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共东风放纸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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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千里诺

    陈华渊说着,又施了一礼,他尽管急切,但言行之中温润不减:“先前大夫给老夫人开过安神药,也燃过安神香,但没有成效,想来寻常安神香对她无用,我已命人专程从胡商那儿带入一些特制的安神香,不需点燃,自可生香,这个是每年只贡到宫里的,民间几乎没有,我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购到,过些时日就会送过来了,届时,姑娘是否能将它加入到纸鸢中?”

    孟寻听得云里雾里,先接话:“纸鸢又不是香囊铜炉,哪儿有能盛放安神香的地方啊?”

    骆长清却想到了另一个问题:“既然二公子能够采买到罕见的安神香,何须还绕至此处,直接进献给常大人不就是了?”

    陈华渊微摇头,耐心解释:“如今得要大人相信,当真是纸鸢能辟邪,这样他才会明白大哥并没有过错啊,顶多是……手艺不佳,这总犯不上坐牢吧。”

    “此言有理。”骆长清道,“但既然关键是安神香而非纸鸢本身,您其实在您那鸿渊坊随便拿一个现成纸鸢,在下面缀个香囊就是,哪怕是现做,想必您那任意一个学徒都能完成,何以还要来长清斋?”

    “缀个香囊太明显了,我们需要的是能悄无声息的将安神香弄到纸鸢里,这要为难那些学徒了,怕只有骆姑娘有这个手艺,而且……”陈华渊说着,向她笑了笑,“来找你,是李大人的提议,如果此去有功,他希望这功劳能在你这里,也好叫刺史能多留意到你的手艺,此提议我亦赞成。”

    面前的三人微怔,孟寻扬眉道:“那万一此事成了,你不怕以后抢你们家生意啊?”

    陈华渊正色道:“骆姑娘肯救大哥,在下不胜感激,怎会有如此小肚鸡肠的想法?”

    他说着,想到什么,又向骆长清道:“但与官家打交道不易,实不知那刺史大人脾性如何,且也不能保证这安神香一定有功效……”他叹了一叹,“怕是要给姑娘添麻烦了,若你有顾虑,在下必定不会勉强,但我一时无他法,仍希望姑娘能出手一救,倘有危险,在下必定挡在姑娘前面,哪怕我身陷囹圄也定竭尽所能护你周全。”

    他的话坦坦荡荡,所思所想皆在话里,赤诚又坚定,面前三人一时沉默,过了须臾,骆长清方道:“我答应你。”

    他连忙拱手道:“听闻大哥之前对你多有得罪,你却愿意冒险相救,在下钦佩。”

    这边孟寻又接话道:“我也听闻你们兄弟感情不太好,怎么你会这么费心思救他啊?”

    “这位小哥说笑了,我与大哥只是生意上的理念不太一样,所以各自营生而已,长兄如父,怎会感情不好,大哥口厉心软,面上严苛实际心无城府,也许,在下平日繁忙鲜少回来,才让外人有了此闲言,幸好这次收到老师来信,我既已回了,会多呆一段时间,与大哥多交流。”

    他的来意已说完,便也再无事,告了辞向外走去,刚至檐下,见外面的雪比来时更大了,他稍回头,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双臂挡在头顶往外走。

    骆长清想了一想,叫住他,取过一把伞,走出去递到他手里。

    身后两人微怔,对望一眼,皆没做声。

    陈华渊接过伞撑起来,抬头看了看,又把伞向前倾,一半挡在她的头上,笑道:“多谢你了,我方才的确是想借把伞,可是看这雪不小,怕你们万一出门也要用,便没好意思开口。”

    “二公子拿着用吧,我这里有多的。”骆长清说着,已从他伞下退出,回到了屋檐下。

    陈华渊不再推脱,与她客气几句,动身离去。

    送走客人,骆长清转身进屋,却见少了一人,左右瞥了瞥,她狐疑问道:“澜儿呢?”

    “从后门去隔壁顾掌柜那儿了,每天这个时候顾掌柜都要我去帮他整理颜料和画轴,我今天懒得去,叫大师哥替我去了。”孟寻答。

    她一皱眉:“你干嘛叫他去替你做事?”

    这就走了,不是有话还没说完吗?

    “要不然呢,留在这里看你给人家送伞吗?”孟寻皱眉看她,“刚刚是谁说的,见不见都一样,转眼就打脸了吧。”

    她白了他一眼:“送把伞,是人之常情而已,如果这就是动心,那么这情意也来的太容易了些。”

    一把伞而已,抵得过数次舍命相护,数年风雨同行?

    “伞送出去了,总要归还吧,一来二去,难免没有后续。”孟寻不服气。

    她听这般话语,心内不觉一阵恼火,冷笑回道:“原来你这么希望我跟他有后续啊,别急啊,我还要帮他做纸鸢,与他一并去救陈大掌柜,见面的次数多得是。”说完大步向后走去。

    孟寻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敢再阴阳怪气,连忙追上她:“师父,我这不也是为大师哥鸣不平吗,好了我不乱问了,你别生气。”

    她的心微一紧,顿步看他:“为何替你大师哥鸣不平?”

