞熹现在开始盘旋和计算家里的情况了,崇义的不辞而别,让他不得不停下来检视一下自己与儿子们相处的方式。崇义聪明,但也叛逆,这出去闯江湖,自身难保,算是靠不了了,小儿子崇德经舅舅汪文远介绍,在十公里外的地方学石匠,手艺人四海为家,以后也顾不上家里,自己这老两口算是老弱病残,唯一能依靠的,就是崇光了。作为长子,虽然反应迟钝一些,但也听话,少惹了好多麻烦,他必须要尽快成长起来,要撑起这个家。一个男人最好的催熟剂,非婚姻莫属,这门婚事必须要尽快定下来。

    第二天凌晨,瑞熹被吱嘎的开门声惊醒,他睁开眼,一束柔和的月光从门缝里照进屋里,柔和而朦胧。看看外面的天色,离天亮还很早,难道进贼了?瑞熹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有强盗进门,虽然家徒四壁,已经很穷了,但有一个说法,强盗进门,偷不到东西泥巴都要抓一捧走,怎么能保证他不随手顺点东西?瑞熹小心翼翼地爬起来,不吵醒妻子,操起立放在门背后的斧头,蹑手蹑脚地朝门外走去。瑞熹现在住的房子是崇光刚垒的土墙房,房顶盖着的是麦子杆,自己和妻子住外面一间,崇光住里面一间。当瑞熹提着斧头推门而出的时候,看到的却是崇光从羊圈里把羊牵了出来。说起来是羊圈,其实十分简陋,就是钉上几根树桩,再用竹篾围了一下。

    “你个狗崽子,大半夜的牵羊干啥?”瑞熹很生气,崇光半夜牵羊的举动有些反常,事出反常必有妖,要么说明崇光脑筋出问题了,要么说明他要把羊藏起来?不管是那种情况,都让瑞熹生气。

    “我一个晚上都没睡着,寻思着这羊今天就要牵过去卖了。它们是我的好朋友,我要给他们送行,要死也要当个饱死鬼。”崇光可是一本正经地在说,这让瑞熹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崇光心里仁慈,但又多了几分迂腐,这样的性格闯荡社会自然要吃亏,但种庄稼又似乎恰到好处。既然他还童心未泯,那就由着他去吧。

    当星星的余辉还没散完,初升的朝阳还没接替星光隐去留下的黑暗的时候,瑞熹和崇光已经牵着牛犊和羊往火烧舟集市赶去。瑞熹还是为崇光留下一只母羊,给他留点念想。在赶往火烧舟的路上,瑞熹才真正感受到了崇光与牛羊的感情。崇光走到哪里,那些牛羊就跟到哪里。走到半路的时候,崇光要去大解,在路上找了个树丛蹲下,瑞熹牵着绳子,但这些畜生,非要跟过去,怎么拉都拉不住。

    赶起来还算轻松,崇光在前面带路,瑞熹在后面。走了很长的山路,才到达火烧舟的猪市坝。人们习惯把这里叫猪市坝,实际上这里是牲畜交易市场,这是大家约定俗成的市场,各种各样的牲畜都有,猪牛羊,马骡驴,有的时候还有猴子。

    这是一个自由公开的市场,市场规则是人人都要遵守的,但在有一段时间,突然有六七个买家过来询价,每个人抱着一只羊在看,在讨价还价。瑞熹猛然感觉不妙,遇到混子了,这些人里多数并不是生意人,而是强盗,他们有明确的合作与分工,两三个人装着要买的样子,转移主人家的视线,其他的人趁主人家不注意,迅速牵着羊跑路,这就是所谓的顺手牵羊。瑞熹叫崇光,赶快把所有的牛羊都圈在旁边,不让那些人随便碰,瑞熹也很认真一只羊一只羊地讲价。那些人看没有得手的机会,无趣地走开了。

    直到下午接近罢市,他们才卖完了最后一只羊,总的算起来卖了三十九块银元。瑞熹是满意的,但当他看向崇光的时候,这孩子,目光呆滞地蹲着,口里不断喘着粗气,在心疼已经卖掉的牛羊,似乎他的魂跟着那些牛羊一起跑了。被卖掉的每一只羊,似乎都明白了等待着自己的命运是死亡,它们都拼命抵抗着,咩咩地叫着,那声音,凄凉而哀绝。

    回家的路上,瑞熹问崇光:“心里不好受的话,就想象我们人的命运,很多时候,我们人还不如牲畜。”

    “人比牲畜好,人能决定牲畜的命运,而牲畜不能决定人的命运。”

    “这些牲畜,一生中都丰衣足食,从来没有饿过肚子,它们单纯地活着,没有烦恼,没有痛苦,死的时候也不过伸头一刀,人要承受的痛苦多得多,有时心里憔悴、生不如死。”

    “那为什么人们还是说,如果不行善积德,下辈子就会做牛做马?”

    “不想做牛做马的都是老爷,穷人活着世上,本来就是牛是马。爹告诉你一句话,你要永远记住,不管多艰难困苦,都要活下去,坚韧地活下去,把香火传承下去,说不定哪一代人就翻身了。”

    崇光不明白父亲为什么突然说这么多深奥难懂的话,活下去没问题,崇光不怕苦,别人都认为自己活得苦,但自己却认为过得很快乐。每一天都在忙碌,所以来不及思考多苦,每天与洛安江为伴,与青山为伴,与那么多动物交朋友,生活并不枯燥。崇光最喜欢看动物伙伴们进食,就像自己在进食一样。

    卖掉牛犊和羊后的几天里,崇光都埋头在剥苞谷,他的闷闷不乐是写在脸上的。苞谷全身都是宝,苞谷秆收回来作为耕牛冬天的材料,牛把啃不下的杆子踩到牛粪里发酵,第二年就能成为很好的农家肥让稻谷茁壮成长;苞谷毽可以作为牛的饲料,也是布鞋的一次性鞋垫,冬天和雨天都很管用;苞谷核是很好的燃料,特别是冬天一家人聚在一起,用苞谷核棚上干圪篼烧火烤,整个冬天都非常暖和。现在崇光收回来的是还没有完全干的苞谷,不容易抹,崇光就把个头大的苞谷留下一点苞谷毽,十个八个一绺一绺地挂在屋檐下,等晾干以后再抹,这样能错开农忙时间,好安排农时。至于那些歪瓜裂枣的小个头,抽晚上的时间抹完以后晾干放进粮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