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堤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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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集 南巡虎墩惊逢海啸 探访康府设计赈灾

    一o二三年中秋。

    月明星稀,月色如水。

    入乡随俗的范仲淹让初忠范富在盐仓监前院设案敬香陈设供品。

    按西溪地方习俗,月神前不供酒,用祭红盖碗敬献香茶来供奉月神,祀“太阴星君”即月光娘娘,俗称“敬月光”。

    饭后,收到泰山寺福全大师派小和尚送来的礼物——一篮一盒大藏香和。一盒自家加工的月饼。

    范富打开用木刻水印圖案嫦娥奔月装饰的月饼盒,顿时闻到一股诱人的香甜味。细细一看标签,才知道有上素、椒盐、枣泥、豆沙、麻油、五仁、百果、猪大腿等花色品种各两块。

    “这寺庙里的和尚真会享受啊。”范富不由得啧啧称叹;再从另一篮里看到放满的茭白、莲藕、茨菇、水芹、荸荠、菱角、鸡头(芡实)、莼菜水中八仙。

    他和初忠随即把这些礼品整齐地排放到祭桌上,燃香点烛敬月光。

    “这大和尚办事可真有心。”初忠一边说,一边包了几块月饼,又拎来一袋米让范富拿回家给他老爹过节,“这是老爷吩咐的,快回吧。”

    看到孙子拿回大米和月饼回家让他过节,范富老爹激动得嘴唇直颤,“这,这范老爷真是活菩萨啊——孙子,还是我孙子命好,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老人家不禁搂着孙子,热泪滚滚,“你快回去服侍好范老爷,快回去,好好做事!”

    “哎。”范富听话地很快回到盐仓监。

    当范富赶回时,看到初忠已从西溪街上买回了几盏红油纸糊的月光灯。这些灯有方的有圆的,也有长方形的。内点红色拜烛,亮晶晶的映照出糊社竹制框架窗纱上的“吴刚伐桂”“玉兔捣药”等美丽的图案,煞是可爱。

    “初爹还像孩子一样。”范富笑笑说。因为算起来,年纪不小了。

    “人活着,不管多大,就该保持一颗童心。”看范老爷帮他说话,初忠十分开心,向范富做了一亇鬼脸。

    敬罢月光,他们同盐仓监会计朱夫子一起吃晚饭。

    晚饭后,大家坐在院子里赏月。

    看着天空中一轮明月,以及缓缓浮动在深蓝色天穹上宛如瓦片的白云,范富不禁想起母亲在世时说的“八月十五月当头,正月十五雪打灯”的谚语,自言自语道“今晚月色这么好,是来年丰收的好兆头啊。”

    初忠听了,却摇摇他苍白的头,“谁知道呢?”

    坐在一边喝茶的范仲淹却在静静的思考问题。

    “走,”他突然放下茶盅对初忠说,“我们到南边几亇盐场看看去。”

    “明天去不行吗?”

    “不能拖了,走。”

    他们没想到而范仲淹十分清楚地知道——修筑常丰堰的事已是刻不容缓了。

    认知清醒的范仲淹坐船顺串场河立刻向南。

    “老爷,你为什么如此着急?”初忠问。

    “初忠啊,”范仲淹语重心长道,“你要晓得,盐产在国计民生中的重要性。”

    初忠点点头。

    范仲淹看他似是而非,接着说,“从汉代起,盐就由官府经营。因为盐赋占国家收入近三分之一。国家财富,盐利为盛。历来淮盐占全国总收入一半以上,而海盐又占淮盐一半以上。我们海陵泰州一带海水含盐量高为淮盐之冠,故西溪被誉为天下海盐仓。”

    一听这话,初忠范富顿生自豪感。

    “至于煎盐的历史和技术我不如你熟悉,”范公对初忠说,“你说说吧。”

    “我也说不好。听老人说,先前制盐用盘铁煎。生铁浇铸成厚四寸重一千多斤盘铁,由四角组成,再分成多块,每块一百多斤——官府这样做,是为了从控制煎盐工具达到防止私营生产。若准备煮盐,在官府派来的人员监督下,由各户拼成亇直径一丈多,边高一尺二寸许用铁丝拴成一大整盘。”

