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洛安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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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真的醉了

    清早起床,崇光推开门的一刹那,寒风扑面而来,直往脖子里、衣袖里、鞋里钻,抬眼望去,这大面坡只通向洛安江边,层层叠叠的梯田里,都结上了白色的霜,田坎边上的野草也被一根根冰棱子包裹着。梯田里的油菜耷拉着叶子,似乎在向人们诉说着它们难以承载生命之重。秋收时节水田里的稻谷收了以后,崇光就用铁犁把谷桩地犁开,那一道道从已经板结了的稻田里翻出来的泥土,像从地下冒出来的巨蟒,带着泥土的肥沃的迂腐气息,黑黝黝的,犁痕处光滑油亮,整块地犁完,土地好像从沉睡中醒过来一样,又开始了新一轮对庄稼的孕育。崇光用锄头打土巴——把翻出的大泥土锄细,栽上了油菜苗,翻过秋霜和冬雪,待到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油菜花就开满漫山遍野,大面坡将彻底成为花的海洋。

    这样天寒地冻的季节,牛和羊都不适合上山,崇光熟悉这样的天气,谚语有云:霜重见晴天,霜打红日晒。果然,等崇光做好饭菜吃过以后,太阳露出它羞怯的脸,风霜很快就融化,变成一滴滴水珠滚落地上,暖和极了。崇光为牛和羊找到一处食物最多的地方,让它们在那里尽情享受。他则回到家里,挑起粪桶,去为油菜苗浇上农家粪——猪粪经过水泡以后发酵形成的绿色有机农家肥料。他今天要到梨树湾那块田里去,要走过去必须要经过“过路边”那条路。“过路边”在一个斜坡上,日积月累踩出了一尺宽的小路,上下都是几米高的斜坡。崇光心里有些心事,没注意,粪桶的一头碰到了路上的石头,让他一个趔趄,差点从斜坡上滚了下去。幸亏他及时抓住了路边的一颗柏香素描,缓了缓下跌的力道,没有摔下去,挑着的粪桶却顺着斜坡滚了下去,满桶的粪水泼得到处都是。他费力地收拾好粪桶,走到边上,把扁担横放在两个粪桶之间,坐上扁担,细细端详这条斜坡路,怔怔地思考着。

    想了一会,他似乎想通了一些问题,边快步地走回到家。他在屋里去翻箱倒柜的找工具,找了许久,才把屋里很久没有用的二锤、钢钎和杠子都找了出来。

    在屋檐坎上坐着编箢篼的瑞熹看不过去了,问道:“你不是要去淋菜子的吗,怎么这会想要去开山一样?”

    “过路边那条路悬吊吊的,我想去垒一下。”崇光轻描淡写地说道。

    “你修个路,要这么大阵仗?用锄头挖一挖不就行了么?”

    “不行,挖宽了还是土路,我要把过路边这条路修成石头路。”

    “石头路,怎么个修法?”

    “嗯,就是把路修平整,和这边的路一样整齐,我琢磨了一下,把这条路修成了以后,再把土坡铲平,就能把荒坡上的泥土铲下来,应该能平整出一两亩水田来。”

    “你疯了?你知道这得要多少个活弄?你那堡坎,至少得四五米高,一百米长,要多少石头才能垒上来?就你一个人,那非得整个一年半载的!有这个功夫,去做点什么不好呢,跟我好好搞点竹编,一定不会比你那个差。”

    “你编的那些背篼箢篼撮箕能长庄稼?能世世代代传承下去?你看,牟琳也怀上孩子,总得给子子孙孙开辟点耕地出来。”

    瑞熹听到崇光讲起这样的话来,心中猛然一惊,大受触动。在他心目中,他对崇光的印象一直都是脑筋有点旷,反应慢半拍,智商有限,但细细品来,他所做的事,所说的话,却是想得深远。很多事似乎他都没有去细想,就能作出长远的事来。在回过头来看自己,年轻的时候还是意气用事,纵然驰骋江湖,快意恩仇,但却缺乏沉淀,没有像崇光这样为子子孙孙做点事,沉淀下去。

    “那你去吧,我也帮不了你啥。”

    “你帮我啥?你照顾好自己,别给我添麻烦就好了!”

