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共东风放纸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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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尘埃落定

    暮色四合,三人离了京师,行至欢喜坊。

    小风的尸体化成一捧灰,装入坛中。

    襁褓之中被迫逃亡,幼年时无依流浪,遇到顾掌柜,终于有些安生日子,而后来一入京师,幽闭数年,百般想见的亲人终究无缘相认,这一生就这样尘埃落地。

    骆长清捧着那骨灰坛,仍不知这里面的人,与她血脉相连。

    马蹄声疾,他们再踏归程,这一趟幸不辱使命。

    而身后,京师里有人翘首以待,桌上碗碟都添了几份,绯色官袍的男子摆好了如常的笑容,连身姿都调整了几番,好叫自己看起来极其自然。

    廊下的灯,比平时亮了几分。

    一别经年,他察觉,不管多长时间,这些人,依旧是他的光。

    可是灯燃尽了,人没来。

    他卸下伪装,穿过回廊,前面没有灯,一片阴暗,他走入其中,身影渐渐隐没。

    潍远县今日热闹,皇帝答应亲笔提写的牌匾已送到,在那六渡街入口的牌楼左右一挂,苍劲恢弘,上写:名扬四海中,匠心千秋同。

    另有人建议,将那县衙前当年先帝赐予余齐老先生的牌匾横挂其上,正是薪火相传,四海山河与千秋百代,匠心不死,艺术不灭。

    有这牌匾,被压了二十年的行业,终于拨云见日,如雨后春笋,再次遍地生根。

    关于二十年前那些恩怨,也将渐渐归于历史潮流,不再起眼,那无意间走到恩怨中的,不过市井之中寻常人,曾毁天灭地的惊惧,也就这样过来了,没有毁灭了她的天地,甚至也没有惊天动地,从最初到如今,由来已久,左右她的都是她自己心里难以抵过的关。

    或许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曾有过风云暗涌,只是身边的人,都为她遮挡了那风起云涌,将风平浪静推到她的面前。

    此生有幸。

    严先生带头在街口迎接他们回归,大家仍商议了以穆派为首,并且恢复岳澜牵头人的身份。

    话才说一半,她打断:“没有首尾之分了,不是都已经说好了么?”

    “但……终归还是要有人主持大局的,既然如此,四派不论先后,岳公子这牵头人,就不要推脱了。”

    岳澜应承了下来,道:“先前封禁的纸鸢坊可以重新开了,之前雇佣工人的模式,我想也可以再使用了,咱们潍远县的纸鸢,终有一日,会如这牌匾所言,名扬四海。”

    “一定会有那么一天。”众人欢笑。

    顾掌柜从人群中探出头,端着瓷杯道:“名扬四海是其一,也必须百代相传才是,我已决定,开始将唐派组织起来,广收学徒,我年岁不小了,莫叫唐派失传,只是……”他叹气,“我那书画,就没人传了,原本想留给小风,但他不肯回来,往后咱们纸鸢一行定能乘风直上,也不会缺钱了,要不我叫小风回来吧,你们觉得呢?”

    三人的笑意渐收。

    孟寻道:“我跟您保证,往后我一定好好跟着您学,把您要教的东西学会。”

    顾掌柜惊愕看他:“你当真,可是以前要你来跟我学,你都是生不如死的表情,这怎么……突然变了?”

    孟寻慢慢去掀怀中骨灰坛上覆盖的布幔,掀到一半,有人说话,他手里布幔又落了回去。

    此时面前的人们,都是喜气洋洋,几乎要载歌载舞,这不是个好时机,好不容易得来的尽兴的喜悦,没人忍心打扰。

    那说话的是其中一位纸鸢艺人,他到岳澜身边笑道:“我记得,岳公子说,待到咱们这一众人重聚,有事情要与我们说,如今这行前路可探,有没有人能找到王老,是不是该请他回来了?”

    严先生眼前一亮:“说得没错,我托人去找找看,这下,他总该愿意回来了。”

    众人言笑晏晏,至天黑方散去。

    长清斋厅堂内,孟寻一拍桌子:“我决定不告诉顾掌柜,等他哪一天非去找小风不可,再跟他讲,这骨灰坛,先摆在我们这里吧,我以后……便跟他好好学,也叫他心里好过些,至于长清斋,就你们多费心了。”

    另两人颔首。

    孟寻又问:“大师哥你要跟他们宣布什么,你与师父的事儿吗?”

    岳澜点头,看身边女子,见她面上微红,但未有喜色。

    他们都知此事并不容易,明明与外人无关,可既然在此立足,又如何真能做到全然不顾外人看法呢?

