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在记忆里的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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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内心的冬天过去了,真正的寒冬却悄然而至了。沈婷打记事起,就最怕过冬天了,以前在南京上学的时候,只要一到冬天,她就想着法儿的赖床,不想从温暖的被窝里出来,更不想出门去上学。

    整个冬季,沈婷最期待的就是暴雪天气了,倒不是因为她喜欢雪,仅仅是因为只要是暴风雪,她便可以理所当然地赖在家里,不用去上课了。在沈婷的印象中,南京的冬天,是不管穿多少衣服,套多么厚的袜子,也是会觉得冷的。不仅是屋外冷,屋子里面也冷,尤其是上课的时候,不能活动,大家都只能僵坐在座位上,所以大多数同学的手脚上都会生冻疮,更有些同学连脸上都会长这玩意儿。生了冻疮的地方总是凸起来一小块红红的,冷的时候还好,一开始发焐了就会特别痒,那种痛彻心扉的痒是特别难受的,难受的恨不得想把手给剁下来。

    来东北上学之前,沈婷就听说这边冬天的气温能达到零下二三十度,当时听到这个信息的时候,她着实被吓了一跳。临开学前,她还特地去商场买了两件羽绒服给带了过来。可等她真正感受到东北冬天的时候,她觉得这边的冬天可是比家里的冬天舒服多了,虽然室外温度比较低,可是室内暖的跟春天一样,最幸运的是她再没长过冻疮了。

    除了暖气之外,还有很多让沈婷感到新奇的地方,比如说下雪了不用打伞也不会被淋湿,而且今年下的雪要等到来年才会化开;又比如说刚洗完头不能出门,要不然会冻起来;还比如说,冰冻的河面上是真的能滑冰的。

    还剩两个多星期就要放寒假了,沈婷甚是有些眷念这里的冬天,舍不得室内的暖气片儿,若不是学校要封宿舍,她甚至都有些不想回去了。当然,除了暖气片儿,沈婷最舍不得的是现在正趴在她面前打盹儿的汪雨,一想到放假后,得有差不多两个月的时间都见不到汪雨,她的情绪就不免开始低落了起来。

    沈婷双手拖着脑袋,痴痴地看着眼前这个正趴在桌子上睡觉的人,一时间不觉的有些看呆了,想着这么好看的人怎么就看上她了呢,瞎想的同时,她伸手摸上了对方的眉毛,然后顺着鼻子一路向下。当沈婷的手停留在对方嘴唇上的时候,汪雨突然睁开了眼睛,对着沈婷莞尔一笑,又一把拉住了在他脸上滑动的手指,拉着沈婷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脸颊下面,然后接着打起了盹儿来。

    沈婷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自己内心的小雀跃,只是简单的肢体接触,却让她感觉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此时此刻,透过窗户射进来的阳光是柔和的,被汪雨握在手心的手是温暖的,沈婷不敢想往后余生,但她由衷的希望此时的时光静好能停留的更长一些。

    可时间总是我们所不能控制的东西,有些东西,你想让它在你的生命中停留的长一些,可它偏偏稍纵即逝;而又有些东西,你想让它逗留的短一些,它却偏偏来得让你措手不及,比如无奈的分别。

    期末考结束后,大家都纷纷开始了各自的归程,何雨柔径直打车回家了,黄晓也直接奔了火车站。而沈婷为了能跟汪雨多待两天,一直都还没有去买车票,可到了想买车票的时候,却发现连坐票都已经卖光了,无奈之下,她只能买了张下周末的站票,寻思着看看能不能上车再补票。

    汪雨呢,一直就没急着回去,一方面是家离得近,另一方面他也是想多跟沈婷待两天。

    “反正家里就我一个人,哪天回都是一样的。”

    汪雨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没有任何不愉快的表情,沈婷也没法知道他这是因为习惯了,还是麻木了?

