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辽文忠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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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1博奇名俶宝出府(4)

    弦月巡九天,丁火通两岸;

    随波泛舟去,兴意未阑珊。

    一行人倒也不上岸,就在船上搭炉造食。赵光义亦不畏耽误功夫,甚至巴不得多耽误些,好与此人多些交情,将其收入麾下。

    而韩德让自然是识得他的,毕竟茶坊老顾客了。虽每次都隐着名姓微服而来,可那些来茶坊的贵人们,他哪个没调查过,早知根知底了。

    赏着那雅月及两岸风景,韩德让与宋琪不禁扣弦而歌,相合吟唱:

    南有嘉鱼,烝然罩罩;

    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乐。

    南有嘉鱼,烝然汕汕;

    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衎。

    南有樛木,甘瓠累之;

    君子有酒,嘉宾式燕绥之。

    翩翩者鵻,烝然来思;

    君子有酒,嘉宾式燕又思。

    小舟随波逐流,一波一景,几人和着歌儿、击着节拍,传酒过令,好不快活。

    而王弥生将勾上的桂花鱼以上等屠苏煨上,又赶紧着将早间携来的那些吃食一一热上。待那醉鱼上了桌,鱼香合着屠苏酒香远逸,不禁令人嗅之微醺。

    王弥生又配了黄金鸡、玉带羮、梅花汤饼、玉灌肺、莲房鱼包、屠苏酒来助兴。那些酒食,是王弥生早间便备好的,不料有这般多客人来,倒还不够。

    见王弥生愁眉,赵光义却笑道:“莫管他等下人,他等自钩些鱼上来自己做,我等只管我等的。”转又对宋琪问道:“先生那第八话,究竟是何故事?那韩太师可是得诛了?”

    宋琪笑道:“人终有一死,非今日,即明日,终老亦不过百年也。是以,在下亦写不下去咯。”

    赵光义闻言“哈哈”一笑道:“果是如此,先生才逃了去?”

    宋琪惭愧道:“见笑,见笑。”

    赵光义又夸赞道:“先生之书,当真好。原先哩,我瞧些话本,今人书古事,胡编滥造得厉害。何曾如先生之书,那一鞍马、一壶酒、一毡帐,那草原、那小花、那溪流皆有实出。读罢此书,身临其境,便似在燕北活过一般。”

    宋琪道:“不瞒阁下,在下确在燕北活过……活过三十年。”

    赵光义闻言微惊:“先生乃……燕北人?”

    宋琪点点头道:“蓟州人士。说来羞人,在下于辽会同四年中过进士及第。而后入当今辽帝潜邸侍读些许年,后从赵延寿南下灭晋。再其后,从其子赵元辅赵太师降汉,历汉、周、宋三朝。至今整整二十年为赵太师幕臣,从太师南征北战。曾因辨冤狱,得周世宗授朝散大夫。”

    赵光义颔首点头,这宋琪的履历,倒还真有些不一般来。他又殷切问道:“即为赵太师之幕臣,怎又做起话本来?”

    宋琪“呵呵”一笑道:“清贫啊,在下读了四十余年圣贤书,进士也及第了,王驾也伴啦,奈何争不过命运。穷潦五十载,临了,靠着做话本,得几个酒钱消遣。”

    赵光义闻言唏嘘,“进士科”自来被称为“宰相科”,便是因有科举以来,历来宰相多自其中出,似赵普那般不读书而拜相的是极少数。

    他凭着“进士及第”这四个字,就该飞黄腾达了,何况,还曾为当今辽帝潜邸之臣。若非此造化弄人,他早该为辽相,如今却沦落到宋国来写话本换酒钱,真是可叹,可叹。

    转又怨起赵赞,手里握着这般良才,却不举荐给朝廷,竟压在自家幕府达二十年之久。

    几人又闲叙几巡,又聊了些燕北边事、燕北风土,宋琪倒是畅所欲言,见解深奇,引得赵光义连连称是。这一席畅谈至三更天,直到夜深风寒了,才使舟归去。

    赵光义自是连夜入宫回禀,言还低估了宋琪此人。其人不仅通晓南北,还谙熟燕北兵事、地理,又曾侍读当今辽帝,着实是个宝。

    赵匡胤闻报深以为然,说道:“眼下着手江南,于燕北不动为上。宋琪自是要留着,然现下暂且用不上。”

    赵光义当即荐道:“臣弟治下,开封府推官有缺。宋琪曾因辨冤狱有功,得周世宗授散朝大夫,倒恰合此推官之缺。”

    赵匡胤点点头,道:“可也。”

    这开封府推官也不错,就在开封府,旦有事,夕可询;位不高,不招瞩。

    未得两日,宋琪自韩德让酒肆喝了些小酒出来,提着小酒归家。摸出钥匙开门,却见那门本是开着的。他惊了一下,提了根棍子蹑进去欲逮那贼人,却闻声:

    “家中无贼。”

    闻着声,宋琪当下便醒了酒,抬眼细看,那人正是赵赞。他穿着戎衣、皮弁,腰间束着蹀躞,登着乌皮靴,领着四名青年护卫一字排开。

    宋琪忙是放下棍子,躬身揖道:“将军!”

    赵赞闻言“哈哈”一笑,道:“当不得如此大礼了!”转又沉下语气酸道:“俶宝现下出仕,我等同朝为官,岂敢当啊?”

    宋琪躬着身道:“得将军关照二十载,在下铭恩于心。”

    “关照?关照?”赵赞压着怒气,道:“俶宝啊俶宝,尔欲出府,与我说来便是,咱二十年之交情,某能不放尔高飞么?何必背着我来折腾?!我晓得,我晓得尔怨我这二十年来压着汝,不肯叫尔出头。可尔……可曾想过,咱自燕北来,是外臣、终是个外臣啊!若有朝一日,这朗朗晴天变了,那死的亦是我赵某,不会是你!”

    宋琪闻言,也是躬身噙泪道:“可小的宁得一死,亦不愿再蹉跎岁月。”

    赵赞闻言一愕,宋琪畏缩着,举出五根手指道:“小的今年五十啦,五十啦!二十四岁进士及第,活到五十还是幕臣的,前所未有啊!前所未有!小的亦是读得圣贤书,亦是有抱负,亦是有志气的!小的亦愿轰轰烈烈一回,哪怕是烧做了灰飞。好歹……炫目过,好歹……与人眼前见过……在过……”

    宋琪说着,落泪跪下道:“请元辅公……成全!”

    赵赞闻言忍泪,将那一面官符与文书扔下,挥袖即去。那官符正落在宋琪膝下,静静地躺着。

    过了好一刻,宋琪才将其拾起,掸了掸灰,收好。

    官凭下了,这二十年的情义也就断了。他并不晓得,这二十年,赵赞究竟是为护他这老乡,还是唯恐自己的价值被他分了去。

    人心总是难以揣度,罢了罢,睡了罢。

    可这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