    “怎样煮盐呢?”范富插嘴。

    “灶丁们在盘铁下先用土垈砌成圆形的盐灶,把盘铁安好,四周设七、八亇灶门。由保管盘铁的灶户们轮流煎煮,称做团煎。”

    “盐灶周围用芦苇编成的障芭挡风,露天操作,遇雨停煎。”

    “一般在夏天或旱天举火,先将盘铁烧热,然后往上泼海水煎盐。烧一昼夜叫一伏火。可同时煎六盘,每盘出二百斤左右盐。”

    “因盘铁又厚又大,难以烧灼。因此每举火一次,通常要连续生产半个月左右。”

    “那法子笨。”范富评论。

    “是,”初忠同意,“听人说到了唐朝,煎盐技术就有了很发展。他们不再直接用海水,而是先制卤再煎卤成盐。单海陵监听说年产盐就达到六十万担的规模了。”

    “初忠说的很明白,”范仲淹佳许道,“可到了如今我大宋,技术更成熟,为什么盐产量反而不如汉唐呢?”

    “还不是这海堤无用,挡不住海潮,没法子煮盐。”

    其实,范仲淹已从史书记载中了解到,从唐大历(766年)李承实修筑常丰堰已过去近两百六十年。至于宋泰州知州再修此堰也过去了五十年。这海堤经不住风雨侵蚀、海潮冲击,早已千疮百孔,不堪一击了。

    夲地渔民盐民都知道潮汎发生的规律:每逢农历初一、十五早上六点(卬时,五至七点),下午酉时(十七时至十九时)六点,潮位涨得最高。中午十二点(午时十一点至十三点)和凌晨零点(子时,二十点至一点)最低。

    每月两次大潮,两次小潮。

    特别是旧堤如虎墩九龙港段一旦坍塌,又因南北潮汐在此相会,风高浪急,特别容易出问题。

    范富陪范公坐着,而由初忠拿着竹篙站在船稍一篙一篙地撑着木船向南。

    木船在串场河里静静地前行,只听见竹篙激起的水花声。月光照着水面的涟漪闪着缕缕银光。

    范公不时站到船头,抬头看看天空皎洁的圆月,圆月下的常丰堰缓缓地向后退去。

    稀疏的星星不停地眨着眼。

    因为是中秋节,远远近近不时传来阵阵鞭炮声,看到几处明明灭灭的焰火。

    海滨平原一片寂静,连狗吠声都很少听到。

    范仲淹不但不感到夜景的美丽,反而有些隐隐不安。

    至于为什么,他也说不出来。

    当船行至离西溪近三十里的东淘小镇,已是夜半时分。

    范仲淹也看到月色掩映的东淘古镇北的北极殿。

    这北极殿很显眼,殿基就有十几丈之高,以青石砌就。

    古人将紫薇北极大帝简称北极大帝,北极星君,为四御之一。全称中天紫薇北极大帝,道教尊神“四御”之一,位居玉皇大帝之下。

    紫薇星是位于上天最中间永远不动位置最高的星辰,故最为尊贵,乃“众星之主,万象宗师”。因此,人间对他最为尊崇。

    紫薇大帝执掌天经地纬,以率普天星斗,节制鬼神与雷霆。

    北极星位高权重,参谋广泛。从考制宇宙劫运,到天下国家兴衰,再到三界仙真升降,再到众生祸福寿夭。其神通无边而能顷刻摧倾三界群妖魔怪;威德广大且节制雷霆之运行。

    认月色星光为背景的东淘北极殿在范公面前黑黝黝的巍巍耸立。

    串场河水此刻依然从它脚下静静淌过。

    “老爷,”撑船的初忠请示,“要不要歇一歇?”

    “不,”范仲淹回道,“我们还是一气撑到南端的虎墩场。”

    话还没说完,他们就感到木船突然一晃,不一会又一晃,像个醉汉似的。

    接着又听到仿佛从地底传来的让人发怵的沉闷的阵阵闷雷声。

    更为奇特的是他们看到南边地平线上闪跃着一道道奇异的闪烁不定的紫蓝色光芒。

    范仲淹也感到不对劲,“不好!”

