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共东风放纸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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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离师门

    陈家巷的鸿渊坊比其他家多开了两日,第三天陈升鸿完成了工人们的遣散,大张旗鼓地关了门。

    陈升鸿不去京师,也绝不在这时候独活,外人一贯道他精明又小气,可他此刻毫不犹疑散去多年心血,二十年前唯一幸存的陈派,这一次不再留存。

    他一关门,陆陵立即赶去了长清斋。

    是他失算了,亦或者不懂这些艺人们的心思,他要留下的人,并不会感谢他,鸿渊坊既会主动关门,不用想,长清斋也是会的。

    他们主动关门,不仅仅是不愿意独存,还是对他毫不留颜面的抗议。

    但他还存了些侥幸,慢慢走近长清斋。

    看那朱红招牌正取下,门前挂的纸鸢都已收回,只剩空荡荡的架子。

    他的心陡然一凉,原来他师父当真也这般绝情。

    招牌摘下,那大门眼看将要关上,他着急了起来,上前去,一手抵住半掩的门。

    骆长清恍惚了一下,似才看清眼前人,她轻叹道:“我不会去京师的。”

    “你不是要传承穆家的手艺吗,不是还要为穆家正名吗,怎么,这就轻易放弃了?”他语中带着讥讽。

    面前人道:“这一行,只灭我一家不会死,可若只留我一家,也断断不会活。”

    “你是决计要与他们站在一起,哪怕我想要救你脱离这水火之中,你也不肯?”

    骆长清无奈叹气:“这水深火热,原本也是因你而起啊。”

    陆陵语塞,好半天后,方喃喃道:“你恨我?”

    她抬眸看他,语重心长道:“不管身处何位,只要有心,都能造福百姓,凡事不要强求。”她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袖,那手背上的伤疤让她怔了怔,须臾后,闭了闭眼,继续道,“你听我说,回去好好过你的生活,便是你如今的官阶,已是许多人望尘莫及了,你当知满足。”

    陆陵的胳膊被她轻抬,鞭子的伤动了骨,这样抬起叫他又觉疼痛,他微蹙眉,面不改色,只觉心间一阵阵寒凉。

    让我回去好好生活,你是在与我划清界限吗?

    他宁愿她恨着,也不想见她在自己面前总是无喜无悲。

    抵住门的另一只手暗暗握了握,又听她道:“对了,你的妻子……”

    他的手一松:“怎样?”

    终于想起来过问了?

    “你已成家立业,更应知足了。”

    若又被冷水浇灌头顶,他松开的拳头再度紧握:“是啊,你说的对,我的确比很多人过得好多了。”

    可你又不是我,你怎知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骆长清犹疑片刻,又道:“倘若有朝一日……我的身份会不会给你在朝中带来麻烦?”

    “什么?”他的心不安定,并未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

    面前人继续道:“那日听你唤我本名,我突然想到,你已有了自己的生活,当年你们拜我为师,也非是真正跟着我学艺的,只是刘叔想要我照顾你们,又觉没有缘由,这才出此法子,其实你们都是自由的,不若……”

    “不若什么?”他抽回那被攥着的衣袖,又是一阵刺骨之痛袭来。

    骆长清欲言又止,踌躇几番,还是将要说的话开了口:“不若你我师徒缘分,到此为止吧。”

    突如其来的沉寂,仿佛连呼吸声都停滞,街上卷起一阵风,不算多的行人纷纷抬袖捂住了脸。

    他低沉嗓音问:“你是要把我逐出师门啊?”

    “原本,也不算是师门。”

    “可我叫了你这么多年的师父。”

    面前女子不语,静静看他。

    她并非专挑此时给他徒增烦恼,只是那日“穆寒筝”三个字一出,也许,离她身份的揭发不会远了。

    陆陵并不觉得她在为他好,便是多年后也不曾理解:你既怕拖累我,那另两人呢,你为何允许他们站在你身边?

    刚到潍远县的时候,你明明做了让我们三个都走的打算,是什么原因,让你改变了主意,而只赶走我一个?

    不肯让我与你并肩,究竟是为我好,还是,把我当作了外人?