    沈婷听汪雨说过,他母亲在他高三那年就去世了,而他父亲跟后妈,基本上定居在上海了,大连老家的房子,已经没人回去住了。汪雨他爸也曾经想让他搬到上海去跟他一块儿住,可汪雨一直没有同意,她说大连的房子里,有他母亲的味道,有家的味道。

    这两天闲来无事,沈婷每天都会陪汪雨在画室涂鸦,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汪雨画画。沈婷总觉得画画时的汪雨比平时更加的冷漠,而且安静的有些过分,他能楞小时的坐在画板前摆动他手中的画笔,一言不发。有时候沈婷会等的有些无聊,但她也从来没去打扰过汪雨,只是在就近的位子上坐下,安安静静地看会儿书或是睡会儿觉。

    “别动。”

    沈婷感到有些乏了,不由自主地升起了懒腰,手伸到半空的时候,却被汪雨给叫住了,一时间,她不知道是继续伸上去,还是放下来好,便就这么举了一会儿。

    “能放下来了么?”沈婷问道。

    汪雨只嗯了一声,然后又继续在画纸上画了起来,过了不一会儿,他向沈婷招了招手,说道:“过来。”

    沈婷凑近了一看,汪雨画的不是别人,正是撑着脑袋看书的自己。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帮沈婷画肖像,看到画中的自己,沈婷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没有照片真实,却又比照片更惟妙惟肖。

    “天哪,送我好不好?”沈婷对眼前这幅画是相当的满意。

    汪雨哼哼了两声,又对着沈婷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行。

    “不开心。”

    沈婷佯装着不高兴的样子,正想要走开,却被汪雨一下子拉住,跌坐在了他的腿上。汪雨把脸凑到沈婷跟前儿,指了指自己的嘴巴,略带调戏地说道:“报酬呢?”

    沈婷有些害臊地抿着嘴笑着,飞快地在汪雨的嘴唇上嘬了一下,随后拿下画架的画,看了又看,甚是欢喜。

    “跟我回大连吧。”话音刚落,汪雨便从衣服兜儿里掏出了两张去大连的火车票。

    对于惊喜这种东西,沈婷是完全理解不了的,而汪雨又恰恰是那种特别热衷于制造惊喜的人。当然,有很多时候,对于沈婷而言,是只有惊没有喜的,比如说现在,她就完全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开心。

    “不去。”

    沈婷想都没想,便一口给回绝了,她觉得很多时候,汪雨总是喜欢替自己做决定,从来不先询问一下她是否愿意,就把事情给确定了,沈婷特别不喜欢这种赶鸭子上架的感觉。

    “我舍不得你走,你就不想跟我多待两天么?”汪雨开始了他的软磨硬泡,“不会耽误你回家过年的。”

    沈婷当然也是舍不得汪雨的,只是她实在是不喜欢被人牵着走,即便这个人是汪雨。

    “你就当去旅游好了,“汪雨继续游说着,“大连可好玩了,我还可以带你去看海,去吃你最爱吃的海鲜。”

    “大冬天的,海边能有什么好玩的,我才不想被吹成鱼干儿呢。”沈婷想象着海边的寒风,不禁打了个冷颤。

    “宝贝儿,你忍心留下我孤苦伶仃一个人啊,”汪雨仍旧没有死心,“跟我回去吧,就待两天,我一准儿回去就给你买票回南京。”

    “说了不去了。”

    见沈婷还是不答应,汪雨觉得是时候使自己的绝招了,那就是装可怜,他先是叹了一口气,又装出一副满面愁容,干笑了一声后,用他那低哑的嗓音可怜巴巴地说道:“行吧,反正我一个人也习惯了。”

    “其实……”听汪雨这么一说,再看着他那满是忧伤的面容,沈婷突然就有些于心不忍了,想着反正就是待两天,在沈阳或是在大连,都是一样的待,“去也可以,你让我给我家里打声招呼。”

    沈婷跟家里两个老人打了个电话,说自己要跟一个女同学回老家玩两天,让他们不要担心。挂完电话后,沈婷觉得自己根本就没必要强调是跟一个女同学回家的,因为总有那么一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

    不管怎样,沈婷就这么被汪雨忽悠到了大连。到了大连的当天晚上,她便给何雨柔打了个电话。

    “猜我现在在哪儿?”

