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共东风放纸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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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谁人共白首

    他向陆陵道:“我在查第二个院子时,进门脚底滑了下,那时心急没有留意,现下才反应过来。”

    “哦?”陆陵靠在椅子上。

    他抬起手,慢慢摊开掌心:“我不是没走稳,而是踩到了一样东西。”

    陆陵坐正身子,向他手掌看去。

    那是一只竹哨,做工精致,断口平滑,曲线流畅,只是沾了泥。

    杨连祁刚刚进来特意不要人带领,偷偷拐了一趟将此物捡在手中,也许陆陵压根就没将他看在眼里,正好那院子还没锁。

    陆陵的目光微变,很快又恢复如常:“一个哨子,能说明什么?”

    单凭一个哨子的确说明不了什么,可是,加上郑香芷的话,就叫人值得怀疑了。

    最关键的是,沈芊芊曾说过,她听见小风在这里吹哨子。

    可陆陵咬定不承认:“你若是能断定这哨子是小风的,我尚还当你有理有据,可这种竹哨子满大街都是,我这府里下人买上几个不足为奇,甚至那个被关的小贼都有可能带着呢。”

    杨连祁轻笑了声:“我还真能证明,这哨子是小风的。”

    “什么?”

    他将哨子转了一圈:“这上面有刻字。”

    陆陵按紧桌子站了起来,看清那上面的字,神色微松:“杨少爷当我不识字?这是个华字,跟卢风鸣没半分关联。”

    他说完,心内忽被什么重重敲了一下。

    那个小子就这样想当“穆封华”吗?

    可惜,他暗笑,王瑾玉的信已被他烧掉了,而他身上那块五燕独山玉,早已经被他拿来了。

    杨连祁却道:“这个字跟他是没关联,可我知道,这字就是他写的。”他望着手中竹哨,那个“华”字衡不平竖不直,上半部分与下半部分离得远,瘦瘦长长,收笔处还故意勾了一提。

    他轻声一叹,继续道:“我岳丈很久以前是私塾先生,小风在他那里读过书,但没读多久,岳丈后来转行,有很多书籍笔记都不要了,我倒是喜欢,向他要了过来,闲暇时翻看,那几箱书里,夹杂了一些他教过的学生所著文章,我当乐趣看,其中就有小风的,小风的字迹便是这竹哨上的样子,与他人格格不入,我印象十分深刻,不会认错。”

    陆陵终于紧张起来,按在桌上的手渐渐用力。

    杨连祁眼中悲哀:“那个院子,你说小贼早上才关进去,平日废弃无人居住,可是屋内有被褥,被褥无太多落尘,明明就是一直有人住的,而在大人府上,便是下人也不至于睡到地上,我只能说,这人的待遇尚不及下人,那就是……囚徒了,一个失踪已久,只有你知道下落的囚徒,一个我认识他字迹,我妻子认识他说话和哨声的囚徒,陆大人,他真的不足为惧,你放了他吧。”

    陆陵的目光深沉。

    杨连祁仍在道:“他家中还有年长父亲,你为顾掌柜想一想,好吗?”

    眼前人没有反应,似与己无关。

    本也是无关的,他是孤儿,不能对这父子之情感同身受。

    杨连祁又道:“那你也该为骆掌柜想一想,当初是她将小风带到京师的,这一来却再也没有归期,倘若骆掌柜知晓她将人送了虎口,你叫她以后如何心安,你们好歹师徒一场,不看僧面看佛面啊。”

    陆陵适才动容,他站直身子,从桌前走出,靠近杨连祁,一字一句道:“是啊,我是心疼师父,所以……我绝不能叫她知道这件事。”

    “你……”杨连祁顿生不妙之感。

    到底还是赌输了。

    他选择返回陆府,就已置生死于不顾,可他还是存着那丝希望。

    但原来人当真会改变的这样彻底。

    眼前陷入黑暗之际,他竟还是想再劝一劝。

    “天下齐家啊……你怎么……忘记了……”

    他闭上了眼睛,不知道他的神色,只耳边响起一女子的惊呼:“相公,你在做什么?”

    接下来他再听不见了,只混混沌沌地叹:“郑小姐,到底还是保不了了。”

    乌云慢慢遮了月。

    郑香芷坐在床上,用被褥盖着半个身子,瑟瑟发抖。

    陆陵就在她不远处的桌前,慢慢品着茶。

    一盏茶品完了,他转过脸:“你早些休息吧。”

    郑香芷挺起脊背:“我不。”

    陆陵把茶盏放下,缓缓走过来:“你何苦为难我?”他面露悲哀,“你将我师父的牡丹纸鸢公之于众,害我师父成为众矢之的,我没怪你,你发现了我囚禁小风,你不跟我说,竟私自将他放走了,害得我到现在还没找到人,我也没怪你啊。”

    他坐在床边,按着她的双肩:“小风知道我所有的事,他逃出去了,他会将我的罪行告知天下,我前路再无望,以往的努力与牺牲全都白费了,我……要死了,你知道吗?”

