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共东风放纸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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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不分彼此

    多年前朝廷动荡,蔺臣当道,到如今,虽还算不上国泰民安,但也已风调雨顺,达官贵族们不忧衣食,便想了些别的赏析玩乐之物,有喜好风雅之人对那瓷器起了兴趣,此时瓷器烧制官窑多,民窑少,就是有钱也不一定买得到。

    而正因为如此,权贵们反倒趋之若鹜,把拥有瓷器当作身份的象征,他们需求的多,那烧瓷的材料也就需求的多。

    在临边境的啸山,盛产瓷土,这里瓷土细腻,烧出来的瓷洁净细致,鲜少杂质,倍受欢迎。

    只是位置险要,地界高,常年风寒刺骨,采瓷土的活儿又辛劳,劳累交加饥寒交迫的环境,普通人坚持不下来,给再多钱也不肯去。

    后来,这活计就落到了流刑的犯人身上。

    不用给报酬,死了也不用负责,还能任打任骂。

    顶着鸡窝头的土匪何小飞,裹紧身上棉衣,气喘吁吁爬上山来,浑身虚脱地靠在石边休息,顺便探头向那劳作的工地看。

    监工的官差们甩着鞭子吆喝,劳作的工人们来来回回,如行尸走肉,便是鞭子落到身上,也听不到一声痛呼了。

    他就在这一群人中,看到了王瑾玉。

    昔日他亲自将他绑上乌衣寨,那时他一袭长衣磊落,书生意气风发,后来又听说他金榜题名,风华无限,而今,他听徐燕来的吩咐,天南地北的找到他时,见到的是眼前模样。

    褴褛衣衫,蓬头垢面,处处血痕,脊背佝偻。

    他起身,躲在离他最近的树后学了几声鸟叫,王瑾玉好奇回头,隔着栏网,他又看到他眼窝深陷,颧骨高凸。

    唯那双眼睛还清亮。

    王瑾玉看到了他,但看了好一会儿,也没想起他是谁,他不敢高声说话,在地上写下一个“飞”字。

    那人还是没想起来。

    他只好又歪歪扭扭写了“乌衣”二字。

    对方踌躇一会儿,终于有了反应,然而面露狐疑,不知乌衣寨中人不辞辛劳来找他何意?

    何小飞还会写大当家的名字,可是想着写她也没用,大当家是帮着骆长清来找他的,他得写下这个人的名字,他应该就明白了。

    但他只学了几个对自己有用的字,”骆长清”这三个字,他一个都不会写,大当家说过骆长清是他的姐姐,为什么两个不同姓的人是姐弟他不知道,但“姐姐”二字他也不会写。

    王瑾玉却似猜到了什么,想向他走近一些,忽听几声历斥由远及近,他连忙向他摆摆手,转身挡住来人的视线。

    何小飞躲在树后,一直等到天黑,吃晚饭时,总算有些休息时间,官差们钻入了屋中,犯人们三三两两蹲在一起。

    他见王瑾玉轻轻走来,递给他一个折叠的信封,上头写了五个字。

    他却不知何意,这会儿看守松懈,他小声开口:“啥意思,这信我交给谁?”

    王瑾玉伸手指指其上的字,又朝他拱了拱手。

    他更糊涂了:“我不识字啊,你干嘛不说话?”

    王瑾玉无奈,转身离去,不一会儿,与一位年轻小哥一起过来,那小哥向他低声道:“放心,我与王兄是好友,他比划手势你大概看不懂,所以叫我来帮他跟你说话。”

    何小飞顾不上跟这小哥寒暄,他震惊看着王瑾玉:“你,你不能说话了?”

    王瑾玉点头,还没抬手,小哥已道:“被拔舌了,出了大牢就被拔了,在流刑上路的当天。”

    王瑾玉拍了一下小哥的手,那小哥却摇头:“这是他们擅用私刑,如何不能说?”

    他抬手,那小哥又道:“我知道你怕你家人担心,但既有人来寻你,定要他们为你伸冤啊。”

    他微微垂眸,摇了摇头。

    何小飞听到此义愤填膺:“你以前好歹是个挺大的官儿,是谁指使对你用私刑的?”

    那小哥也道:“是啊,王兄,你为何一直不肯告诉我?”

    王瑾玉眼中有些许悲凉,仍旧摇了摇头,回头看看天色,连忙抬手。

    小哥只得向何小飞转述:“他记得你是从潍远县来的,这封信,请你交给他的姐姐。”

    何小飞把信封揣到腰带上:“行,没问题。”

    小哥又道:“你小心一些,我们要点纸笔可不容易,王兄写了这封信,接下来一个月都要给那些官差们刷粪桶,你莫要弄丢了。”

    何小飞一惊,连忙又把信塞到袖子里:“我保准带到,你也不用担心我会偷看,反正我不认字。”

    王瑾玉笑了笑,表示无妨。

    他又道:“你姐姐拜托我们大当家找你,大当家派了一些弟兄四处找,还是我最机灵,找到了你,但也找了这么久,费这么大劲,其实你姐姐就是想问你是不是被冤枉的,你要有冤屈,一定得说出来。”

    他比划了几个手势。

    旁边小哥道:“他想知道,他姐姐相信他吗?”