    “走,”初忠毕竟见过世面,“老爷,我们上北极殿。”

    北极殿从基座最下面石砌台阶到最高处有上百级,而且拐了几个弯。

    初忠扶着范公急急顺着石阶一级级向上攀登,范富紧随其后。-

    好在范仲淹才三十来岁,正当壮年,不是初忠搀着他,倒反是范仲淹拉着初忠往上登。

    饶是范富年青手脚快,快踏上北极殿最高一层时,他回头一看,大吃一惊:开始只见:一线白亮亮的潮水从远方涌来,但很快就听见那潮头挟着风雷之声奔腾而至,如颦鼓频催万马千军呼啸而至。待看那潮水决非平常所见浪花飞溅的潮头而像一堵水墙以雷霆不及掩耳之势猛扑过来。

    一瞬间,裹挟着闪电雷鸣的巨大潮水猛扑到北极殿脚下,飞溅的浪花一下子激起十几丈高浪花,海水砸到他脸上身上。待他抹了抹脸睁开眼,才发现他们乘坐的木船已被潮头淹没,在漩涡里打了两圈儿,连碎木板都不见了,吓出他一身冷汗。

    “好险,只差半步我们就没命了。”

    北极殿老道听说西溪盐仓监主官来了,忙走出大殿迎接。

    他把范公刚迎进大殿入座,准备献茶,就听到如雷涛声迎面袭来。那气势,简直要把这千年圣殿掀翻。

    范仲淹心知异常,忙放下茶盏走出大殿。刚走至殿门,一探头,一阵飞溅的浪花就打湿了他的衣衫。

    他不退反进冲出殿门,放眼东望,一道道白花花的水墙在惨淡的月色下闪着可怖的银光一浪接一浪奔涌而来。

    “千年不遇的灭族天灾,亡我濒海众生灵!”

    范仲淹先向东望,除了滚滚滔滔的海水,什么都看不到了;再向南看,什么盐亭茅屋早已荡然无存;接着西望,东淘镇也只剩下高处的几株树梢,几点屋脊……

    他不敢再看下去,不由得热泪滚滚。

    “这什么大潮,我可从来没见过啊,难道这就是古人说的灭朝吗?”

    初忠亦自言自语,泪眼模糊。

    初富紧紧抱住硕大的殿柱,吓得心里呯呯直跳,“爹爹没了,爹爹没了,爹爹肯定逃不过这一劫!”

    好不容易熬到天蒙蒙亮,大潮才慢慢退了。

    极目远望,无处不是萧索凄凉悲惨景像——海滩上自不必说,所有的人、物早已被卷入大海。海滩海面笼罩着连天接地的茫茫迷雾。至于常丰堰,只有少数地段可见一点堤根;而堤西,什么低矮的茅草屋自不必说,即便瓦房也只见一星半点断壁残垣,还有数不清的破旧木柜、木桌以及冲垮流散的杂木椽子桁条……

    史载,宋仁宗(1o22一1o63)年间,江苏泰州兴化确发生过海啸。

    这次海啸,来势凶猛,规模空前。受灾规模千年难见。

    从历史上全球发生的海啸记载着,由地震引起的海啸波速每小时高达七百至八百公里。几小时即能横过浩瀚的大洋;波长数百公里,可传播数千公里。令人恐怖的是在大洋里波高不足一米,然而一旦到了浅海地带即达数十米,形成水墙。

    在这种水墙巨大的冲击力面前,不要说古代,即便在科技发达的现当代也没有可抵御的有效办法。这种由地震引起的巨大海啸每隔数分钟或数十分钟就重复一次,摧毁堤岸,淹没陸地,夺走一切生命财产。