    崇光这话刚出口,瑞熹脸上就是满脸黑线,这么说来,自己难道就是多余的,添麻烦的?瑞熹想要发火,但看到崇光说得这样直白,这样诚恳,脸上是那样无辜的表情,终于没有发作出来。瑞熹刚才好印象突然又没有了,这崇光还是傻,说话一不小心就得罪人了,说话真是气死个人。

    崇光话不多,是个行动派,说干就干,在扁担的两头拴上绳子,末端绑上铁钩子,挂上两只箢篼,扛着锄头、二锤、钢钎,就往“过路边”赶去。顺着“过路边”的坡滑下去的那块田叫“棕树田”——庄稼人像热爱孩子一样热爱着土地,每一块田地都取了一个符合特征的好名字,比如这棕树田,就是因为田背坎上长了一排棕树取得此名。现在田里没有水,正种上绿油油的油菜。这田是崇光少得可怜的水田之一,是全家吃大米的来源所在。也幸好这田是自家的,过路边上那斜坡也是自家荒地,要动工修过路边的堡坎,用不着跟任何人说,修好后得到的水田,很自然就是自家的。

    崇光顺着坡地丈量了一下,要萃堡坎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要先打好基脚,用大石头奠基,而且堡坎的厚度要足够,才能地基稳靠,不会滑坡。在雨水充沛的洛安江地域,滑坡可是家常便饭。崇光顺着斜坡的边沿。挖开一条八十公分宽的槽,这槽凹陷地面也是八十公分。这是崇光对子孙工程的规划,六十公分本来应该够用了,工程量会小很多,但崇光执意要厚二十公分。

    挖好了沟槽,天就已经擦黑,崇光很果断地收工,他去把牛羊赶回家,吃过饭,倒头就呼呼睡去。第二天天还没亮,他就翻身而起,顾不得霜大寒冷,又开始了一天的劳作。他把附近方圆几百米的石头,只要能活动的,不管是方的,圆滚滚的,还是奇形怪状的,只要能撬动的,都统统收集起来,有一些太大,他就用二锤震碎,有一些边角不规整,他也用二锤修整一下,有些完全陷进地里了,他就用锄头挖开周围的泥巴,再用钢钎撬出来。只有那些整块的大石头崇光没有足够的工具,拿它们没办法。不过这山区,最不缺乏的就是石头,整座山都是一半石头一半泥,要修个堡坎,材料还是绰绰有余的。

    不管是天阴天晴,还是淫雨霏霏,或者西风呼啸,他都日复一日重复着这简单而枯燥的工作。北风吹过来,冷空气携带着浓重的水汽,拼命往骨头缝里钻,崇光的手起了冰口,手背上一道道深深的裂缝时不时渗出鲜血,冷风刮过来,冷得钻心的痛,崇光就稍微停一下,把手伸到怀里,用体温把手暖一暖,稍微舒服一点了继续干。很多次,他因为高强度的劳动出汗而打湿了衣服,冷风一吹,冷飕飕的。还有一次,他搬动一块石头的时候,因那块石头上糊上了一些泥巴,在雨水的浸润下滑哒哒的,崇光不小心在搬石头的时候滑了下去,幸好得快没有砸到腿上,否则非断不可,不过仍然擦伤了大脚拇指,把崇光痛死了,从指甲缝中流了不少血出来。手上时不时被石头的棱角划伤流血早就是家常便饭。脚上也经常被二锤敲打石头蘸出来的碎石击伤。幸好这些都是皮肉伤,忍一忍就过去了,没有伤筋动骨。受再大的伤,遇到再大的困难,崇光内心却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他固执地认为,现在苦一点,以后的生活就会甜一点,人是三节草,总有一节好,现在趁着年轻,把苦日子都过完,以后老了就可以过幸福的日子。每当艰苦得不能承受下去的时候,他的眼中,就会浮现出这堡坎垒出来以后,“过路边”将成为坦途,路边还有两亩水田,子孙们端着饭碗,就能吃到香喷喷的白米饭。想到这些,他就会发自内心的微笑,就会感到幸福,就会想到现在的所有辛苦都是值得的。