    郑香芷陡然瞪大眼睛。

    他苦笑:“即便这样,我还是没有怪你啊,我只是不想让你出去,我怕你乱说话,我在尽一切可能挽回,只要我能挺过这个难关,我照样与你相敬如宾,但你……但你似乎并不希望我能挺过去。”

    他放下手,哀叹几回,踉跄转身:“你要我拿你怎么办?”

    郑香芷眼中的震惊慢慢转变成了恐惧。

    陆陵又回头:“今日之事,你是否会说出去?”

    她眨着眼,似没听清。

    面前人再道:“我并不想也把你禁住,只要你别乱说话……永远不要。”

    她摇了摇头。

    陆陵一笑:“你会为我保守秘密?”

    她嘴角勾起一抹荒凉的笑。

    三日后,陆府传出噩耗,夫人离世。

    消息传到潍远县,头七已经过了。

    彼时骆长清与岳澜正在对面的杨家店铺帮着规整纸鸢陈设,沈芊芊也在,消息是杨家下人从驿站那儿得来的。

    下人打听得透彻,说郑香芷回娘家的时候不慎掉入家里鱼池淹死了。

    几人震惊之余,沈芊芊率先反应过来:“自家鱼池都能淹死,也太奇怪了吧,她好歹住了许多年吧,幼年时都没淹死,如今反倒能掉进去?而且,太傅府没下人吗,郑小姐身边没丫鬟吗,鱼池能有多深,事发的时候没人去救吗,该不会……有人蓄意为之吧?”

    下人回道:“听说陆夫人当时是屏退了下人的,周边没人,应该不是他人所致,京师有人传她是自杀,可是,自杀又没理由,她在娘家是掌上明珠,她夫君也对她是很好的,大家都看在眼里,即便是小姐脾气娇气,吵个架要闹事,那也该在夫君面前闹啊,怎么会跑回娘家死呢,这不是给娘家添堵吗?何况,听太傅府里丫鬟说,她回娘家那天心情是很好的,与人有说有笑,还夸了夫君许多好话,怎么看,都不像是小两口闹别扭,所以,最后还是定论,是她失足落水。”

    沈芊芊没话可说,郑香芷帮过他杨家,除了惋惜和悲哀,她做不了别的。

    下人讲完,又道:“少奶奶,陆府那边替少爷也传了信回来,陆府发丧,少爷要办的事只能先等一等了,怕是要过一阵子才回来。”

    她点点头:“知道了。”

    再抬头看面前两人。

    骆长清僵硬地站着,双手紧握。

    旁边人的手轻轻放在她肩上,她似有了依靠,紧蹙的眉头略纾解。

    下人说完情况正要离去,她才反应过来,叫住他,定定神,道:“那你们可有陆大人的消息,他怎样?”

    “他没事啊,太傅不会怪罪他的,人是在娘家出的事,太傅非但不能去找女婿的麻烦,反而还百般愧疚,沉痛难持呢。”

    “我是问,他的状态可好?”

    对方想了想:“陆大人以前在您这儿当学徒的时候就总是黑着脸,不爱笑也没见过他哭,谁知道他怎样啊,听说,他就是一本正经按着殉葬规矩办事在。”

    骆长清道了声谢,下人离去,她还僵在原地。

    岳澜道:“要不,我们去一趟京师,看看阿陵怎么样了?”

    她忧心摇头:“上回我要他别再叫我师父,只怕他心里恨着呢,说不定见着我,心里更是郁结。”

    沈芊芊接话:“你们家这位陆小哥,如今可跟以前不一样了,既已逐出师门,就当没关系了呗?”

    骆长清叹着气,没听进去。

    沈芊芊又道:“杨连祁在他那儿呢,他会安慰的,你们就别担心啦。”

    话至此,岳澜便道:“杨少爷因何事去找阿陵,可有我们能帮忙的地方?”

    沈芊芊沉默了会儿。

    杨连祁临走前一再与她交代过,此事还不清楚因果,先不与人说,他若能把小风带回来,就回来再说,若不能,也先等他回家后再商量。

    他走之前并未真正觉得自己不能归,即便是现在,沈芊芊也没十分担忧他的处境。

    他们大抵还是低估了陆陵的改变。

    她只好道:“没什么事,我家相公……也想试一试科考,去跟陆大人讨讨经验。”

    两人惊了一惊,觉得最近杨少爷的突发奇想有点多。

    日暮回去后,骆长清徘徊许久,想敲隔壁的门,但踌躇了一下,又往前走了几步。

    孟寻开门后疑惑看她:“大师哥不在我这里啊,应该在他自己房里吧。”

    “我知道。”她道,“我特地找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