    他面露凄然,哆哆嗦嗦,又重复了一遍:“可我叫了你这么多年的师父。”

    骆长清躲过他的眼眸,轻声道:“那么以后,你不用叫了。”

    陆陵的手臂又疼起来,一时难忍,原地转了几番,望长街上人来人往,再回头看这门前光秃秃的架子,他忽生笑意,笑意汹涌欲癫狂,但到底顾及了那一点形象,呵呵了两声,他挥袖转向长街:“本官给你机会,你不知珍惜,你一定要与这些流亡的人们共存吗,好啊,本官今日便再下令,潍远县的所有纸鸢坊,永无解封之时,你们不会再看到希望,这一行,不会再有兴起之日。”

    他说完回首,对着那人:“既已不能再称你一声师父,那你也断断管不着我了。”

    他缓从长清斋门前走过,目光中闪过六渡街两旁的店铺麟次,浮光掠影般,在他眼中一一后退。

    他走出了城门,才想起来,当初认师的时候曾对她叩首一拜,如今既离师门,本也应当再一拜,从此互不相关才是,只有这样,似乎才算是将这些年恩情有个明确的了断。

    这时候总不好再掉转头,他回看城内,对着那城门单膝俯首,叩了一叩,而后大步向前走去。

    从此,恩尽了,情……大抵也该了了。

    城内有人还在那半掩的门前静立,上一回有人策马归来,一洗来路风尘,曾将她掩住的门打开,叫她尽管开门,不要怕,那人从此守在她身边,誓言此生再不离。

    而今有人也抵住她半掩的门,却是叫她这扇门再也不得开启,而这人从此远离,此生缘分散尽。

    大门关上,厅堂最后一缕光被遮挡在外。

    第二日,有护卫进得城门,给那些纸鸢坊一一贴上了永久封禁条,留守的艺人们被赶了出来,衣服杂物扔了一地,推推攘攘的人们汇聚在街道上,有竭力拼命者,也有破口大骂者,还有暗暗垂泪低低抽噎,整个六渡街上人声鼎沸,只是横行霸道的差人们之中,并没有看到陆陵的身影。

    这样的场景,他只需一个命令,的确不用亲自来。

    封禁条贴过六渡街,又转至陈家巷,陈升鸿挽起袖子与来人打了一架,寡不敌众被扔到一旁,他不服气从地上爬起,搬起石头就要朝来人砸去,差人们恼怒索性拔了佩刀,陈升鸿红了眼,偏要向那刀尖上撞,对方也不躲闪,反正自己没动手,死了算他自己的。

    刀尖触到心口的时候被一随疾风而来的树枝弹走,那佩刀“铮”地脱了差人的手,狠狠刺入旁边的树干,树枝缓缓落到陈升鸿面前,他惶惶回首,看那坐在马鞍的青衣男子,满袖生风,发丝轻舞。

    他松了口气,喊道:“岳小哥!”

    岳澜下马,手托玉轴文书一甩,黑字行文红色印章跃然诸人面前,他朗声道:“安郡王有令,潍远县纸鸢坊未完成要求兹事,一律不予追究,长清斋之前所献诸纸鸢都甚和他意,无罪反有功。”

    那四线的,三线的竞技纸鸢王爷原本也无可挑剔,就算这个龙头蜈蚣的串式送过去,想必他也无话可说,毕竟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差人们骇然收手,陈升鸿三步并作两步撕下了门上封禁条,回头哈哈地笑:“任我怎么撕,你们总管不了,我鸿渊坊要再开门了,你们且看着吧。”

    四扇大门次第打开,阳光跨进门槛,将那满屋子悬挂的纸鸢照耀的熠熠生辉。

    岳澜再携文书扬鞭经过六渡街,将那些封禁条一一甩开,两旁不断响起喝彩之声,他行的急,马蹄停落至长清斋,他下马走向那女子,温声道:“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骆长清抚抚他额前发丝,笑道:“不晚。”

    他覆住她手,看了她须臾,再转向那或迷惘或愤怒的护卫们,扬声道:“告诉你们的主子,叫他回去吧。”

    那些人不明就里,他又道:“王爷不会迁怒于他,叫他不必怕。”

    他们糊里糊涂离去,将这些话一一转述。

    陆陵在驿站听罢笑叹:“我本也没做过惹怒王爷的事情,何以用得着他去为我求情?”

    然而转念又疑惑:“他如何能在安郡王面前说上话?”

    长清斋内,孟寻也有此疑问。

    他还想问:“这儿去京师路程不近啊,你是怎么这么快就回来的?”

    岳澜想了想,缓缓摇头。

    他快马加鞭,未至京师就已遇见了安郡王,那人大抵是在等他,见到他便笑道:“你师父总算做不出来了吧,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

    他直言来意,王爷正中下怀:“好啊,做不出来我可以不为难,你跟我回王府。”

    他道:“等你用得着我的时候,我回来就是。”

    安郡王没料到他这么好说话,一时忘了后语。

    但岳澜并不是这么好说话的,他又道:“不过我也有条件。”他伸出手指。

    对方看他的手,眯了眯眼:“讲条件也就罢了,你还有三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