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话 妖精集会
新年将至,庆典将至。
咚——咚——咚——
钟楼发出沉闷的声响。老态龙钟的它所发出的声音,比起欢庆新年,倒更像野兽咆哮。
迁徙的鸟群飞过天际,因声音而受惊被打乱了阵型。它们要到南方去,从来不曾在这里停留。
“我吓到它们了。”
不知何时起,钟楼开始讨厌自己的声音。
叮铃铃,叮铃铃……
一个小风铃被孩子系在树顶。
它听见钟楼的抱怨,遂向对方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如果你怨恨如此,为何不放弃?”
“如果我放弃,那谁来播报新年的来临呢?”
森林为盛大的庆典发狂,开始肆意延展自己的身躯。藤蔓、根须,缠绕着,交错着,延展着,从密林最深处,携带着沁人心脾的迷醉香气,来到我的面前。
我看见那酷似手掌的枝杈上放着一封孢子写就的书信。
正欲伸手触碰时,一眨眼,书信化作为人形,变成弹跳着的小精灵,在我周围飞舞。
“晚安,晚好,是初次见面吗?”
恍惚间,我失去了控制自己的能力。我点了点头。
于是素未谋面的朋友以不可思议的力量拉起我的手,拨开纠缠在一起的灌木与树枝,邀请我加入妖精的集会。
树荫遮蔽下,绿色的荧光闪烁,蜿蜒曲折的小径尽头,我看见,小仙子抬着各式各样的货物忙碌于摊贩间,翅膀不时上掉下闪亮的鳞粉;路旁的矮人工匠迫不及待地展示刚刚打造好的宝剑;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半身人正欲行窃,却叫一对狼人兄弟逮着;梦魔从袋子里掏出光怪陆离的光团,炫耀这是它收集了一年的梦境……
这里已经被各式各样的幻想填满,甚至留不下一丁点容纳我站立的位置。
一只戴帽子的狐狸走到我的身边,询问我是受了何人的邀请。它的尾巴毛漂亮而富有光泽。
我支吾着答不上话。我是受了谁的邀请呢?
我低头看向攥在手里的信封,却惊讶地发现一个字也无法读懂。
是谁。我敢肯定我有被告知名字的。
是的。对方是一个白头发戴着眼镜的怪胎。
但名字呢?他说他叫什么来着?
我敢肯定我问了他的名字。
其余的妖精们开始注意到这里的异常,很快在我周围形成了一个包围圈。
“为什么人类会跑到这里来?”小仙子们露出惊恐的表情,窃窃私语。
“快把他赶出去!”一个老哥布林在人群中上蹿下跳。
“他是不小心闯进来的吗?”狼人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询问自己的兄弟。他口中喷出气流,露出整齐的獠牙。
“应该把他捉去,在最后的仪式上献祭给神明。”半身人蜷缩着身子恶狠狠地说。
“别急,等等,先看妖精王怎么说。”稳重的矮人不慌不忙。
“我知道他的名字,他是威尔海姆。”沉默已久的梦魔忽然叫起来。
“你的朋友?”戴帽子的狐狸回头问。
“不。我不认得他。”梦魔摇了摇头,闭上眼睛,示意一切与自己无关。
压力像巨浪一样向我袭来,要将我冲走——
我开始大叫,持续地,很快转变为尖叫,可嘶声裂肺,却没能发出一点声音。
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连带着色彩一起。
小仙子们从张开着的嘴飞入我的体内,一只又一只,一只又一只,它们填满我,它们占据我。
我意识到,它们想要从内部将我啃食得一干二净——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疯了。就算是在梦里……
“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开始狂笑,这也非我自己控制。
伴随着每一声笑声,我都能从头颅中感到一股疼痛的浪潮……
“够了,彭罗斯。”
一个冷峻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紧接着响起的是一声清脆的响指声。
随即,周边的一切景色立刻风化、碎裂变为尘埃,转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公元448年末,“梵茜俱乐部”
威尔海姆猛地从幻觉中恢复过来,然后在原地变得举足无措——是的,他是脱离了幻境,可是他很快发现依然面对着这个糟糕的问题:你他妈的到底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间不大的屋子里面站着七八个陌生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无一例外全都用警戒的目光盯着他。
气氛降到了冰点,这是威尔海姆最不擅长面对的处境。
“……你还好吗?”
那个冷峻的声音在他背后又响起来了——但在此时此刻,它显得如此亲切,如此能称得上是个“救命稻草”!
为了逃避那些陌生人的目光,他急匆匆地转过身去——
然后,在现实里惊叫出声:
“——你是齐德尔!”
“老天,谁能让他安静下来。”
人群里传来一声没好气的抱怨。
齐德尔挪开挡在面前的纸箱,把威尔海姆拉到了另一个更小的房间里。这里边没有窗子,整间屋子显得很昏暗。
“请坐。”齐德尔从门后拉出来两把折叠椅展开,环顾了一下周围的空地,最后还是放在了门口。
“你还好吗?”
