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洛安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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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好好当石匠

    夜已经深了,一点月光都没有,星星都隐没在云层中,刚开始还有此起彼伏的狗吠声,但随着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起,那些看家护院的狗都被吓得在窝里瑟瑟发抖。一阵紧过一阵的鞭炮声,在这洛安江的山谷中震荡徘徊,冲天的礼花绽放,尖锐的破空声呼啸而过,嘭的一声响过,变成了一朵盛开的鲜艳的花,映照得夜空绚烂多彩。鞭炮声、冲天炮声似乎都想找个地方归宿,但最后都不得不隐没在山谷中。方圆十里,总有很多大户人家,这年就是给他们过的。

    昏暗的桐油灯下,崇光翻动着火盆中的柏香圪篼,在圪篼边上又棚上一堆苞谷核,那火苗一闪一闪地绕着苞谷核烧起了火光,但随即就湮灭了,只有冲天的烟柱,熏得崇光眼泪直流,他嘴对着用竹子做成的吹火筒,朝着火盆里吹几口气,那火苗呼呼地窜了出来,房间里顿时明亮了许多。

    “以后还是不烧火了吧,长期烧圪篼,熏得眼睛受不了。”崇德总觉得自己年轻,身体好,能扛得住寒冷。

    “烟子只熏有钱人呢!”崇光像个小孩子一样开玩笑说道。

    “不讲科学的瞎说都是胡说八道。”

    “什么是科学?什么意思?”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具体我也说不准,反正我想,我们采石头的时候按着石头缝走就能开采出来,那就是科学,比如你种庄稼,种瓜得瓜,种瓜不会得豆那就是科学。”

    “诶,崇德,你说这些,我真不懂,对了,刚才父亲问你,你回答得很敷衍,还是不应该这样,父亲这辈子不容易。”

    “没什么可说的,父亲数落着他的辛苦,认为为我找到了一条好路子走。”

    “学手艺是我们穷人家为数不多的好路,我们不是大富人家,有碗饭吃,就得感恩戴德了。”

    “你根本不知道一个石匠的辛苦。”

    “种庄稼也苦,但我们都从苦中看到未来,看到希望,那苦不也是甜么?”

    “你知道我师傅得了什么病吗?”

    “你师傅怎么了?”

    “他长期雕刻石头,吸了过多粉尘,得了石劳,他才四十岁。”崇德哭丧着脸,异常痛心地说道。

    “石劳是什么病?很严重?”

    “石工肺劳!长期打磨石粉,吸进肺里,肺就变成了石头肺!他活不了多久了!”崇德幽幽怨怨地说道。

    “哎,可惜了,确实,他正当壮年。”

    “我要继续干下去,他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

    说到这里,崇光和崇德都沉默了,牟琳听得有些心焦了:“小叔,那你换一行得了,实在不行就回来,家里这些土地养活一家人没问题的,我们还可以开点荒。”

    “嫂子你别操心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我师傅也是命不好,遇到了,但也有命好的,一辈子的石匠,到寿终正寝也没事。但愿我是命好的那个人吧。”崇德事实上是在安慰嫂子,他并不想安慰自己,因为他知道石匠的归宿,就是石劳。

    “那你就干一段时间的石匠,有点积蓄就回家来,早点收手。”

    “走一步看一步吧,车到山前必有路,水到桥头自然直,就像这洛安江水一样,从源头流下来,它怎么会知道就流到了我们这里呢?”崇光虽然还不是那么理解崇德的担忧,但他觉察到,崇德确实不喜欢当石匠,甚至在骨子里有些反感。

