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长清往四周扫量了几眼:“以我对顾掌柜的了解，他很可能还没画。”

    “啊，那这……做生意可要讲究诚信为本啊，他这样的性子，怪不得春风顾做了那么多年还是个小店铺。”陈升鸿踱着步，“不行，既然叫我碰着了，我就不能做这没信用的事儿，我得想个办法……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骆长清的目光跟着他转了几个来回，直到头有点晕，她道：“现在画，叫那客人等一等，我们两人合作，尽快完成。”

    对方的脚步骤停：“你会画画？”

    “不是我会，是你会。”骆长清往前一步，“画小燕么，陈派以沙燕为代表，你应该会画吧。”

    “这……”陈升鸿想了想，“纸鸢上的沙燕图案跟这个是不一样的啊。”

    “万变不离其宗，艺术总有相通之处，我相信你，你更要信你自己。”

    “不行不行。”陈升鸿的目光躲闪，“我画的肯定跟顾掌柜是不一样的，而且没有模板也画不好。”

    “不一样没关系，你不是说要讲诚信吗，先交差再说，客户不满意，也有时间更改，没有模板更没关系了，不用模板，一定也能画出沙燕的。”

    陈升鸿还在犹豫，骆长清往外看看，继续道：“别叫客人久等了。”

    他深吸口气，一横心，点头：“好吧，我试一试。”

    “不是试一试，是必须要交差啊。”

    他再一咬牙：“好，我画！”

    他执笔点墨，按照平时绘制沙燕的步骤，两笔寻线，尾展八势，红巾缀素锦，意匠写形神，这卷轴或绢面，虽呈现各有不同，但意蕴也可相同。

    陈升鸿忘记自己是在作画，只当描蒙面，慢慢发现，没有模子的绘画似乎也不难，不但不难，还叫他触笔自由少了束缚，倒也游刃有余，反正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这样想着，后面慢慢淡然了。

    他画完双燕，骆长清再勾背景底色，着笔不必多，寥寥点出春意正浓即可。

    很快一幅画成，虽不大精细，但望之胭脂霞披，红映九霄，那一黑一红一对燕子，双翅大的离奇，羽上有纹，眸覆花颜，若拂云翦飞，翅膀下是一枝桃花。

    依照葫芦画瓢，还是那么回事，毕竟二人也不算是全然无绘画功底的外行。

    客人把画拿到手里，初时惊异:“怎么跟平时画风不大一样？”

    待细细品量，又道：“这燕子虽不大像是真正的燕，但更明艳些，也挺有趣。”

    又看了半晌，再道:“还别说，花红柳绿的，当真叫我感受到春意盎然了，我方才想着你换一换风格肯定不成，可此时又觉得，就算跟以前不同了，也挺不错的，行，我这便拿给朋友看看，可是……我不大保证我那朋友会喜欢你新的风格，但没关系，我一贯相信你的本事，先前有那个能力在，即便换了类型，照样能画出好画来。”

    他携画走出，陈升鸿听了一通夸奖，洋洋自得：“想不到我还有这个天分呢，还是要逼一逼自己才行啊。”

    骆长清趁机道：“是啊，所以您得相信自己，纵然陈派的模板没了，你也能够做出更好的出来。”

    他的笑意一敛，横眉道：“那不一样的，老祖宗留下的东西，不能改，就算改……我还能有本事比先人做得好么？”

    骆长清见仍是说不通，也只好作罢了，闲聊几句，她想起来：“你在这儿，那顾掌柜莫非去你家了，他在那边做什么呢？”

    陈升鸿若有所思：“吃喝睡？”

    顾掌柜打了个喷嚏，他可没有工夫吃饭睡觉。

    他在鸿渊坊的后院里，面前排排站一众工人与学徒们，因为之前商议的雇佣模式，虽然鸿渊坊不开了，但这些工人还是有事情做的，他们在帮着长清斋做纸鸢。

    长清斋的人偶尔过来探一探，而他们自己的大掌柜已是有一段儿时间没出现了，今天突然被召集，他们面面相觑，糊里糊涂。

    顾掌柜掐着腰，高声道：“都给我听好了，鸿渊坊肯定是要开的，这陈派纸鸢，也必须是要继续做的，模板没了不要怕，大家齐心协力，做新的出来，也别怕不会做，陈派的零散艺人是最多的，他们的能力未必比不上陈升鸿这个冥顽不灵的家伙，那就是个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你们别因此而泄气，另外，我们也可请四派抽人过来帮忙，办法多的是，大家都要有信心。”

