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共东风放纸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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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手足不相识

    王瑾玉喝过一碗姜汤,终于不哆嗦了,能利索地开口说话,便复述了纸笺上的内容,末了还做个总结陈述:“那人落款柳墨,说他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还说他一贯行事光明磊落,此次为岳公子而来,要为岳公子打抱不平,要给岳公子出口气,要替岳公子……”

    他说到此,狐疑地盯着岳公子看了会儿,忽问:“你是不是欠了这个柳墨很多钱?”

    一口一个岳公子,不是倾慕者,就一定是债主。

    这债主倒是有头脑,估摸着直接打欠钱的人,很可能会把人打恼了最后破釜沉舟一文钱都不还,而从欠钱人身边的朋友下手,再在纸条里故意提一堆欠钱人的名字,无非是想要制造出两人的矛盾,顺便起个杀鸡儆猴的作用。

    他这般脑补,岳澜表示无语。

    王瑾玉又道:“说什么光明磊落,用麻袋套人算什么磊落?”

    骆长清欲言又止,想了一想,才道:“只怕那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名字,也是假的。”

    “嗯?”

    她向岳澜看了看:“若没猜错,他应当姓刘,名刘墨,正是宁亲王府的二公子,也就是安郡王。”

    “那个把亲弟弟送上断头台的安郡王?”王瑾玉一下子站了起来,自己竟在这人手底下死里逃生,那实属命大。

    他仍觉一阵后怕,好一会儿后,反应过来什么,连忙拉住岳澜道:“你如何会欠了他的钱,可有麻烦,差多少钱我帮你凑一凑,你不要客气,你是我姐姐……我骆姐姐的徒弟,算是我晚辈,你的事我理当要管的。”

    岳澜愣了一愣:这就……晚辈了?

    晚辈就晚辈吧,按理说他也该喊一声师叔,但想着这王公子素来跟小风称兄道弟的,如此连小风的辈分都得往上抬,他又不想开口了。

    而且,这位准师叔也太热心了吧。

    他真的没欠人钱啊。

    骆长清大抵也看不下去了,微笑着解释:“不是什么债主,安郡王许是报恩,前些时日澜儿救过他。”

    “报恩?”王瑾玉更加纳闷了,“那为什么要打我?”

    他又回忆了一下纸笺上的字:替岳公子出气,出什么气?

    他饱读诗书但并非书呆子,结合这几日周围人的反应,思量一番也慢慢琢磨了出来:“哦,安郡王以为我与骆姐姐走到一起了,所以想为岳公子出气,可是这说不通啊,即便是他以为的那样,这跟岳公子有何关系,你们两位是师徒,又不是一对。”

    面前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目光相碰不知为何又都立即挪开,继而同时低头。

    王瑾玉来回看着他们,喃喃道:“莫非……你们当真是一对?”

    “当然不是,你不要乱说,你也知道我们是师徒。”岳澜连忙道。

    骆长清怔了一下,随其补充道:“安郡王曾见我们同处一室,也许是这般误会了。”

    “原来如此,这样就说得通了。”王瑾玉抬头看他们。

    他坐在两个人的中间,一抬头就看见他们的脸,他觉得,从刚才那句是不是一对开始,这两人的表情就有些不自在。

    确切说,一个有些窘迫,一个有些落寞。

    他若有所思的笑了笑:“便是师徒,也未必不能走在一起,规矩是要与人行方便的。”

    两人没什么反应,以至于他要怀疑他们是不是听到了这些话,只是气氛有些沉寂,他便又起了个话头:“所以澜儿你是怎么救了安郡王?”

    两人总算恢复了正常表情,但大抵还有些云游天外,王瑾玉自己没发现他已经随着骆长清一般称呼岳澜,而这两人同样没发现。

    提及此事,骆长清想起那晚情景,微微皱了皱眉:“只怕,还不只是救了他,可能阴差阳错助他伏住了他那弟弟。”

    那晚岳澜将飞镖反手甩出,打中了一人,翌日囚车上的宁亲王府三公子,肩上有伤染红了中衣,这不仅仅是巧合。

    “哦,怪不得他会对澜儿特别相待,原来有这两个原因。”

    “是。”骆长清回应,又看岳澜,但见岳澜有些心不在焉,似乎想起了别的事情。

    或许,还有第三个原因。

    安郡王刘墨这几日住进了及第楼,他在等着岳澜找他来道谢。

    岳澜的确找他了,却不是道谢,殴打王瑾玉一事他实在找不出道谢的点,他就坐在安郡王的对面,等那第三个原因。

    刘墨看着他,不讲缘由,先问:“岳公子父母家人何在?”

    “无父母,刚出生便被人收养。”

    “我猜这位收养你的人姓刘?”

    “本朝不禁民间国姓,即便我养父姓刘,这也没什么不合理吧?”

    “合理是合理,只是巧了些。”刘墨审视着他,总觉得他实际上是知晓一切的,可他的神色淡然,又像这些事只不过寻常小事。

    没有人能把这样的事情当做小事,也或许,他并不知道。

    于是他道:“岳公子若无事,不妨听本王一叙。”

    “王爷请讲。”

    “岳公子可知晓家父在朝中之位?”