    第二天,早早吃过汤圆,瑞熹带着一家人来到鹰嘴岩上。鹰嘴岩是后山绝壁之上的一个缓坡,像一个老鹰嘴一样突出出来,恰似鹰嘴,缓坡上怪石嶙峋,从坡上往前看,视野极为开阔,远方的山峰层峦叠嶂、云山雾罩、连绵起伏,这里也就成了天然的坟山,埋葬着很多坟茔。当年长毛贼扰乱这片土地二十载,长期荒无人烟,瑞熹的父母当年从重庆过来开荒,才让这个家族在这里安家落户。在后山上,山高林密,土地贫瘠。很多年来,恍惚间搬迁来一些家族,恍惚间有的家族发达外迁了,又恍惚间一些家族消亡在洛安江的尽头。青山处处坟冢,很多坟都成了无人祭拜的孤坟,静静地横卧在后山上,见证了世世代代流淌着的洛安江两岸人民的兴衰。

    每一次春节上坟祭拜,都是在追忆先人创业不易中忆苦思甜,瑞熹又沉痛地讲起家族移居这荒茅之地的种种艰辛。瑞熹的讲述也很直白,就是那几句话:清朝末年,响应太平天国起义的号军起义占领了恭水这片古老的土地,但最终被镇压,洛安江沿岸多年来有大量的土地荒芜,成为无主之地,瑞熹的伯父从重庆赶苦力过来,开了几亩荒地定居下来。伯父只有一个女儿瑞霞,膝下再无子女,本来是准备抱儿招女婿的,但瑞霞天生丽质,秀外慧中,能读书识字,虽不是大家闺秀,也是小家碧玉,被洛安江下游的大户人家古家相中,结了亲家,这几亩地没有人继承。正好伯父回重庆探亲,瑞熹家兄弟较多,生活无着,于是瑞熹的父亲就把瑞熹过继给了大伯,在这洛安江边安下家来。

    说到这里瑞熹就不说了,他就是要让子女都记住自己从哪里来的,这是一个小家庭的迁移史,也是众多洛安江沿岸百姓的迁移史。总体来说,恭水县生活的人们,多数都是历次朝代动乱更替后的各地移民后代,恭水县的历史就是各地百姓的移民史。瑞熹还没有讲的家庭情况是,瑞熹丧失劳动能力以后,全靠汪文秀一个人,女人当男人用,撑持起这个家。后来汪文秀因为干活摔断了脊椎,为了给她治病,瑞熹花光了家里的积蓄,还欠了很多债,才把汪文秀的命保住了。为此,汪文秀知晓真相后多次悔恨,恨不得自己死了算了,但都被瑞熹制止了。这个家土地可以没有,财产可能没有,但骨气一定要有,这骨气就是埋在骨子里的,对家庭成员的关心和爱护。瑞熹只是凭着自己的良心和家族传承在做事,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作出这么傻的选择,最终可能人也没保住、钱财也花光了,所谓人财两空,全家的生活陷入窘境。瑞熹始终都没有意识到,他的这种朴素的感情,和万千朴实的恭水百姓一样,在国家被侵略,山河破碎的时候,不让一个家人承受不幸,演化为不让一个同胞受欺凌、为民族抗日救亡的气节,也让崇义在面临人生选择的十字路口,毅然走上了英勇地抗击日本帝国主义侵略的战场。

    崇光却听不得那么多,顾不得那么复杂的仪式,他点了香烛纸钱,鸣放了鞭炮以后,就急匆匆想赶回家。这让讲在兴头上的瑞熹颇为扫兴:“崇光大春节的你急吼吼的干嘛?”

    “今天天气不错,正好没什么事,我可以多垒点堡坎。”

    “一年之计在于春呢,你把今天开头好好谋划好才是最重要的。”

    “爸你看你说得,好像你要治理国家一样,谋划啥呢,想一百遍不如做一遍,哪怕只垒几块石头我也觉得踏实些。”

    “家族长辈的故事还要传承下去呢!”