威尔海姆局促不安地捏着自己的手指。“大概……也许。”不安的小矮个利用眼睛的余光偷偷打量着齐德尔。
他当然知道齐德尔是谁……最近这儿忽然变得有名起来的社会活动家,在像他一样的“下层人士”的圈子里取得了极佳的风评,就连性格最恶劣的醉汉都对齐德尔赞不绝口。
他们都尊称他为“齐德尔先生”。
威尔海姆却不想这么叫他。这不是因为他看不起齐德尔——齐德尔也是他的偶像,尽管他还是第一次见到齐德尔——而是他总觉得,这称不上是一个好称呼。
性格敏感的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
我们的英雄抗议的是那些恃强凌弱之徒——那些往往得用“先生”来称呼的人。如此一来,用“先生”一并称呼齐德尔,不会显得很奇怪吗?我们可以用一个更加恰当的称呼嘛……比方说……比方说……呃,他也没想好。但威尔海姆笃定,不加敬称也比喊“齐德尔先生”来的好。
绝对是这样不会错。齐德尔一定会赞同我的,甚至是夸奖我……
“你是威尔海姆·道金,是吗?”威尔海姆的想入非非被对方的话打断了。
“是的,先……”他差点就按照习惯加上先生了!所幸及时停了下来。
“是的。但是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呢……”
“……你刚刚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自言自语说出来的。”
“啊哈哈哈,是吗?”不不不,我不能这么说!威尔海姆在脑海里直摇头。这么回答太尴尬了!
于是小矮子僵住了。他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好才能缓解这种持久的尴尬。换作是别人也就罢了,面对的却还是那位他十分尊敬的齐德尔……他太想要给齐德尔留下一个好印象了!可惜,事与愿违。
怎么办……怎么办……有了!
“那个,我也只是听说过一点……你确实是齐德尔没错吧?”嗯,就这么说。
不知道他会不会注意到我没带“先生”呢……
齐德尔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是的,我是。”
他没有注意到……威尔海姆彻底没招了。女神啊……
“我想问一下。”
齐德尔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然而威尔海姆只顾着自己脑内风暴了,完全没注意到对方的变化。
“你遇见的那个白色头发戴眼镜的青年,他戴着十字架吗?”
“当然啦,他不是神甫吗?”
病痛再一次侵袭了齐德尔——他患有一些烦人的慢性病。于是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想要找些药。
不知什么时候,凯茨·彭罗斯跟在他后面。
“所以,你打算怎么处理那个不小心闯进来的家伙?”彭罗斯看似漫不经心地问。她用手指卷着自己蓬松的金色长发,期待着齐德尔的回答。
“他是经由‘弗鲁兹神甫’推荐来的,并不是间谍之类的……我不理解你为什么要让这个家伙看到那种幻想。”
“因为弗鲁兹是个呆子。”彭罗斯眨巴着眼睛。“而我讨厌呆子。”
“嗯……”
齐德尔并不了解这些家伙之间的恩怨,也没有心情去了解。
他只知道自己只需要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就好——像一个齿轮。一个兢兢业业的齿轮,好让整个机器运转起来,而最后发挥功效,并不是他一人独占功劳。
“这也不全是我有意而为之的,齐德尔先生。这个绿色的小子精神脆弱,本来就很容易接受暗示。”
齐德尔懒得去听她的辩解。凯茨·彭罗斯和他不是一路人,她说的话一点意义都没有……全部都是呓语。
威尔海姆接过齐德尔给他的厚棉衣。
“恕我抱歉不能让你在此留宿。你可以在每周五去……救济会后续会为你提供必要的生活物资。”
怎么说呢……威尔海姆有点小失望。齐德尔和他想象中的有点不同,有点太“冷漠”了。
虽然他是没有见过齐德尔本人啦,但是他也是听过别人转述他的演讲的——齐德尔的狂热信徒能做到分毫不差地记下每一句话。尽管常有人讲,转述演讲会丢掉原本演讲者言语间的情绪——确实是这样。
但是那些狂热者是被齐德尔所打动,那么他们转述时所流露出的激情,难道称不上是进行了情绪的传递吗。
如果一直都冷冰冰的,怎么可能会打动人嘛。人与人之间,是会产生情绪的共鸣的!
齐德尔原本在他的想象里,应该是个相当热情,热爱高谈阔论的家伙才是。
不过也确实有那种人吧……情绪像潮水一样时涨时落的人。
大概是。
“啊,对了对了。那个绿色的小子,他喊你的时候居然没有加‘先生’诶。他明明那么傻。”
“我不在意这些。”
“——因为毕竟不是真名吗?”
“还请不要嘲弄我。我看不出前后的关联。”
“别太认真嘛。你不是也是和我一样,是整日做梦的家伙吗?”
齐德尔再次陷入了沉默。
“那小子只是个普通人……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