    “骆姑娘那儿我不知道,但我们大当家绝对相信你。”

    “他说,多谢徐大当家,但他没有冤情,你们不必费心……王兄,你当真没有冤情吗,我不信,你绝不是贪财之人。”

    何小飞插话道:“大当家也是这样说。”

    王瑾玉仍是摇头。

    小哥叹气,过了会儿,继续转述:“他说,请他姐姐将来一定不要失望。”

    “你姐姐没失望,就是难过,也很担心啊,这不是托我们来找么?”

    “他说,不是此事。”

    “那是什么?”

    小哥却不说了,因为王瑾玉不肯再告诉他们。

    那吆喝声又响起来,何小飞急忙道:“王公子你愿不愿意逃走,我回去把兄弟们都叫上,要不把你劫走算了!”

    面前人向他再拱手,仍然是笑,笑容还如以往,清朗和煦。

    小哥没好气对他道:“你想得容易,劫囚有这么简单?”

    他抿抿嘴:“那……你姐姐不是有个徒弟在京师也当了大官吗,他知道你的事儿吗,要不要去找他……”

    王瑾玉面色微变,连连摆手。

    这不用那小哥转述,他也明白意思。

    他叹了口气,又摸摸那封信:“好吧,我走了,反正知道你在这儿了,我先回去把信交给你姐姐,看她怎么说。”

    他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荒凉。

    等信送到,这一场错认的姐弟情,也该断了。

    何小飞路上走得不慢,但路途实在远,中途还因偷窃,被人给私自关了好些时候。

    而潍远县的清晨,商铺次第开门,最早的巡街衙役已经上了街。

    昨夜流光溢彩的华灯,都换上了朝气蓬勃。

    长清斋如今单售或批量订购的生意都很好,他们每天开门很早,批量的纸鸢由工人们完成,这些工人仍是从鸿渊坊外借的,鸿渊坊收外派费,人员由长清斋管理,目前管理他们这项任务交给了孟寻。

    孟寻时常要过去转悠,但总是贪睡,往往要劳人去叫,岳澜为了喊他起床,每天都要费上好一番功夫。

    但岳澜没空自己去管,批量订购的客户,潍远县那些纸鸢坊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他来交涉,昨天宴席上他还与他们在商议,想组建一个同盟协会,把本县的纸鸢坊以及相关活动全都规范起来,目前也要筹划一下具体细则。

    至于骆长清,她一门心思扎在了纸鸢的设计与制作改良上,顺带着兼顾店中零售生意。

    岳澜好不容易把孟寻揪到楼下的时候,大门早已经开了。

    他从楼梯走下来,与楼下人打招呼:“师父。”

    再回眼朝孟寻一瞪:“吃了早饭赶紧走。”

    楼梯口的人已转身,又面色微变回头看他。

    他方才叫她什么?

    他该不会又忘记了吧?

    骆长清板起脸沉思,心道这次若他又忘了,她非得采取点儿措施叫他想起来。

    而岳澜见她神色亦是一怔:“怎么了吗,师父?”

    她当真是恼怒了,向桌边走去:“没什么,吃饭吧。”

    岳澜哦了声,走过来坐下,向她发上一瞥:“那支步摇你怎么又取下来了?”

    呵,原来还记得。

    她道:“我收好了,怕弄丢了。”

    正将一包子往嘴里塞的孟寻忽然顿住,抬起头问:“步摇,什么步摇,你之前送的那只吗,为什么又收回了,你们……”

    他在二人面上来回打量,小心翼翼问:“你们又决裂啦?”

    两人愣了愣。

    而后,孟寻也愣了。

    他瞪大眼睛,看岳澜轻轻牵起他师父的手,坦然看他:“没有决裂,是……再不必分什么彼此。”

    他咬了一口包子,忘了嚼,囫囵吞枣地咽下去,又险些噎住,好不容易才抚顺了气,站起来。

    却只有一句话要说:“师父,那你送我的镯子不会往回要吧?”

    骆长清失笑摇头,侧目看身边的人。

    岳澜牵着她的手没觉得不自在,但被这般目光注视,却莫名脸红了,轻声道:“师父,你要说什么吗?”

    她的确要说什么,从刚才就想说了。

    这一口一个师父的叫,让她总觉得自己“为老不尊。”

    不过此刻也反应过来了,称呼习惯了,哪里能轻易改变?

    而且,既然敢走出这一步,又何必去在意称呼什么呢?

    她缓缓摇头,那边孟寻也想起什么,忽一拍桌子道:“我跟你们讲,你们这事儿啊,最好别告诉二师哥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