    惊世骇俗的爱情只存在于戏本中,现实里,就有诸多顾虑思量,那戏本中的人大抵都是有情饮水饱,可他们还得要柴米油盐。

    不能不顾,唯有叫他们接受。

    他道:“只是严先生他们说,门派有规矩,我也在想,该找个什么样的机会来说,该用怎样的方式,叫他们能够认同。”

    “大师哥你还是这般瞻前顾后,认同,你想多了,门当户对从古至今都通用,你瞧瞧之前那些他们眼里所谓不般配,不能配的,有几个落到好下场了,死一个的有,死一对的也有,只怕也就李大人与他夫人还‘健在’了。”

    骆长清道:“上一回徐燕来替大家出头,加之李大人的母亲去世,我记得有很多人表示过愧疚的,说是会接纳徐燕来。”

    “那是因为李大人对徐燕来表面冷漠,他们心里有自我安慰的借口,若是哪一天,那二人如胶似漆起来,他们一定会旧话重提,把偏见再拉出来,到那时,徐燕来这县令夫人的位置想必也坐不稳了。”

    “也不一定全都如此啊,顾掌柜就很是看得开,之前去找师祖的时候,师祖也没有二话,还有,你看李大人的母亲,她同样没有这些偏见。”骆长清说完,忽而惊觉,印象里,似乎上了年岁的人会刻板一些,而她遇到的反而是年岁越长,想法越开阔。

    岁月沉淀的,自有美好与睿智。

    孟寻笑道:“这几个人,又能够做什么呢?”

    骆长清微愣,她鲜少真正与这个徒弟谈过话,也一直道他随性大咧,不想他的思想原是如此消沉。

    他是最爱惹事,可又是最不让人费心伤神的一个,也正因如此,她对他的关心少了许多。

    孟寻见她望着自己,便也挑眉看她,她不说话,他也不说话,同她一样在心内思量质疑着:“大师哥心里还是有些敬畏你看不出来吗,他还没完全抛弃师徒尊卑你看不出来吗,你不主动一点,他压根就不敢往前跨步了你不知道吗?”

    两人大眼瞪小眼,直到岳澜咳嗽了一声:“你们怎么一个唉声叹气一个横眉怒目的?”

    孟寻心情不佳,往楼上走,边走边说:“没什么,我不是你们也替你们做不了主,反正不要指望那些人能轻易接受,就算是表面接受了,背地里还是会指指点点,思虑周全是应该,但有时候,也该有不顾一切的冲动,要不然,就永远止步不前。”

    岳澜在身后淡笑:“怕是冲动过后,不好收场。”

    上一回冲动后是什么下场来着,一别三年,肝肠欲断。

    再上一回,差点吻了孟寻这家伙。

    想想都后怕。

    如今心上人已有回应,还是稳妥些好,走到这一步,在旁人看来好似不难,可只有他知道其中的挣扎与苦痛,那殚精竭虑与噬心之痛是经年累月而非一朝一夕。

    他生怕稍微一动,这美好就碎了,于是,哪怕以后就如此,也没有什么关系,他已知足了。

    却听孟寻冷哼:“进展都是靠冲动的,没有推波助澜如何水到渠成?”

    又听骆长清幽幽回道:“你似乎很懂啊?”

    “那当然。”

    “可我怎么记得,有人叫我去帮着说媒提亲,一个都没成啊?”

    孟寻脸一赧:“那……那失败多了,就有深刻领悟了啊,所以我一定比你们懂得多。”

    他上楼吹灯睡觉,楼上楼上渐渐落入一片沉寂中。

    厅堂内两人相望,刚才的话还萦绕耳边,岳澜挪逾片刻,咬咬牙:“要不,不与他们宣布了,不管他们接受不接受,我们……成婚吧?”

    突如其来,骆长清一时没接上话。

    这须臾沉默,叫岳澜五味杂陈,他自嘲一笑,连忙解释:“我随便说的,你莫当真,那个……我先回去休息了,你要一起来吗?”

    越急越错,叫她一起来休息,这算什么意思?

    以前入睡前两人也会在卧房相谈一会儿,这话跟平时一样,只是此时说的就好像有了别的心思。

    骆长清亦面红耳赤,关于成婚,她还没来得及点头,面前人就已经解释过去了,这叫她如何还能再提?

    或许真应该听一听孟寻的话,可是,她到底不是孟寻,若是做得到,就不是她自己了。

    她再沉默,岳澜便又解释:“我是说,我们各自回去休息吧。”

    她点点头,两人木木地往楼上走,原本一前一后,她无意识回了一下头,岳澜立即快走一步,与她肩并肩。

    往常都是这样走,只是今天突然别扭起来,本来不宽的楼梯不大容得下同时并行的两人,一个不时的撞着扶栏,另一个撞着墙壁,走得奇奇怪怪。

    更奇怪的是,明明走不下,还非要并肩,似乎谁不跟平时一样,谁心里就有鬼似的。

    也不知平时是怎样走的,好像没觉得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