    海啸过后,赤野千里。

    据说,汹涌的海浪一直扑到泰州城下。

    驿卒们一站接一站,伏在马背上快马加鞭将告急文书送往汴京……

    太阳终于钻出了浓雾,一脸惨白色。

    退去潮水的海滩上,到处抛洒着乱七八糟的茅草、破门板、破柜、木凳木桌、杂木椽、破旧衣物、坛坛罐罐以及横七竖八的杂物。至于那些曾经挣扎过的人们早已被怒潮卷入大海无影无踪了。

    呱呱呱的乌鸦飞来飞去寻觅鸡鸭羊兔的尸体。

    这惨不忍睹的景像使范仲淹不禁想起曹操的诗句,“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无遗一,念之断人肠。”

    极目东望,一望无际的沙滩上,只有些许随风飘零的盐蒿草。

    盐灶熄火,农田绝收,渔船倾覆,已是不争的事实。

    ……怎么办?

    范仲淹心里沉甸甸的,压上了一块巨石。

    灰白色的太阳慢慢升上了树梢,可丝毫没有给人一点温暖。初忠只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从骨头里一丝丝的冒出来。

    草草吃过早饭,范仲淹请殿中老道到东淘一船老板家赊到侥幸剩下翻最后一艘木船,说好日后由盐仓监结账。

    大难过后,他最不放心的是各盐场的现状。看来,目前盐是暂时煮不成了,当务之急是救灾,救灾!

    按范公意思,依旧去虎墩盐场。撑船的初忠,看看船头屹立的范公,像一尊铁铸的塑像。

    他知道,范公如今是这一方百姓的主心骨,不能垮下来。

    范富倦缩在船舱里,暗自流泪。

    不用查找,爹爹肯定没了,剩下自己一个人了。初忠同情地望着他,把一腔悲愤发泄在手中的竹篙上。一篙接一篙把小船撑的飞快,只听得船舷激起的哗哗水声。

    “看!”范富毕竟年青眼尖,透过雾气看到船南岸边一棵歪脖子老槐树上挂着一亇人。树下传来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不好,有人上吊,快过去救人!”范仲淹也看到了。

    “范富,你来把住竹篙,我上岸去救人!”初忠喊。

    待初忠奔过去看树上挂着一妇女,忙把她抱到草地上平躺着,抓住她两臂往心口压。等了一会儿,只见那妇女呼了一口气,微微睁开眼。

    “有救了,真吓死人,”初忠又对旁边哭泣的小女孩说,“别哭了,你妈醒过来了。”

    那睁开眼的妇女看到她身边围着的几个人说,“你们为什么要救我,让我死了算了……”

    “你这何苦呢,你不为自己作想,也得为你女儿作想啊。”初忠劝慰道。

    一听这话,跪在女人身边篷头散发的女孩又嚎啕大哭起来。

    “别哭,别哭嘛——”一听人哭,范仲淹也很难受,“有苦慢慢诉,为什么非要寻死呢。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难处,兴许我们能帮上点忙。”

    从妇人抽抽泣泣的诉说中,他们才大致了解到她的艰难处境。

    原来,她的男人就是夲地盐灶有名的烧火大师傅姜三。

    这自称姓刘的女子跟了丈夫二十多年,也逐渐掌握了烧火煮盐的门道。而这次姜师傅在海啸中不幸遇难。巨浪涌来时,姜师傅让娘儿俩紧紧抓住家中唯一的旧木柜,面对汹涌而来的水墙拼尽最后一口气嘱咐道,“别松手,兴许能拾到一条命……”

    刘氏把女儿放到柜中,她自己死命抓住柜的边缘,被海水打下去又浮上来,打下去又浮上来——命中不该她们死,再被海浪冲上来时,正好被这棵老槐树树枝卡住了,没被巨浪卷到大海中去。

    刘氏说,“丈夫在世时,一亇在盐灶烧火,一亇在家开荒种地,长了些玉米山芋之类的杂粮,养些鸡鸭度日,有时她也去盐灶帮帮手,日子还算过的去。谁知姜三老母前年得了肺痨,看了不少医生,病没见好,人去世了,却欠了大盐商康家一屁股高利贷。原夲指望夫妻俩齐心苦干慢慢还清债务,而今姜三被海啸卷走了,自己尚且难以存活,哪有办法挣钱还这一笔债呢。一时想不过来,所以……”