    “啊?”

    “为何他自己不来问?”

    “什么?”

    她不理会他,继续向前走去。

    孟寻糊里糊涂:“师父你去哪里啊?”

    “他不来问我,那我去问他。”

    孟寻更是惊慌,伸手挡住她:“师父我乱说话你生我的气就够了,你别去生大师哥的气啊,这个时候你还要怪他,他岂不是更难过?”

    她没好气站定:“我的样子,像是在生气吗?”

    面前人毫不迟疑地点头。

    她怔了一怔,慢慢平定了心扉,缓缓转过身来,轻声一叹:“嗯,我不该生气,是我一时失态,那我不去找他了……我们要赶紧把陈掌柜救出来,这才是当务之急。”

    她一步一步走回到柜台前,沉默了会儿,扭头看着旁边那迷惘的脸,随即一瞪:“你还杵在这儿干嘛,自己的事情自己完成,不要让你大师哥帮你。”

    孟寻惶然往外跑,面上仍是一脸的茫然。

    辟邪纸鸢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陈升鸿原先的设计本也没错,所做辟邪用,图案一般都会有鬼与怪之流,虽然图案不重要,但也不能太偏离主题。

    骆长清想了半晌,也没有想到什么好点子。

    岳澜帮顾掌柜连陈年堆积的画轴与油墨器皿都整理好了,待回来时,厅堂里已经掌了灯。

    灯下的女子抬眼见到他,手上的动作微有一顿,面上很快覆上笑意:“澜儿,你回来了?”

    “嗯。”岳澜轻点头,向她走过来,以手撑桌站在旁边,低头看了会儿她的图稿,见那上面修修改改的笔迹,问道:“是不是不好做?”

    “不太好做。”她坦然,随即又道,“不过没关系,总能想到办法的,你不用操心,那个……你也累了吧,先上去休息吧。”

    岳澜思量片刻,没点头也没摇头,退离桌边,转身去了。

    直到人已经走出了厅堂,骆长清才反应过来,原来他真的走了。

    当然走了,不是她要他去休息的吗?

    可是在以前,他却从没有留她一个人忙碌,即便是帮不上忙,也会在旁边陪着,这么多年她早已经习惯,哪怕他一言不发,但只要抬眼就能看见他,也会倍感心安。

    不知今日他为何离开,也不知他们为何走到了这一步。

    她深吸口气,难过又有些气恼,最后只能自嘲地笑了一笑,重新望着面前的图束手无措。

    烛火哔啵有声,半晌后,她抚了抚眉心,但闻一阵香气。

    一转眼,见岳澜端着食案走了过来,把几碟清淡小菜一一摆在桌上。

    再放好碗,搁了筷子,他才抬眼看她:“师父,休息一下,先吃点东西吧。”

    她愣了一愣,心中阴霾一扫而光,浅笑道:“原来你是做菜去了?”

    “嗯,阿寻说你晚上没有吃饭,为何不吃?”

    她拿起筷子,微思量,违心道:“他做的不合胃口。”

    “那应该叫我回来做啊。”

    她顿住了:“如果我叫你,你就回来吗?”

    “当然了。”岳澜说罢,也微微一顿。

    沉默了会儿,继续道:“只要你唤我,不管我在哪里,哪怕千里之外,都会立即马不停蹄回到你身边,可是,我偶尔又会想,我在你身边,似乎总也不能为你分担,眼里看着你辛劳,我也丝毫起不了作用,每每想来,又觉得……”

    “又觉得什么?”

    又觉得她未必愿意这样一个人留在身边吧,可是他这话若说出来,哪怕是客气,面前人也一定会说不是的,但是不是真心话,却得另当别论了。

    他不再说,又笑了笑,看着她:“又觉得你太辛苦了,那还是不多说了,吃饭吧。”

    骆长清便低下头,心不在焉地夹着菜,岳澜再瞥她的图稿,脑海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我今天在顾掌柜那儿见他正在画门神,说是年底了,这类画卖得最好,其实,辟邪也不一定非要那骇人的图案,师父你觉得门神如何?”

    她放下筷子,豁然开朗:“对啊。”

    思路有了进展,她欣喜非常,当即便要去重新绘图,而刚起身,手忽被按住。

    她的心跳顿然漏了半拍,慢慢回头看着眼前人。

    岳澜道:“不急在此时,先吃饭。”说完,便松了她的手。

    她点点头,再坐回来,仍吃得心不在焉。

    烛火葳蕤,她白日里无端的火气早已经消散,但那时想问的话,也再问不出口,习惯了这般无风无雨的平静,若是被打破,却又不知将迎来的是喜是悲,既如此,那或许,像这样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