    很多时候,牟琳打好苞谷饭,盖浇上一些腌菜,给崇光送了过来。牟琳还给崇光带了一个盆子,盛满了水给他喝。崇光喝够了水,再让牟琳给自己倒水,让那成一股细线的水倒在手上,把沾满泥土的手洗干净。他想把饭匀一些给牟琳,她示意自己已经吃过了,让他吃。崇光找了一块稍微平整的石头给牟琳坐,自己也坐下来,端起大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那糟辣椒酸爽的劲头,嵌进了鸡蛋的芳香,刺激着已经饥饿的崇光的味蕾,激发出他狂放的食欲,唏哩呼噜几口就把米饭吃掉了大半。崇光干着重体力活,是真的饿了,吃得很潦草,在一旁的牟琳看着崇光吃,眼睛里放着光,跟着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过日子,心中还是很踏实的。

    工作虽然枯燥,但明白这枯燥工作背后的重大意义,就让人振奋。不知不觉间,崇光已经忙碌了一个多月,这堡坎从平地而起,居然有了点样子,接近一米高了。这时候,崇光就从上坡上开始挖泥土,把这堡坎填平,这样才更好垒接下来的堡坎。还可以把填起来的土踩实,以后不至于塌陷。

    腊月底,眼看就要过年了,崇光仍然在忙碌着。不过,在腊月二十九这天,当他还是像往常一样忙碌的时候,看到一个人影,从跳墩过了河,不一会,这身影就出现在崇光面前。

    “大哥,你这是在干嘛呢?”一个稚嫩的声音喊道。

    “崇德?你回来了?”崇光也十分惊喜。

    “嗯,回来了,师傅说,回来过春节,好好休息一下,大年过后回去开工,争取来年接个大活。”

    “你手艺学得怎样了?”

    “慢慢学吧,师傅说,再等两年,就可以出师了。”

    “那就好,那就好,你先回去吧,我还整一会。”

    “我帮你。”

    “不用,你看,你穿着新衣服回来过年,弄脏了可不好。”

    “没事,我是学石匠的,垒堡坎这样的活我是专业的。”

    “你看,这老大过年的,要不我们不做了,我们先回去过个年,等过完年再说。”

    “诶对了大哥,二哥呢?他在干啥?”

    “哎,不知道他怎么想,没打声招呼就走了。”

    “上哪里去了?”

    “就是不知道,还像他小的时候那样离家出走了。”

    “你们都不去找一下?”

    “找?哪里去找?家里的活咋办?告诉你,三弟,一会在父亲面前还是不要提起二弟的好!”

    下午时分,崇光和崇德一起回到了家中。牟琳挺着已经明显隆起的肚子,精心准备年夜饭。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钱没有粮食的穷人家,能准备出什么呢,即使如此,心灵手巧的牟琳还是弄得比平常丰富多了。这年腊月是小月,二十九是这个月的最后一天,明天就是正月初一,所以,这腊月二十九就是除夕夜。这是崇德第一次见到牟琳,当初结婚的时候,崇德正在外县干活,在赶工期,没有能赶回来。第一次见面,崇德送了牟琳一把牛角梳,那梳子用水牛的牛角雕刻而成,呈青色,在梳子的手柄处还阴刻着两朵桃花。崇德还是学徒,没多少工钱,这都是从牙缝里挤出的钱买的。

    崇光刚开始都没觉得,直到把所有的菜都上齐,才发现牟琳做的年夜饭是真丰盛。除了娃娃菜、白菜、豌豆尖等时令蔬菜,还有各种腌菜、泡菜,主菜还是糟辣鲤鱼——这鱼是瑞熹放跑筒弄回来的。十多天前,崇光用有完整竹节的两柞长的竹筒,缠上鱼线,穿上鱼钩,挂好饵料,放进河中间,任由竹筒带着鱼线鱼钩和饵料在河中游走,两天后再去把竹筒捞上来,就钓到这条两斤多重的鲤鱼,养在鱼缸里,专门作为年夜饭的大菜,作为“年年有余”的美好寓意。最近的时间崇光忙于垒堡坎,以前他做的很多活都由瑞熹和牟琳分担了。每个人都辛苦一点点,相互补补位,团队就能产生合力,还是能做很多事。