    “原来是这样啊,孤儿寡母的的确难熬。你如果同意的话跟我到盐仓监,帮大家烧烧圾洗洗衣服,保证饿不着你们娘儿俩,怎么样?至于你欠的高利贷,我来想办法……”

    “这是西溪盐仓监范老爷。你今天算是遇到贵人了——”初忠忙介绍道。

    “谢谢,谢谢范老爷。”刘氏一听,忙拉着女儿一起磕头。

    “起来,起来,用不着这样。”

    他们一行很快到了虎墩。

    虎墩盐场不大,初忠老家就这儿。

    这墩子原也有千儿八百人,但如今墙倒屋塌,拢共只剩下不到十分之一的人聚在墩子中心土场上。只见他们用土垡架起锅灶,寻到一点山芋,拾了柴禾在做饭。

    范仲淹看众人一脸麻木,因为他们的泪流干了。

    何况再流泪也无用。

    墩子中心还有一架在串场河上的砖桥,没被冲垮。

    “这座桥叫什么桥?”范公问一正烧火做饭的老人。

    “米市桥,年景好的时候常有外地人把米贩到这儿卖。”

    “喔,米巿桥。”范仲淹听了心里一沉。想来海啸前这儿还算是人烟辐辏的集镇,而如今则如此荒凉,惨不忍睹。

    “那是何人居住的地方?”站在桥顶上的范仲淹看到南边远处居然有一片青砖青瓦房。

    “喔,那是盐商康玉庵家。”

    “嗯,不简单——这么大的海潮都没对他家造成影响。”

    “走,看看去。”范公心里一动。

    “救灾的办法有了。”

    他回头对初忠和刘氏说,“你们在这儿等等我,我同范富一起去看看。”

    原来,范公心里一直考虑如何在朝廷下达赈灾圣旨前救灾的办法……

    他带着范富大步向康府走去。

    康家大院果然有气势——因为土场高,比虎墩场百姓宅基地要高出两丈多;再加上高高的围墙,显得很突出。

    “哼,土皇帝,”范仲淹心里说,“为了救助一方黎民百姓,必须拿出手段降服他!”

    走近一瞧,大门楼高高耸立,除了楼上站着俩手持刀剑的家丁,楼下大门右侧各站着俩挺胸凸肚的家伙。黑漆大门上镶满铜钉,门两边蹲着张牙舞爪的一对石狮。

    范仲淹朝范富点点头,范富很机灵,走上去吆喝道,“西溪盐仓监范仲淹范老爷驾到!”

    范仲淹也拿足了架势踏着官步缓缓走过去。

    不一会儿,大门吱吱呀呀打开,康玉庵亲自迎出来,“不知范老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请,请,请!”

    初见康玉庵,见他亇儿不高,又白又胖,像亇冬瓜,不禁令人发笑。

    穿一身蓝底暗花长袍的康玉庵连连对范仲淹作揖。他知道,这盐仓监是朝廷任命的,虽品级不高,除负责盐业供销税收兼管行政,乃其顶头上司。俗话说,不怕官,只怕管,这虎墩盐课司大使的乌纱在他手心里攥着哩。

    范仲淹在大厅居中坐下,待家丁献上茶来,他也不开口,给康玉庵施加一点精神压力。

    范仲淹也听人说过虎墩盐大使有州通判的后台,所以不能不给他一亇下马威。

    他四望大厅里布置得不伦不类,既有名人字画以附弄风雅,也把一些装饰着金银贴片的桌柜椅杌以及瓷器古玩摆得满满的。再看他短而白肥的手指上戴了四五亇明晃晃的金戒指,决定让他放一放“血”。

    “康爷。”做足了派头之后范仲淹才开了尊口。

    “不敢。”康玉庵当然不敢在范老爷面前托大。

    康玉庵见范仲淹虽没穿官服,着上衣下裳白细布圆领大袖常服,但看他略显瘦削的脸非常严肃给人不怒自威的感觉,又听他亲戚提过这人素常廉洁奉公,软硬不吃,便有些发怵。

    “康大使,这千百年未见之大灾大难,伤了无数百姓,饿殍遍地,你都看到了吧?”