    岳澜点头:“宁亲王为摄政王,辅佐当今天子,名为臣,实为主,正是当今天天子的亲生父亲。”

    此桩旧事并非皇朝秘闻,当年天子被立太子时就已经昭告天下。

    刘墨回道:“没错,二十年余前,正统龙脉年幼夭折,先帝只此一子,幼子夭折后一病不起,皇室再难有后,家父生为先帝亲弟,也是皇室血脉,先帝便有心在家父的一众儿子中挑选一人继承大统,本王一共兄弟四人,家父按笔墨纸砚为我们命名,本王排第二,故名刘墨,但那个时候只有我们兄弟三人,这个世上还没有四弟。”

    “哦。”岳澜皱皱眉,“那王爷你的大哥和三弟应该不是很喜欢自己的名字。”

    刘墨想了想:“三弟的确不喜欢,但大哥还行,哦,我大哥就是当今天子。”

    “嗯。”这是人尽皆知的。

    “可是,原本这天子是轮不到我大哥的。”刘墨又道。

    这话方叫岳澜惊了一惊,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亏他敢说。

    “本王所言属实。”刘墨浑然不惧,“我们兄弟三个都是侧妃所生,皆为庶子,当年先帝一心想立嫡子,可是正妃无子,先帝不甘心,于病榻之上坚持等待,非叫家父生出个嫡子出来,说来好笑,家父平生领的第一个圣旨,竟然是责令生孩子。

    可是时间久了总会生变,我们的亲生母亲,当年的侧妃心有不甘,早已经暗中部署,两年后正妃娘娘终于产子,可因先母之故,本王那四弟刚一出生就被暗中害死,先帝身体每况愈下,不能再等,于是只得立了长子,便是我大哥为太子,但同时有诏若王府有嫡子降生,依旧是储君。

    后来没多久,先帝驾崩,我大哥继承了皇位,那时候年幼,家父为摄政王帮其处理朝政,但先母被降罪处死,我们兄弟三人皆归于正妃那里,从此只能认正妃为母,其实母妃为人良善,不计前嫌待我们视如己出,后来许多年也未再生育,但三弟性子拗,他不肯认母妃,大哥想封他为郡王,他也不肯,甚至,连原有的郡公封号也不要了。”

    “当年朝中昭告宁亲王府正妃生的是死胎。”岳澜道,不过这个想来也好理解,他们总不能说孩子是被害死的。

    刘墨道:“是,此消息不宜外传。”

    “那王爷为何告诉草民?”

    刘墨一眼不眨地盯着他:“前段时间,宁亲王府得到了个消息,当年先母派的杀手好心留了四弟一命,转交给了自己的好友刘先生收养,只拿了一个普通人家的夭折的婴孩隐瞒过去了,也就是说,那本该继承皇位的,宁亲王府嫡子刘砚,还活着,算下来,他今年应刚好十九岁。”

    他说到此语顿了顿,他面前这人,今年正好十九岁,而且,他的养父姓刘,最为关键的是……

    他们的血是相融的,他们是血脉至亲。

    岳澜神色不变:“然后呢?”

    “四弟没死一事在王府引起轩然大波,当今天子在位已近二十年,岂是说换就换的,何况那流落民间的四弟如今是否还活着,是否识文懂字,是否能担大任,都还是未知数,我与家父的意见一致,我们决定隐瞒这个消息,任那四弟在民间流亡,为了天下太平,我们不能管他了,可是,三弟不同意,他一定要找四弟。”

    “所以,三公子被你们斩首了?”岳澜问。

    “非我们狠心,你也看到了,他亦想杀本王,他暗中培养的有杀手,那些使飞镖的江湖流寇,呵……”

    “俘虏三公子,我是帮凶?”岳澜抬眼道。

    “没错,你若不打伤他,本王的人未必能降住他。”

    岳澜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

    刘墨看他的神色,冷冷一笑:“生在帝王家,没有手足情长,如果你坐在龙椅上,你便会明白。”

    岳澜道:“那个位置并非谁都想坐。”

    刘墨道:“原本本王也这样认为,可是……你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有勇有谋,一表人才,如若自小养在王府或皇宫,如今定成大器。

    “我甚至有些动摇了,说不定……真的可以换一换。”他继续道。

    岳澜心知肚明,在他十几岁的时候,刘叔已跟他讲过他的来历,但他没有兴趣,也无所谓。

    他抬眼看着自己的兄长,他们的眉宇之间是有些相似的,其实若站在一起,旁人就能看得出来他们是兄弟。

    只是他没有认亲的喜悦,他想起师父面对王瑾玉时候的激动情绪,他自恃做不到,他甚至连拥抱一下兄长的冲动都没有。

    大概身体里流了帝王家的血,当真就对手足情淡薄了许多。

    他唯觉心痛的是那个在囚车上的背影,那也是他的兄长,那个想要找他回来的三哥,他却把他送上了断头台。

    那一天他们目光相及,囚车里的人不知他是谁,他也还不知他的身份。

    他想多回忆一些那人的样子,可留在印象中的只有沾血的白衣,凌乱的头发,甚至连面容都没看清。

    手足相见不相识,初遇成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