    席间,崇光不停给所有的人夹菜,他夹得最多的,还是牟琳。他甚至都有些愧疚和自责,自己这段时间忙起来,对她的照顾少了很多,过年了也要补偿补偿她。瑞熹在赶节气场——在乡场上,是火烧舟、绿塘河、伞水、河包场、十字街五个乡场轮流着赶,所以在一个固定的场就是五天赶一次,但在除夕那天,所有人都约定,不管是否轮到,所有的场都开放,都可以交易,此为节气场——的时候,到河包场打了两斤用苞谷酿出来的劣质苞谷烧酒,每人用土巴碗倒了一碗,砸吧砸吧地喝着。恭水以产酱香酒出名,喝酒的群众基础好,当地人哪怕吃不上饭,也要贪那两杯酒,就像瑞熹,过年的时候,廉价而劣质的苞谷烧,喝得津津有味。崇光不大喝酒,他没有喝酒抽烟的嗜好,在他心目中,喝酒抽烟都是多余的,抽烟的话,就会把好土拿出来种烟叶,这烟叶异常伤土地,只要种了三年,土地就再也种不出庄稼了。这让崇光十分心疼,他很朴素地认为,这个世界上,存在着的这么广袤的土地,都是为了种粮食的,因为有粮食,才有生存。酒也是一样,这苞谷烧用苞谷发酵蒸馏而来,往往几斤苞谷才能得到一斤白酒。三两白酒下肚,也就是过得个浑浑噩噩,一斤苞谷伴着大米煮出苞谷饭,够一大家子人吃个饱。但崇光不反对过年的时候奢侈一把,平时苦一苦、紧一紧,过年还是得开心团圆。

    瑞熹愿意打酒,那也得尊重他的生活习惯,就像崇光也留了一块土给瑞熹种叶子烟一样。管好自己是分内的事,尊重父母爱护家人也是分内之事。既然是过年,那就图个高兴,崇光举起土巴碗,呡了一口烧酒,那酒刚入嘴,一股火辣辣的味道就直往嘴里钻,当吞下去的时候,喉咙也被辣得像被烧红的火钳在捅一样,异常难受。一直以来,崇光就没有学会喝这酒,才一口下肚,这脸顿时变得绯红,像太阳刚升起时的那一片朝霞,又像玫瑰花盛开时的样子。当这酒精直冲大脑的时候,崇光却又觉得兴奋异常,心中就像被挠了痒痒,想喝下更多的酒,让大脑更兴奋。

    酒渐渐见底了,瑞熹又倒了一碗,崇光和崇德却不再想喝了,他们都慢慢的呡着酒碗,假装喝酒陪着老爷子高兴。

    “崇德呀,你要好好学手艺,这个世界,从来饿不死手艺人。”瑞熹眯着醉醺醺的眼睛,开始起了对崇德的说教。

    “嗯。”

    “你知道吧,我是托了好多关系,才给你找到这个师傅,你师傅的手艺好,为人好,愿意尽心尽力带徒弟,所以我才让你去学的。”

    “嗯。”

    “你们三兄弟,守住眼前的这几块地确实活不好,既然如此,那就得到处奔波找活路,树挪死,人挪活,只有干死的树,没有渴死的人。”

    “嗯。”

    “等你手艺学成了,我编背篼箢篼,崇光也从土地里刨食,崇义也挣大钱回来,到时候我们再买几块地,盖座大房子,你们都能讨房媳妇,结婚生子。”

    “嗯。”

    “你不要总是嗯了嗯的呀,你倒是回答我问题啊!”

    “回答你什么问题?”

    “就是我刚才问的问题。”

    “你刚才问问题了吗?没有吧?你刚才都在跟我讲道理呢,我完全赞同,所以我回答嗯。”

    “对了,我刚才问你,你好好学手艺没有?”

    “爸,你别总颠三倒四的,好好学艺这道理我懂,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我也懂,你再喝两杯好好休息吧!”

    “崇德,你怎么跟爸说话的呢,你都看年看月的回来一次,有话就好好说呢!”

    “不是我不想好好说,是他说得太啰嗦了。”崇德都有些不耐烦了。崇光也不便于过多的说崇德。

    瑞熹颠三倒四把上面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这个时候,他就是醉了。不一会,崇义和崇德扶着瑞熹进屋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