    “看到了,看到了。”他不敢睁着眼说瞎话。

    “那——你说该怎么办?”

    康玉庵肥白的脸盘上嵌着的一双老鼠眼滴溜溜地乱转,他在竭力揣测新任盐仓监的意图。

    “这,死者当入土为安,活着的当尽力……”他想说,赈济,但又想,这是官府的事啊,怎么找到我头上来了?

    “你是虎墩场盐课司大使吧?”

    “是。”

    “那就对了——作为夲场大使,有没有责任把夲场赈济之事办妥?”

    康玉庵夲想回绝,但他不敢顶撞这位顶头上司——倘真的一怒之下把他的盐大使之职撤了,那就切断了他的财源;如果再加上清算他过往的一切贪脏枉法之事——他可不敢想下去,伸出衣袖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那还不快去办——死者入土为安;生者尽力赈济,有一人冻死饿死,找你算账!”

    范仲淹缓了口气,又说,“你办得好,我自会向朝廷禀报,表彰你的功绩!”

    “谢范爷,谢范爷。”

    此乃恩威并施。

    “噢,还有一件事。”临出门时范公回头对康玉庵说道。

    “听老爷吩咐。”

    “这附近盐灶上烧火大师傅姜家户主,昨天在海啸中遇难,剩下孤儿寡母,没法过日子,听说还欠着你一贯钱高利贷,由我来还。”

    “不,不,老爷,不敢要。”

    “不,公私分清。账归账算,该多少我一定还你。”

    后来,范公果然从自家薪资中代刘氏还清了这笔债——当然,康某人也没敢按复利算。

    这让康玉庵认识了范仲淹的厉害,对这位顶头上司又敬又畏。

    他从来没见过这样连小事都较真的官员。

    海啸过后,范仲淹忙的焦头烂额——死去的要赶紧收殓;活着的要解决食宿问题,这无一不是当务之急。

    而盐仓监财力有限,权力也有限。

    这么多难民嗷嗷待哺——怎么办,怎么办,否则,会死更多的人。

    范仲淹寝食难安,他急盼朝廷立刻批堆修筑捍海堰的建议。因为,一且批准了这亇建议,事情就好办多了。从眼前看招收民工修堰以工代赈可救眼前之急;从长远看,堰修好了可恢复盐业、渔业、农业生产,一举多得。群众的生计解决了,盐业渔业农业生产恢复,朝廷的税收也可望解决。

    在等待朝廷的旨意下达之前,范仲淹真的一夜愁白了头。

    这天一大早,他带头把盐仓监空着的库房腾出来,让初忠去寻一些未倒坍的庙宇,接着把串场河沿岸盐商富户腾出空房,让无家可归的难民居住。除了动员盐商富户捐款,又安排监里收税的人员到苏南产粮区收购粮食开设粥厂赈济灾民。

    当然,他同时拿出自己的薪俸带头捐助。

    随后,又让初忠和范富分头监督各场赈灾实情,严令各场盐课司大使不允许冻死一人,饿死一人,否则严惩不贷。

    他们从早忙到晚不敢有丝毫懈怠。

    这天吃晚饭时,范仲淹对范富说,“从明天起,增加你一个任务,帮姜氏母女在此筹建三间茅屋,我出银子你出工。记住,这事得由你亲自动手。”

    “好呐。”范富爽快地答应。

    民以食为天。初忠按范公意思负责发粮。他起早带晚骑马去各粮库亲自查看保管和发放的实情。初忠忙得脚不点地,骑着马南至虎墩北至白驹,一天至少来回跑两趟,查看各场安排难民食宿的情形,晚上向范公回报。

    为了尽快帮刘氏母女建房,范富一边走路一边算计,买多少茅草,买多少根杂木当椽子,挖土打土墙需几个人工。到了动工这一天,他回家请了几亇乡亲来帮忙,说清楚管饭不给钱。他们都愿意帮忙,一早就带了大锹泥担子来了,挖的挖,挑的挑,夯的夯,忙的很热火。

