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共东风放纸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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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何曾信我?

    陆陵走下堂来,背后“明镜高悬”的红色牌匾与他的官袍似融为一体,他负手看门外天地:“我倒没看得出李牧延对那女匪有情,他为何不肯放弃?”

    而后又回首:“我答应放的人已经放了,那女匪伤我在先,纵然上报朝廷,亦是我在理,你们莫要再逼我了。”

    骆长清淡道:“那你也莫要逼我了,我做不出他要的纸鸢。”

    陆陵看着她,心底已汹涌澎湃,神色依旧波澜不惊:“此时,由不得我,亦由不得你了。”

    县令在外站立三日,他那被困厅院的年迈母亲在后方陪他站了三日,到第四日,她强行往外冲,被阻拦后一头撞到了墙上。

    李老太太出殡,满城百姓噤声相看,漫天白纸落在眼帘,天阴欲落雨,可最终还是没有落得下来,只有乌云压着城上的天空。

    李牧延未劳城中百姓,只是短短数日清瘦了一大圈,那眼底通红,暗淡无光,双颊无半分血色。

    七日后,他从坟冢处归来,他的县衙依旧有人坐镇,而他的妻子还在大牢中。

    他仍在门外久站,又站三日。

    那门外渐渐有了人汇聚,百姓们窃窃私语:“他当真要为了那女匪豁出性命了么?”

    “那女匪值得吗?”

    ”就说这女匪是祸水,自打她嫁过来,李大人就没有过好事,老太太可是尸骨未寒呢。”

    “就这大人还要护着那个女匪呢。”

    “……”

    “一口一个女匪,大家怕不是都糊涂了,如今,明明该称她为县令夫人。”

    嘈杂之声忽然沉寂。

    是啊,人家自己的夫人,难道不该护吗?

    地上白纸还没完全清扫,时而晃在眼前,慢慢的,他们不再质疑,在周边徘徊几番,又相互道:“县令夫人除了三番五次祸害县令,好像没有给我们带来过什么麻烦。”

    “是啊,听说老太太生前倒是十分喜欢她,李家自己都不介意她的身份啊。”

    也终于有人想起来,这女匪还说过:“若是有人来找你们麻烦,我乌衣寨一众兄弟替你们挡。”

    于是有人走到李牧延身边,与他同站在一起,高声道:“陆大人,你放了县夫人吧。”

    李牧延惊异看着他们,他们羞赧道:“李大人,我们往后必定不会对夫人有所偏见了。”

    李牧延还是不解,想那徐燕来倒也没做过什么为民的好事,他们怎么就突然改变了?

    旁人道:“我等看大人深情如许,知道昔日是我们管得太宽,大人您喜爱的人,她也不曾为祸周里,我等为何要替您做决定,我们必不再存偏见,还望大人您……节哀顺便。”

    李牧延心内悲切又感慨,可那门内人无动于衷。

    陆陵又给了骆长清十日时间,算下来已经超了。

    骆长清空手而来,她已经说过,她再做不出来。

    陆陵还没发话,听那门外越发嘈杂,除了百姓们,纸鸢艺人们也聚过来了,龙头纸鸢再度被打回,彻底引起了他们的愤怒,他们与李牧延站在一并,喊道:“我等今日必不会如你所愿。”

    陆陵放眼看去,没见岳澜,微有欣慰,这些人的行为若不是他指使的,那少时的感情便还有再叙的余地。

    骆长清先道:“澜儿去了京师,亲自向安郡王请罪,不必再要你夹在中间为难。”

    这“为难”二字说的淡然,面前人听了却极具讥讽,也十足愤怒。

    既然是请罪,那便是不肯再做了。

    一切辛劳,都白费了。

    他一掌拍在案上,鞭子的伤没痛到心里,这一掌却叫他从内到外都难挨,他笑道:“我这些年,只不过求一事罢了,如何这般艰难?”

    我心有所求,不再是那至纯至善一腔正义的少年,又如何?

    你们眼中那个人,他在第一次,答应让王瑾玉帮忙将他留在京师,就已经离去了。

    他为了留住王瑾玉的信任,不惜困住小风,又因想攀附户部尚书而诬陷王瑾玉,害他流刑六年,还怕事情败露,命人拔去王瑾玉的舌,将小风监禁,再欲攀附太傅而违心娶了郑小姐,可笑那郑小姐一片痴心,他却至今连她闺名都记不住,而今再因攀附安郡王,已搭上了李老太太的命,还在至亲之人面前露了心性。

    他这颗早已经不再鲜红的心,已经剖开在了他们面前。

    但他至今还没告诉眼前女子,小风才是她的亲弟弟,他想要留着这个底牌,也不知留之何用,似乎有一件与她相关的秘密,就永远不会与她撇清关系。

    他也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告诉她。

    或许将不再有机会了。

    他求位极人臣,造福天下,可是福未造,祸先至,也许,当真是一生所求皆不得。

    他微闭眼,也罢也罢,我命如此。

    须臾后,他向面前女子哀声道:“好吧,不逼你了,一切,就到此为止吧,我将那女匪放了就是。”

    他一声令下,又回眸:“师父,如果我说,不管我做什么,都原本是为了天下苍生着想,你信我吗?”