    “这个点儿,你不在学校吗?”何雨柔随口回了一句,又立马在电话另一头扯着嗓门说道:“我去,你不会跟汪雨出去开房了吧?”

    “大姐,你能不能纯洁点。”话刚一离口,沈婷想了想自己现在的情况,好像跟开房也差不了太多,便有些支支吾吾起来,“其实……我现在在大连……”

    “大连?你跑大连做什么?”何雨柔问道。

    “那什么……汪雨老家不是大连的么。”

    “我去,”何雨柔在电话那头显得略有些兴奋,“你们这发展神速啊,都见家长啦?”

    “没有,他一个人住。”

    “一个人?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你丫可要注意安全啊,”何雨柔突然压低了声音,神神叨叨地说道:“那啥……务必要多准备几盒,你懂的,以防万一。”

    “什么跟什么啊?我们才不……”

    沈婷正想反驳何雨柔来着,却见汪雨裹着个浴巾就从浴室里出来了,她一下脸红心跳起来,连声再见都没说,便直接挂了何雨柔的电话。

    “你……你能不能穿个衣服再出来。”沈婷说这话的时候,压根儿不敢抬头看着面前这个光着膀子的男人。

    “哦,不好意思啊,习惯。”

    汪雨穿完衣服,又折回了客厅,手里还多拿了一个吹风机。沈婷本以为汪雨自己要吹头发来着,却不曾想,插上电院后,汪雨直接给她吹起了头发。

    风扇散出来的温热,夹杂了汪雨手指尖的温度,这让沈婷一时间有些恍惚,她就跟个木偶似的,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呆坐在沙发上,不知道如何动弹了。

    “发什么呆呢?”头发吹干后,汪雨放下了手中的吹风机,开始给沈婷打理看起来有些凌乱的头发。

    “没什么,“沈婷笑了笑,主动上前亲了汪雨一口,“就是开心,除了理发师,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给我吹头发呢。”

    “我这也是第一次给人吹头发呢,”汪雨指了指自己的嘴唇,“那是不是要多给了奖励。”

    寒冷的夜,多情的人,小两口腻歪了一会儿便各自回屋睡觉了。

    回到房里的汪雨,拿起了床头母亲的照片端详了起来,他想妈妈了。汪雨妈刚走的时候,那是汪雨第一次对人生感到了绝望,那种永远无法再见的无奈,让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沉浸在悲哀和愤恨之中。

    照片中的母亲穿着一件黑色碎花连衣裙,一头乌发瀑布般流泻在胸前,怀里还抱着儿时的汪雨,一脸温柔地笑着。汪雨摸了摸照片中妈妈的脸,然后就这么盯着一直看了很久,不知不觉便睡着了。梦里面,他梦到了母亲在不远处微笑着向他招着手,他满心欢喜地跑了过去,但眼前的母亲却又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活在他记忆深处另一个女人的身影,那个女人满脸都布满了鲜血,她一边向汪雨招手,一边让汪雨把命还给她,正在女人要扑到汪雨的时候,他猛然从恶梦中惊醒,吓出了一身的汗。

    余悸未了的汪雨,打开了灯,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经是凌晨一点了,他有些疲惫地爬起身,想着去厨房倒杯水压压惊。经过沈婷房间的时候,汪雨看到她屋里的灯还亮着,便以为沈婷也醒着,就推门走了进去,却发现她睡的正香呢,便随手把灯给关了,出来后又轻轻地把门给拉上了。