    “你年年讲,早就倒背如流了!”崇光不再啰嗦,回家去操起二锤和钢钎,就去垒堡坎了。这让瑞熹觉得有些扫兴,但也只能摇头叹息。崇德一声不吭地跟着他去了。两兄弟协力,达到了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以前崇光需要费很大功夫才能搬上去的石头,现在两人抬一抬就上去了。崇德用他那更加专业的眼光,把堡坎作了些修理,让石头堆垛更加整齐,石头布局更加合理,石缝填塞更紧实。

    当春风送来第一丝春意的时候,首先苏醒的是桃花,她长着粉红的笑脸,在明媚的春光里摇曳着醉人的腰肢,泡木、桴焉、李蒙子、青㭎木都发出粉嘟嘟的嫩芽。布谷鸟开始催促人们“苞谷,薅草苞谷”,催耕鸟则呼叫着“儿紧睡,儿紧睡几”,麻雀开始叽叽喳喳,鸭子开始在洛安江水面上嘎嘎嘎嘎叫个不停,这些都告诉人们,春天来了,播种的时节又要到来了。崇光把最后一块石头安放上去,终于把堡坎垒得和其他道路一样平了。他还留下了一米多厚的土没有填平,他不想用那些已经掘地三尺的土壤来填充——那样的土因为长期埋在地下,没有接受雨水的侵蚀关照和自然风露,显得异常贫瘠。崇光现在开始做填充工作,他在山上,到处挖岩碗泥——这种土因在某些岩石的窝凼中而得名,是万千植物万千年腐烂而成,黑黢黢的,涵蓄了很多水分,充满了肥力。正因为这些土壤是在岩石窝凼中,没有被雨水冲刷进洛安江中,是这片土地上难得的肥力十足的黑土地。崇光就这样用箢篼一挑一挑地往过路边的田里填充,不知挑坏了多少只箢篼。幸好这些箢篼都是瑞熹编的,不用花钱去买。

    崇光把最后一箢篼土倒进田里的时候,他已经累得满头大汗。站在“过路边”的新垒成的田坎上向下了望,清澈的洛安江尽收眼底,那一碧流淌着的清水,是沿岸居住人民生命的源泉。崇光再次打量了自己花了几个月时间垒成的堡坎,这堡坎比自己曾经设想过的还要威武壮观。那一溜还带着新鲜锤痕的石头,泛着石头本来的青幽色,那是亿万年的岁月沉积出的厚重,石头堆码得整齐划一,像石头城的城墙。这一壁整齐的石头墙,在崇光眼中,就是堆满了粮食的粮仓,从山上挑下来的岩碗泥,就是那金灿灿的稻米。崇光还留下了水渠,等到雨季来临,充沛的雨水流进田里,这就是丰产的水田,山上流下来的山水,就变成了甘甜的乳汁。水田就是母亲,滋养了人类的成长。崇光笑了,发自内心的微笑,虽然还没有收获,但却已经种下了对未来的企盼,虽然未来充满了变数,但他的美好想象中,未来已来。

    当崇光在那里傻笑的时候,春姑娘也吹到了十公里外的洛安江上游,在那里洛安江也叫做马渡河,那里洛安江的河面开阔,水浅而且水流平稳,河底铺满了长年累月冲蚀变得圆滚滚的鹅卵石,河中心有一块平地,上面长满了水草,养马的人经常把马牵过河去把马拴在河滩上,故名之马渡河。马渡河的左边是伞水,右边是非常平坦的大坝子,在坝子的边缘,一座大山拔地而起。抬头仰望,远远地看到那山接近山顶的地方,矗立着一壁白色的悬崖,就像巨人张开了血盆大口,露出了森森白牙,这山也因此被称之为奓(音渣)口山。人们已无从考证奓口山的由来,但可以肯定的是,它是在很多年前某一次山体滑坡以后形成的。走进奓口的位置,悬崖垂直地面,耸向天柱。前些年,有人在这里建了一个采石场,专门采集质地优良的大青石,这里的青石质地纯正,纹路清晰,形状规则,实乃开采之绝佳场地。