    骆长清很想与他说一些别的话,不单单是信与不信的问题。

    没来得及说出口,徐燕来从大牢出来,在牢中收到了一个传信,乌衣寨中自有一套消息传播的法子,鸟鸣哨声都是信息,那何小飞在途中因偷盗被关,放了只鸽子到乌衣寨,寨子里的兄弟又按照平日要求,在县衙屋顶上吹哨子告知她。

    乌衣寨的山匪们早已得了徐燕来知会,无论她在县衙所遇何事,都不许擅自妄为,而被关入大牢,对他们来说,其实也不算什么要紧的事儿,他们中间哪个没在大牢里关过几次的?

    徐燕来一出大牢,先至公堂,还没出门见李牧延,一眼望见骆长清,她便先将那刚得来的消息告知与她:“骆姑娘,王瑾玉有下落了。”

    骆长清浑然一震:“他在哪儿?”

    徐燕来没顾上回话,她突然瞥见旁边有人陡然凛冽的眼神。

    适此李牧延已走进来,她忙不迭迎上去,在这县令大人身后,还跟随了不少人。

    而陆陵双目圆瞪,面露狰狞,怔怔看向骆长清:“你在调查王瑾玉的事?”

    骆长清点头:“是,我想找到他,我要问一问他……”

    “要问什么,问他是否是被人诬陷的,是否有冤屈要申?我曾与你说过,证据确凿我亲眼所见,你也曾说过,你信我,可是,你却背着我在查此事,师父……穆寒筝,你何曾信过我?”

    他的眼眶微红,那胳膊又隐隐作痛,他眯了眯眼,耳边传来不明就已的百姓们纷杂话语:“那女匪……不,是县令夫人终于被放出来了么,这么说陆大人不是全然不讲理啊,纵然我们跟岳会长执意建议不再做那纸鸢,他还是放人了?”

    “可不是么,岳会长不是亲自去京师请罪了么,他说,有他在,叫我们不必担心,说起来,岳会长和骆掌柜两人当真的是对我们负责的,你别说,他们要不是师徒,郎才女貌倒还挺配的。”

    “你莫瞎说,师徒如何相配?”

    “官匪都能配,师徒又如何?”

    “不提此事,你有没有觉得,穆寒筝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为什么刚才会听到这三个字?”

    “不大了解……”

    字字传入那人耳中,他不知为何更加恼火,指甲嵌入肉里不觉疼痛,只一挥手扬声道:“传本官令,潍远县所有纸鸢坊,全部关闭!”

    公堂之上瞬间鸦雀无声。

    他抬首看那众人,眼中狠戾不退:“本官下令,谁敢违背?”

    没人敢站出来,离他最近的是李牧延。

    他抬手往前一指:“李牧延,你敢再开口一句,小心你的乌纱帽。”

    李牧延面不改色,竟抬臂将官帽缓缓退下:“下官与潍远县诸人共存亡。”

    他笑起来:“可惜,区区一个县令而已。”

    而后将那官帽一弹:“你的官职,本官不屑放在眼里,坐好你的公堂,本官要你看看,这潍远县诸人,是如何陷在水深火热之中。”

    说罢长袖一挥,往外而去,行至骆长清身边,侧目看她良久:“长清斋不关。”

    骆长清道:“我不需要优待。”

    “非我故意优待,你还有事未完成。”

    “安郡王的纸鸢,我必定不会再做。”

    “自然,大师哥都直接上京请命了,我逼你也无用,只是,京师权贵喜爱纸鸢者甚多,便是……内人也十分喜爱,我自要留一两家。”他的目光头透过人群,隐约看见陈升鸿的身影,讥讽一笑,又道,“鸿渊坊亦可留,若你们肯搬迁京师,自不会亏待。”

    话才说完,人群中,眼见陈升鸿拂袖而去。

    一夕之间,潍远县所有大大小小新的旧的纸鸢坊都关了门,这些艺人们再度无家可归,四处流散,县城突然静谧了下来。

    李牧延在厅院久坐,这院子也比平日冷清了些。

    身后有脚步声,他心力交瘁,忽开口道:“燕燕。”

    脚步声乍停,徐燕来惶然瞪大眼睛。

    然而须臾便回转过神,他未必是在叫她。

    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满院子的喊:“燕燕,燕燕……”

    她轻抚去那人肩上落花,掌心中只觉阵阵颤抖,有泪落入脚下尘土,那人隐忍的悲痛,在这众人散去后,终究无法遏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