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共东风放纸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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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终不负良辰

    莫离与贺郎出殡的时候,在潍远县又生了一些事。

    两方没有亲属,为莫离处理后事的是戏园子里戏子与伙计们,而为贺郎买棺下葬的是他昔日相识的一些江湖中人,原先下葬处准备挨在一起的,这是城外一片坟岗,附近大多数普通人都葬在此,没有风水先生看一看方位,也没有管事的人来划一划区域,哪有空就能埋哪儿。

    可送葬途中,那些江湖人听了些闲言碎语,心中不快,与戏子们起了冲突,行至坟岗后赌气各占一边,一选最东一选最西,两个坟冢中间隔着不知历经了几朝几代的黄土白骨。

    过了几天,坟冢上有人放了黄花。

    孟寻哀声叹气:“我们当时应该帮一帮他们。”

    身边人沉默不语。

    他又道:“跟他们比起来,有些人所惧怕的,所认为的沟壑,又算得了什么?”

    他快步向前走去。

    身后二人走得缓慢,经过那竹海,走过那一片芦苇丛。

    岳澜轻轻牵起旁边人的手,不管那人是否要挣脱,他都牢牢抓住她,一步一步走。

    进了城门,天已昏黄。

    城内有人汇聚,挡住了他们去路,来人大多数面熟,正是这些纸鸢艺人们,他们面带喜色,齐齐站到岳澜的面前。

    ”岳公子,我们特来迎你,官府公函已出,往后你是此行牵头人,我等唯你马首是瞻!”

    岳澜连忙道:“诸位客气,岳某阅历尚浅本不胜此任,承蒙各位厚爱。”

    “我们推举牵头人不看年岁,只看对此行有贡献者,岳公子不必自谦,当年穆荣被推举为牵头人的时候,也是十分年轻的……”一为首老者道。

    “哎,这时候说那个丧门星做什么,当初若不是他,我们至于到这个田地吗?”那老者还没说完,被身边人打断。

    他住了嘴,再看着岳澜笑道:“是了是了,今天是大喜日子,不提往事,岳公子,我们在前方酒楼设宴共庆,您是一定要赏脸的。”

    他们向两边退,为他留了一条道路。

    岳澜往人群里走了一步,手上忽落了空。

    那被牵着的人,还是挣脱了。

    他怅然回首。

    看骆长清向他浅笑:“你去吧。”

    他正要说话,但听那老者又道:“骆掌柜怎么不动?你是岳公子的师父,自是一并去啊。”

    骆长清向众人一笑:“青出于蓝,我对他放心,我就不去了,店中还有些事情,往后澜儿带领大家,若有什么欠妥之处,还请海涵。”

    众人继续劝着,也有人趁机玩笑:“岳公子稳妥,要我看啊,骆掌柜现在唯一要费心的,是为他寻一佳人相配才是。”

    她默不做声,低头笑了笑。

    另有人道:“这用不着费心,骆掌柜不肯去虽然可惜,但也不好为难,岳公子,走走走,我认识好些大家闺秀,听我慢慢跟你介绍……”

    人群渐拥岳澜往前而去,他想再拉住骆长清的手,却还没来得及触碰。

    盛宴热闹,他未料常大人和李大人都在,觥筹交错之间,看得出这些人是真心欢喜的,也是真心把岳澜当作了他们的希望,他们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怕极了这期许再一次破灭。

    宴席时间不短,等岳澜回到长清斋的时候,天色已晚。

    厅堂没有人,门半掩,有一盏灯留着。

    院子里也没人,一架梯子竖在屋檐下。

    他抬起头,会心一笑。

    六渡街的夜晚总是流光溢彩,若浮动的缎带,这时候莲叶田田,枫叶还未红。

    从长清斋的屋顶上往四处看,夜色不似以往平和。

    如今有很多纸鸢艺人安家在此,整条街比以前热闹些,有些店家还没打烊。

    他悄然坐在女子身边,歪头看她。

    女子向他凑近一些,须臾后又退回:“你没有饮酒?”

    “嗯。”

    “他们没向你让酒?”宴席上的传统,不让酒似乎就少了些什么。

    “让了,我没有喝。”他笑,“看你一个人在屋顶,我不喝,已经醉了。”

    她面上一红:“出去吃了顿饭,跟谁学了油嘴滑舌?”

    “不是油嘴滑舌,是真心话。”他抬袖,将一支穿花点翠的步摇轻轻簪入身边人的发髻,莞尔道,“当初你赠我此物,想让我走,如今还给你,无论如何,我是决计不会离开了。”

    她摸摸发簪,心中凄然,不离开又怎样呢?

    岳澜略有遗憾道:“其实我前些时候到京师,还专程去了一趟及第楼,我想找一找龚珠儿姑娘……”

    “你去找她了?”