    崇德此刻正在这个采石场紧张地忙碌着。他在晨曦的微光中一只手拉着风箱,一只手把錾子、凿子、楔子放进火里,随着风箱呼啦呼啦地扯动,木炭窜出呼呼的火苗,还有一些没有燃过的木柴头,在大火中燃烧得更加旺盛。铁工具的尖刃完全浸没在红红的火舌中,享受着最有温度的火浴。待錾子被烧的全身通红后,崇德用大铁钳夹出来,放在铁砧板上,用手锤顺着錾子、凿子的尖上捶打,把昨天使用之后磨钝或者卷刃的地方,再捶打得锋利起来。反复烧红捶打后,淬水,再用磨刀石磨一磨刃口。经过这些工序后的工具,又变得崭新如初,刃口发出幽幽的光,释放出森森的杀气,让周围的岩石瑟瑟发抖。

    每天的工具准备是一件十分枯燥且辛苦的事,这是作为学徒的崇德必须要接受的检验,正如大厨必须要先学会收碗收盘子,学会洗菜切菜一样,也像办公室新人要学会端茶倒水一样,一个优秀的石匠师傅,就是从打磨好工具开始的。师傅何志友是这样教的,一辈辈石匠的技艺也是这样传下来的。每个铁匠都会备上好几套錾子,这样算下来,每天崇德都会打磨几十根錾子,天不亮就得开始干活。

    崇德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在这清晨的阳光下,一缕清风从凉风垭上吹过来,吹皱了满山的春绿,树叶翻滚着,像被刮翻了的鱼鳞。崇德的额头动了一下,平头上的头发一根根立起来。石匠师傅们都陆续赶到采石场。

    在崇德收拾好工具,就等师傅和师兄们来的时候,突然被一声断喝吓得哆嗦了一下:“龟儿子,为什么不把我的楔子打磨好?马上给我弄好!”

    崇德被这突然的声音吓了一跳,但听着声音,并不是熟人的,所以他也不谙是在跟自己说话,不过他还是条件反射地顺着声音看过去。崇德仔细端详,看到这是另外一个师傅向文明的徒弟刘自强。石匠的师门传承是很重要的,不同师门的人,也最多是同行,可以说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对于这样口气对自己说话,崇德直接不张他。

    “喂,看什么看?就说你呢!”刘自强嚣张地吼叫道。

    崇德对那样的无理要求,完全置之不理,自顾自地收拾着工具。

    “哟呵,怎么啦,你长脾气了,大爷跟你说话呢,你哑巴啦!”刘自强用手来抓崇德的手。

    崇德握住錾子,恶狠狠地盯着那人:“把手放开!”

    “不放!”

    “再不放开,我一錾子戳死你!”

    崇德狠狠地用劲,摆开了那人的手,他的眼神里充满了腾腾的杀气,让刘自强顿时矮了半分,没有敢再阻挡崇德。

    当崇德把工具收好,背到师傅边上的时候,师傅何志友猛烈咳嗽了一阵。来到采石场,他总会应激性地咳嗽不止。咳了一会,似乎换气才顺畅了。他慢慢跟崇德说道:“你刚才怼得好,下苦力的何必欺负下苦力的呢!石匠是石头雕刻的艺术家,任何毛料在我们的手里,都会被精雕细刻为精美的工艺品。不能像粗人那样做事。”

    “师傅你也看到了?”。

    “看到了,任何艺术都是修养,我们石刻艺术,必须要与灵魂结合起来,我们的作品,都是我们内心的悸动,所以,不同的人雕刻出来的作品,神韵气质都千差万别。你要学雕刻,就得先认识自己的品行。为师为人孤傲,最鄙视那些不动脑筋的人,所以为师雕刻的狮子就霸气十足,俾睨四方,这也是为师安身立命的本事。你的个性柔中带刚,天生傲骨,你以后学成了,雕刻的狮子将会低调不显露,坚韧而有傲骨。你跟了为师一年,都是做一些杂活累活,为师也一直在观察你,以后会结合到你的个性给你指点。不管任何时候,做任何事,你都要记住,只要把这个事融入到你灵魂中,你是真正发自内心在做,你就一定能做得好。任何技艺都只是手段,是操作手法,雕刻作品的灵魂,一定是你的灵魂。”

    “谢谢师傅教诲。”崇德也若有所思,师傅也真是煞费苦心苦口婆心因材施教,抓住一切机会给予教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