    被一泡尿给憋醒了沈婷,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她发现自己身处在一片黑暗之中,伸手不见五指,顿时就慌乱了起来,尿意也被吓得全无,恐惧感一下子就侵袭了她所有的意识。

    一时间,沈婷开始心跳加速,全身毛孔战栗,她感觉自己快要不能呼吸了。跌跌撞撞地下了床,双手在墙上一顿乱摸,她试图控制自己的情绪,试图找到房间里的电源开关,可因为不熟悉环境,更因为自己内心的恐惧,怎么摸都摸不到开关。陷在黑暗之中的沈婷彻底的奔溃了,小时候那段痛苦的记忆又浮现在了她的脑海里,她无力地瘫坐在地上,开始放声大哭了起来。

    汪雨刚睡下不久,便被沈婷的哭声给吵醒了,他立马起身跑了过来,打开了灯以后,看见沈婷双手抱着腿蜷缩在地上,已经哭的是泣不成声,四肢发抖了。

    “没事了。”汪雨一个箭步上去便把沈婷搂进了怀里。

    “拜托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沈婷带着哭腔央求道。

    “我在呢,不怕。”汪雨不停地拍着沈婷的后背,试图安慰她的情绪,关切地问道:“是做噩梦了吗?”

    沈婷摇了摇头,没有说一句话,她倒是但愿这是个噩梦,因为噩梦总还有会醒的时候。

    “别怕,有我呢。”

    “有我呢”,这短短的三个字让沈婷感到无限的温暖,不管以后这个男人会不会一直待在她的生命中,但此时此刻,她更愿意选择相信他,依赖他,而且,她也确实需要一个人来倾听她的脆弱和痛楚。

    “那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天,我想我这辈子,应该不会有比那天更糟糕的时候了吧。”沈婷抹了抹眼泪,开始跟汪雨讲起了自己的过往,“那年我还不到五岁,我爸妈闹离婚。为了要挟我妈,让我妈能拿更多的钱给他,我爸带着我到处躲,就是不让我妈找到我。有一天晚上,他骑着车带着我在外面乱晃,我记得那天,天特别的黑,外面下着很大的雨,车轮子一直在打滑,我们都淋得跟落汤鸡似的,他也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然后我们经过了一座没有栏杆的桥,就这么连车带人,一下子都掉进了河里。”

    “幸运的是,他把我救了上来了。”沈婷苦笑了一下,哽咽着继续说道,“接着我就被带到了一个路边破旧的草棚里,他把我一个人扔在了那儿,然后自己就骑车走了。”

    “我当时太小,压根儿不知道我是在哪里,只记得四周都是漆黑黑的,没有一丝的亮光,外面还打着雷,闪着电,下着暴雨,我一个人缩在那里,又冷又饿的,吓得不敢动,就一直哭,一直哭。直到第二天,才有个好心的阿姨路过,发现了发着高烧的我,便把我带到了医院。”

    沈婷长呼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接着说了起来,“自打那以后,我每晚睡觉,都要开着灯,只要一关灯,我就会开始闹,会不停地哭,就这么十几年,我睡觉都一定要亮着灯才行。我姥姥姥爷只以为我是单纯的怕黑,因为当时太小,我也没告诉他们,后来长大了,不想让他们担心,就更不想说了。”

    汪雨看着眼前的沈婷,心里面感到一阵心疼,这是沈婷第一次跟他提到家里面的情况,更是沈婷第一次这么敞开心扉的跟他倾诉。

    除了拥抱,汪雨不知道还能怎么去安慰沈婷,因为他很清楚,有些事情,如若你自己没有亲身体会过,便没资格让别人放下,这种一辈子也无法释怀的感觉,他深有体会。

    汪雨曾经读到过这么一句话,说幸运的人,一辈子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辈子治愈童年。沈婷和他都属于后者,他们都一直在寻找治愈自己的解药,可是越长大越发现,内心缺失的那部分是永远也找不回来的,因为时间是一条单行线,我们只有往前走的选择,并没有后退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