    学徒们是有信心的，他们本身也有许多点子，只是陈升鸿一贯听不来建议，他们没机会说。

    这时有机会了，但又有点迟疑。

    陈大掌柜这骂起自己来，是一点都不含糊啊。

    不过跟着这样善于反省的掌柜，一定前途无量！

    他们跃跃欲试。

    顾掌柜见效果显著，立即吩咐:“快快快，行动起来，一定要在七天内做出来，然后重开鸿渊坊。”

    一学徒纳闷：“倒也不必这么着急啊，这个得慢工出细活……”

    “必须急，我时间不多，没事，人多力量大。”

    众人不再多说，迅速忙碌起来。

    顾掌柜心满意足，含笑走出后院，站在门铺前悠然道：“陈升鸿啊，你既然不敢，那我替你迈出这一步，若你回来不继续往前走，我可就不饶你了。”

    外面的太阳刺眼，他欲转身进屋，却开始操心起自家店子。

    他叹自己是个劳碌命，享不了半点福，又出门朝六渡街去，想看一看春风顾，但不好直接进去，要不陈升鸿那小心眼该道他不信他了。

    于是他一个快步闪过自家大门，躲到隔壁长清斋去了。

    长清斋掩了门，里面应是无人，他出入如自己家，还给自己倒了杯茶，气定神闲地品着，时不时出来往旁边偷偷探探头。

    隔壁屋内，陈升鸿与孟寻在有一搭没一搭聊天。

    看了一会儿，瞧孟寻今日难得的沉稳，他放下心来，坐回了厅堂去。

    沉稳的“孟寻”没发现方才外面有人，她看着陈升鸿百无聊赖地转笔，道：“陈大掌柜，你们之前的模板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陈升鸿斜睨着她：“这话外行来问也就罢了，你怎会不知？”

    “我知道形状却不知细节。”

    “嗯。”陈升鸿想想也是，“反正闲着，我画给你瞧瞧，不过……不可能画得完全一样的。”

    他再点墨，调色勾勒，用了尺量，还拿纸张测算了些数据，这一画，竟是小半天。

    骆长清不打扰他，偶尔帮忙接待下客人，闲下来就托着下巴在旁看，她也不是很想看，可就怕自己不表现得有兴趣些，对方就半途而废了。

    眼睛盯着看，思绪却已飘远。

    她已不止一次想，澜儿和阿寻两人到底去哪儿了？

    挂心的人现下在后面的枫叶林，枫叶还没红，入目尚是青绿，夹杂着点点浅黄。

    岳澜倒穿了红衣，还是几年前孟寻卖给他的那件，他平日里衣服收整得好，不显陈旧，本身也不喜欢在这些事情上多费思量，出门时正好这件在最上面，便拿出来穿了。

    原本没什么，可是在这林中静下来，再看这一身，便无可遏制地想起从前，脑海里慢慢萦绕出那句话。

    大雨倾盆，迷离眼眸，躲雨的小屋，她笑对他道：“澜儿，你现在像是盖了红盖头。”

    他的嘴角不由勾起笑意，那时万万不曾想，这一生，也不是没机会为她盖红盖头。

    沉思须臾，回到眼前，又微怔：“对了，师父叫我过来做什么，她怎么还没到？”

    一大早，他的房门被“砰砰”敲响，还没来得及去开门，外面的女子已道：“等会儿到枫叶林等我，有话跟你说，别声张，尤其不可告诉阿寻。”

    等他过去打开门，女子已走了。

    他很快便来了，但这里只有他一人。

    等一等是应该的，只是他有些好奇，有什么话不能在长清斋说的？

    不，是有什么话是不能叫阿寻知道的？

    “莫非……”岳澜陡然想到什么。

    这几日他们一直讨论是否将两人关系告诉大家，后来他索性提了成婚一事，当时话没说完，她……会是为此事吗?

    姑娘家当然会害羞，避着他人很正常。

    而他也暗暗懊恼：“这样的事情，不能叫她先开口啊。”

    不管了，必须要再勇敢一回，他双手在胸前紧紧握了握，低眉瞥这一袭红，又失笑：“倒是巧了。”

    再抬头，看那人身影款款而至。

    竟戴了幂篱，裙摆葳蕤，走得婀娜多姿，脚下几乎要生了莲花出来。

    清风徐来，树叶沙沙有声，若清扬乐曲，岳澜心内一动。

    然很快觉察出不对。

    他迎上去，往来人脚下瞥了瞥，又露困惑，摇摇头，抬手摘掉了来人的幂篱。

    手一顿，幂篱原本要扔，此时却攥在手里不知如何是好了。

    原本还以为又是孟寻假扮的，想给他个教训来着，但眼前出现的是他师父的面容，如假包换。

    可方才那步伐，又十分不对劲，他望着来人，思量不定。

    孟寻望着他手里摇摆的幂篱，也一时没动，在想着对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