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共东风放纸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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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天地高堂

    骆长清与岳澜进了县衙,李牧延找他们商议那牵头人之事,此事已敲定,只需要岳澜过来签个章,函文由县衙下发,算是经过官方认可。

    签章后,两人踌躇一会儿,难免提及门外那跪着的二人,李牧延无奈叹气:“本官已数次请他们离开,他们不肯走,这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若强行谴走,说不定还会闹出人命。”

    骆长清问:“大人为何不肯给他们指婚?”

    “非我不肯,是实在找不到依据,无理无凭,本官做不了主。”

    “他们要的也不是凭证,只是个认可罢了。”

    李牧延将案桌书函一张一张放好,冷脸道:“他们不要凭证,本官身为朝堂中人,却不能信口胡诌。”

    话音才落,忽听门外高喝一声,是那贺郎的声音。

    李牧延立即起身,还没出门,有人伸手一拦,看徐燕来陡现身边,凛冽道:“不要出去,谁知道他们又耍什么花招?”

    李牧延前进不得,在大门边听贺郎高喊:“狗官,你不出面,我们自己做主,我二人便在你这县衙大门前三拜成婚,不知律法上可有告诉你,是否应该来阻止我们?”

    李牧延双手负后,垂眸不语,骆长清与岳澜跟随上来,一并被徐燕来拦了去路,四人静听门外人悲怆道:“你以为你恪守的陈规是造福百姓吗,你以为世间事都该用律法来解决吗,你以为……所有人都该像你一样,活在条框之中吗?

    哦,对了,我忘记了,县令夫人原是匪徒,官匪勾结,又合了哪个律法?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会有报应的……

    也罢也罢,与你浪费口舌又有何用,我二人就在你门前,我们马上就要拜天地了,有本事,你就来拦!”

    门内的人漠然回身,此事与他无关。

    然听那声音又起:“一拜天地!”

    他的脚步微顿。

    那两人竟当真敢。

    “二拜高堂!”

    他慢慢回头。

    却听另一个声音响起:“咱们……朝着这狗官的家拜高堂,岂不是……被他占了便宜?”莫离唱久了花旦,说话轻柔,语气似有似无。

    ”咱们拜的是那堂上的匾,那衙门的威,与他李牧延又有何干,他在此为县令,这衙门是他的家,他若不为此官,与我等普通人又有何区别?”

    “你说的是。”

    几声浅笑,又听得:“还差一拜,来……”

    “要不,下回吧,来生……”

    门内人静默须臾,却没再听那最后一声高喊。

    夫妻对拜,想来,他们不必分夫与妻。

    那么,有情人对拜,也无妨。

    可这一声始终没有再响起。

    许久后,大门终于打开。

    正是掌灯的时候,昏暗中弥漫上淡淡的光,门前已经没人了。

    这么执着的两人,跪到现在,还是放弃了?

    骆长清与岳澜该离开了,他们的脚步踩在那二人所跪倒之地,随意一瞥,却惶然停住。

    血迹在这昏黄的灯下,没有触目惊心,只有不经意就会被忽略的红,静静染了一块石板。

    李牧延也走过来,看那血迹,良久未语。

    翌日,有百姓来报官,说在城外湖中发现两人尸首。

    经查验,其中一人非溺水而亡,按推算,至少在落水之前的几个时辰,人就已经断气了。

    “本就内外皆有伤在身,又连跪几天不吃不喝,兼心力交瘁,适才挺不过去。”仵作小心翼翼道,“这内伤,是关键。”

    仵作走后,李牧延跨进厅院,推开正厅的门。

    徐燕来手足无措地站起来:“我又闯祸了?”

    他闷声不语。

    徐燕来又道:“杀人偿命,我愿意领罚,但你得跟我撇开关系,免得连累你,要不,你写个休书吧。”

    他淡淡摇头:“不用写休书,你我原本也没有拜过堂。”

    徐燕来眼中黯然:“说的没错。”

    李牧延看向她:“你回乌衣寨吧。”

    她陡然抬眸,震惊从眼底闪过,须臾后方才回神:“好啊。”

    脚下已不知前路,浑浑噩噩往外走,来的时候没带什么,所有的东西都是李牧延的聘礼,她如数奉还,走的时候也没有东西可收拾。

    自然,哪里还想得到收拾点东西为以后的日子打算?

    还有什么以后?

    李牧延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在她行至身边的时候,伸手拉了一下。

    她手上沾了些灶灰,指端黑乎乎的,他犹疑须臾,仍是牵住了。

    看着对方惊异眼神,他依旧淡淡道:“方才,我跟仵作讲,莫离的死因,不许宣告。”

    “什么?”