    京师有一个雁儿姑娘还不够啊,又来一个,你这趟行程,收获颇多啊。

    ”我想向她讨教一下如何催花,然后催个梅花看看,她给了配置方子,可是我研究了许久,也没成功,只好……算了。”

    还有你学不会的事情,也是稀奇了,不过……

    “你催花做什么,想要给谁看?”她一出口,连自己都听出了戾气。

    真是莫名其妙。

    岳澜也觉莫名其妙:“给你看啊,除了你,还能有谁?”

    “我……”她语塞,“当真,还是我?”

    岳澜更疑惑。

    从来都是你,何曾变过?

    他二人平白蹉跎诸多岁月,惧怕的鸿沟,不敢往前迈出的步伐,而这些顾虑,在莫离与贺郎面前多么微不足道?

    那奈何桥畔已多了一对伤心人,活在世间的,为何还要浪费时光?

    这时良辰美景,有情人为何还不珍惜呢?

    他认定了自己的心,也终于让自己有了不再惧怕的勇气。

    思量间,却听身边人悲切回他:“那又怎样呢?”

    即便还是我,那又怎样呢,若是能走到一起,又何须等到现在?

    但,又是什么阻碍着他们呢,细细思来,好像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原因。

    不对,还是有的。

    她继续道:“今日宴席上,他们给你介绍了多少大家闺秀?”

    “这……”岳澜一开始还想那些诗文里的风花雪月,他是否该娓娓道来,给这夜色增添几分旖旎。

    可身边人这般一问,叫他那吟风诵月的心思陡然消散了。

    他急着解释:“没有啊,常大人李大人都在呢,他们怎好乱说,而且就算是介绍,我也不会留意啊,你还不相信我啊?”

    “那……对啊,你当然不会留意,京师还有一位大家闺秀等着你呢。”

    “我……”岳澜正要回应,而想到什么,手托着下巴笑看她,“你吃醋了?”

    她眼一瞪:“没有。”

    “哦,原来是吃醋了。”

    她的脸红到了脖子,愤然吼道:“你听不懂吗,我说没有。”

    “好,没有。”他眼中溢满笑意,“那么,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吧,你是自己下去,还是我带你?”

    她的心微凉,这就,要走了?

    不然呢,还能怎样?

    她板起脸:“要走你就走啊,我多坐一会儿,与你何干?”

    “说的也是。”岳澜点头,起身。

    她的面色微变。

    真的要走吗?

    而岳澜却重新坐下:“等会儿,我想起一事,问了再走。”

    “有话快说,说完赶紧走。”她背过脸去,盯着隔壁家的小院子,院子里有什么也没看清。

    “我一来你就问我喝酒没,今日何以这么在意?”

    她长吸口气,做不耐烦状:“你说呢,饮酒伤身,我是你的师父,不该关心你吗?”

    “就没有别的?”

    “能有什么别的?”她没好气问。

    岳澜顿了顿,幽幽道:“阿寻说,我一醉酒就有坏毛病,我……却都不记得了。”

    她的手紧攥了一下衣襟,转瞬又松开,那隐隐被猜中的,又羞于承认的心思,叫她面红耳赤。

    定定神,她转念又想,你又不曾大醉过,怎么就不记得了?

    不记得就不记得,你忘记的事情还少吗?

    她恼道:“不记得就算了,反正你今日未曾饮酒,不会有那些坏毛病,用不着担心,早点回去休息吧。”

    “你叫我走,我反而不想走了。”

    “为何?”

    岳澜在她耳边轻呵:“我刚说过,就算不饮酒,一见你,也已经醉了。”

    “什么意思……”

    话还没说完,肩上忽被人用力一揽,她无可遏止地转向他,才看清他的脸,一个吻已深深落在唇上。

    心骤然漏跳。

    这人没有饮酒,没有中毒,这次他清醒无比的,吻在她的唇上。

    这一次,他是否,还会不记得?

    她将要闭眼,又偏在这混沌的思绪中抽出了一丝清明,她往后退了一下,在唇齿相接的间隙挤出一句断断续续的话:“你……你别忘了,你在京师还有……”

    岳澜离了她的唇,抵着她的额头,微微喘气:“跟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吃醋,你可真能耐啊!”

    “六七岁?”她惊住。

    “不然呢,我很多次要跟你解释,你全都拒绝,以前还没发现,你的醋意这么大?”

    “我……”她大囧,“那个……”

    她无地自容,又想要维持着这早已经被看穿的自尊,支吾片刻,怒道:“我说了我没吃醋。”

    岳澜失笑:“行,是我故意的,故意一直不告诉你,想看看你的反应。”

    ”我能有什么反应,我才不在乎……唔……”

    那欲盖弥彰的辩解再被温热的唇吞噬,一吻又覆上。

    她的心与情,终于豪无旁骛的动了,她的来时路与余生行,都光明正大有了依恋。

    她亦抬臂环住他,慢慢闭上眼睛。

    那梅花最后也没催成功,光秃秃的枝桠在院子里耀武扬威地立着,岳澜也没有说出来那些风月情浓的诗句,这就是漫长岁月中寻常的一天,甚至隔壁顾掌柜的憨声都能似有若无的听到。

    而她却看到了落英缤纷,满目葳蕤。

    有情人携手,便是良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