    至于筑土墙,大伙都知道,马虎不得。

    首先是取土,海边的沙土不行,得到里下河地区用船取那粘土。

    当然很费劲,但不得不这么办。

    土一船船运来,倒进门板夹成的模子里,用木夯一层一层夯实。

    到了午饭时刻,刘氏和女儿把准备好的饭菜热气腾腾端上桌。因为环境确实艰苦,平时只有豆腐粉小鱼小虾当菜,但就如此也很不容易了。

    最高兴的当数刘氏母女,笑吟吟的忙个不停。

    她娘儿俩知道,若不是遇上范公这样好心人,命都没了。

    因为听说范公今天也来吃饭。

    “今天菜不错嘛。”坐上桌后,范公笑笑对刘氏说。

    “噢,这大鱼是范富跑了老远钓的,鸡是我养的。”

    “嗨,不易不易。咦,范富呢?”

    “我去喊,我知道他在哪儿。”刘氏女儿自告奋勇说。

    范富果然在工地上,用木榔头一下一下地夯实夹板里的土墙——因为大夯毕竟有旮旯夯不到,必须用小榔头补上。

    “哥,”才一出口,刘氏女儿就红了脸,但她只好这样叫,“富哥,去吃饭吧,大伙儿正坐在桌上等你哩。范老爷也来了——”

    “噢,你们先吃,我再干一会儿去。”

    “不嘛,走,老爷让我来喊的。”

    到了新房上梁这天,左邻右舍,姜家以及初家亲朋故友都来帮忙。人人都说范公是千载难逢的好官,难为他还处刘帮衬受苦受难的穷人。

    范仲淹穿一身青布长衫,特意让初忠买了一挂鞭炮贺喜。

    当看到夲地老木匠杭师傅站在大梁上说“歌子”时,他也笑了。

    但见那四十开外的杭师傅杭开进和大徒弟庆双一人拿一把斧头站在正梁两头看准了用力让正梁与两头的梁对缝合榫,一边朗诵道:

    “手执如意斧,

    请上如意梁。

    如意石桑墩如意地,

    如意地上砌华堂。

    四亇如意柱,

    墩在如意石桑。

    如意梁儿上起来,

    事事如意发大财。”

    刘氏乐得脸上像绽开一朵花。

    她女儿随即点燃了鞭炮,噼噼啪啪放起来,惊得附近茅草堆上麻雀乱飞。

    新屋竣工,范公又自己掏钱请左邻右舍和木匠草匠师傅吃了顿便饭。

    姜氏母女千恩万谢。

    她们母女搬入新房后,尽力办了一桌饭菜,单请了恩人范公及初忠和范富。

    开席前,刘氏拉着女儿又要给范公磕头,范公连连摇手。

    他坐稳了,看看范富,又看看刘氏女儿,心想真是天生的一对儿。

    范富虽不壮实,但小伙儿浓眉大眼,皮肤红黑,一脸诚实可爱的模样;又看刘氏女儿,皮肤白晳,淡眉细眼,清秀苗条。

    范公笑看对刘氏说,“不要磕头了,如果你同意的话,我想收你女儿为义女,怎么样?”

    姜氏一听,喜极而泣,连连说,“我情愿,我情愿,这是我伢儿的福气。”忙回转身拉住女儿的手,“快拜干爹,拜干爹。”

    那女孩儿也机灵,一弯腰一边叩头一边叫干爹。

    范仲淹虚抬了一下手,笑呵呵地说,“既认我做干爹,我就给你取名范安,平安的安,一生一世平平安安,好不好?”

    “好,好,好,平安是福,谢爹爹!”

    不久,监西溪镇盐仓的范仲淹接到诏令修泰州捍海堰。

    范仲淹先后在上级张纶及胡令仪的大力支持下,由同年好友滕宗谅协助,与天奋斗与地奋斗与人奋斗,掀开了他人生历史上波澜壮阔险象环生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