    “真正害死他的不是你,是我。”他面露悲色,“太执着的人,也是我,不是他们,是我死守律法规则,昔日因我不肯变通,接王晓红那一诉,害得他丧命,今时又因不肯通融,不接这二人之诉,再害两人性命,一切因,在我,而不在你。”

    “也不能这样说……”

    “我吩咐仵作不许说出去的时候,心中已明白,我所秉承的律法规矩,我所固执坚守的信念,已经不在了,我不想你命丧黄泉,所以徇私了。”他的声音低沉,“而我,竟然不认为,这徇私是有错的。”

    “你……”徐燕来惊愕又糊涂,不知他所言何意。

    她并不觉得自己有荣幸让这人不顾一切,他会徇私是因为心中有愧,而不是对她有爱,这其实与她没什么关系,甚至他都可以不必来知会。

    但他此刻站在了她的面前。

    今日的他有些奇怪。

    他继续道:“娶妻兹事,在我眼中如同公案,我原是不想多费思量,母亲想要什么样子的,我照着去找便是了,我不知道自己会钟情什么样的人,母亲喜欢的,我就让自己也去喜欢。”

    她有些委屈,李老太太不是挺喜欢自己的吗,那你怎么不喜欢呢?

    李牧延松开她,转身道:“我知道母亲很喜欢你,可……我身为官员,不能说服自己去喜欢一个匪徒,这条界线我没法越过去,但是,莫离那二人让我看清了,你我之间的鸿沟明明比他们浅了许多,我放下了固守的坚持,且不认为自己有错,此时便明白世间事有理也有情,于是我摒弃了这条界线,我也许……该试着了解你。”

    “啊?”徐燕来眼中忽现光彩,惊喜之余,却还是有些担忧,“那……万一你了解了我之后,发现我并不是你喜欢的类型,该怎么办?”

    “嗯?”李牧延回头看她,未料到她会这样问。

    “我说的不无道理啊。”她据理力争,“你这样的人,大抵中意的是那种知书达理,温婉大方的女子,我可是一点都不沾边,等你了解我后,更讨厌了,怎么办?”

    李牧延想了想:“我并不知自己会喜欢什么样的人,但……你大可放心,我不会对你始乱终弃。”

    这一点徐燕来放心,他早就说过这样的话。

    而她想要的,仍是他的心啊。

    她又想起什么:“先不说你以后会不会讨厌我,你当真不再介意我的身份了吗,我是匪徒,你不在乎了?”

    “是,不在乎了。”李牧延重重点头。

    “那假如……我以后又被发现了什么其他身份呢?”

    他蹙眉:“还能有什么身份?”

    徐燕来笑了笑:“我就这么一说。”

    她终于守得云开,也许还未见月明,但已心满意足。

    不过,等一下。

    “那你为何要赶我回乌衣寨?”

    李牧延微顿一下,正色道:“成婚那日被城中百姓们搅和了,后续礼仪都没完成,我想为你正名,重新接你过来,之前漏掉的都补上,如若可能,该让百姓们热闹迎你入城。”

    她满心欢喜,却又自嘲,没人会欢迎她的。

    而她也不在乎这些繁文缛节。

    上回因李牧延晕倒,那拜堂之礼一直没成,李老太太一直念叨,说此礼重要,三拜成,婚事才成,然而他一直未提,她便也不曾提。

    她以为李牧延忘记了,不想对方是放在心上的。

    她向面前人笑道:“你今日与我说的话,我知都是肺腑之言,我本就心恋于你,你对我少许温情,已让我不知所向,此刻我更是舍不得离你半步,我不回去,婚事也不必补,反正啊……说不定等到你了解我之后,发现我与你喜欢的样子相去甚远,还是要赶我走的,要不……这样吧,你先欠着,等你哪天对我真心有意,再来为我补办这场婚事。”

    李牧延静看她半晌,疑惑道:“我一贯认为亏欠你颇多,想尽我所能补偿,可是你似乎都不大在乎?”

    她无奈一叹。

    那是因为你的补偿,都是表面的啊。

    李牧延见她不回应,便道:“好吧,我答应你。”

    他说完转身要走,抬手去推门,瞥见手上沾染的灰,动作微顿,迟疑了一下,没顾上擦拭,负手回头:“这里不需要你做事,你已经进了县衙,那常大人的话不要放在心上。”

    “这个……”徐燕来低头,不全怪常大人,她其实也不知道,嫁与他人妇后,应该要做什么。

    李牧延已推门而出,站在门边回首:“如果一段婚姻,是让这个人或者这两个人全都改变,让他们被迫或自觉抛弃以前的生活和秉性,走上完全不同的轨迹,那这样的两个人,我想,一定是不合适的,你以前的样子就很好看,做你自己就行了,不过……的确不能再去打家劫舍。”

    话说完,他笑了一笑,走向了回廊。

    身后人一时呆了,这是第一次见他的笑容。

    之后她很长一段时间在想,自己真是傻啊,人家愿意补给她一场盛大的婚事,她怎么就不愿意呢?

    若是天地高堂,夫妻对拜,命中红线紧牵,这样哪怕是黄泉碧落,也能等到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