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第二件……”表叔公说着抖了抖烟灰。

    此时我才注意到，他的烟灰都是抖在左手手掌之中，动作小心翼翼，好像十分担心有一丁点的烟灰落入河水之中，联想起方才他连着将两个抽灭的烟头都放回了自己的衣兜，我大感诧异。

    这乡下老头抽烟从来都是不太讲究的，随地吐痰、烟头就地扔、烟灰就地抖都是常见之事，我爷爷抽烟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表叔公虽然从来不抽旱烟，但是在这这点上也不能免俗，却不想此时竟然如此小心注意的收拾烟灰烟蒂，难免让我颇感疑惑。

    表叔公见我盯着他抽烟的动作出神，似乎察觉出了我的疑惑，将掌中的烟灰和熄灭的烟头小心的揣回衣兜之后，有些无奈的说道：“没办法呀，抽了几十年的烟，瘾太大了。偏偏水中这家伙脾气不太好，又不太喜欢这些烟火之物，只得自污衣兜了，哈哈哈！”

    表叔公的话再一次表明了他对水里这东西似乎很是熟悉，他见我正欲开口追问，便抢先问了一句：“你家隔壁那个姓张的小胖墩是属什么的？”

    “呃……”

    表叔公这莫名其妙的一句问话让我一下没有反应过来，呆呆的不知如何回答。我这一天又是山又是水的，还差点把小命都给折腾掉了，眼看好不容易刚把事情清楚了些，您老人家怎么又问起隔壁张家那个小胖墩了？难道这第二件事还和他有关系？

    他说的我家隔壁那个小子，因为从小长得圆滚滚的，大家都都叫他张胖子，他比我小两岁。此时突然听得表叔公问我他属什么，我虽然不太理解，但还是老老实实的掰算起来。

    “耗子、牛、老虎、蛇……”我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似乎想到了什么，压抑不住心头的震惊和狂喜问道：“水里……水里是……”

    不等我说话，表叔公摇头回道：“不是！”

    就像有盆凉水哗啦一下就泼在了身上，我心头刚刚燃起的一点火苗就这么被浇灭了，我既感泄气却又不甘的问道：“不是您老人家搞这么神秘干什么？”

    “现在当然不是，但此去东流入海，机缘一到，说不定就是了呢。”表叔公居然跟隔壁村那个算命的瞎子一样卖起了关子，不过话已经说道这个份上了，我也彻底听明白了。

    “原来是蛟呀！”我恍然大悟。

    虽然不是我所猜测的那个生物，能想到能有机会见到一条蛟，也让我兴奋不已。

    在老家，关于蛟的传说多有耳闻，这和凡是有水系经过的村落都会修建一座悬剑桥有关。

    这悬剑桥乃是在修造桥梁的时候于桥洞之上悬挂一柄宝剑，倘若洪水过境之时，若有蛟途径桥洞，宝剑便会落下将其斩杀，防止走蛟冲毁桥梁、祸害民生。

    传说这蛟为两物所化，一为长虫、二为巨鱼。长虫在化蛟之后虽然能头生犄角、蜕皮化鳞，但无爪无尾，世称蛟蛇。而巨鱼所化之蛟，因为同属鱼龙之属，生角长身之后，虽亦无爪，但却可称为蛟龙。

    我问表叔公水里这条是蛟蛇还是蛟龙，表叔公说是一条长虫所化，那便是蛟蛇了。怪不得我在深潭见着的那道白影长长的，这蛇属之物和世间大多数生灵一般，年深日久之后都会慢慢变为白色。

    表叔公高告诉我，当年他隐居此地之后，曾在一次进山的时候偶然发现了这条已生蛟容的长虫，幸好这家伙一直藏身那处水潭中，从不顺流为祸，所以表叔公在当年发现它的时候才留了它一条性命。

    算算日子，今天正是它化蛟入海的大日子，表叔公便拉着我进了山中。表叔公之所以能引下那道天雷，除了借了那棵巨松的灵根之外，有一大半便是算准了这条长虫化蛟的应劫时辰。

    所以表叔公便借巨松灵根引导天象，一为彻底激发我体内的那道雷意、淬炼神魂，另一个重要的原因也是见着长虫修行不已，想助它渡劫，所幸这两件事都成功了。

    说道这里，我算是彻底把表叔公这次进山的目的给搞清楚了，正想对他说句什么的时候，突然在月光之下见着表叔公的眉目有些异样。

    我仔细打量了一番，终于发现了异样为何。此前表叔公虽须发半白，旦面色红润、少有皱纹。纵然他不止一次说起自己的年纪远较我爷爷为大，但是平日里两人看起来还是我爷爷更苍老一些。

    刚才上了竹筏之后我一直没太注意表叔公的容貌，现在感觉异样之后打量才发现，他的头发、胡子、眉毛已经全部变得雪白如银、全无半根杂色，并且脸上也多了很多的皱纹，除了双目依旧神采奕奕之外，整个人从面相上看来变得苍老了不少。

    见我诧异的盯着他打量，表叔公笑呵呵的说道：“本来算算日子，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但今日逆天施为，强行引导天劫渡化灵物，估计明天就得让村上人吃席了。”

    表叔公嘴上虽然说得轻松，但是却听得我心如刀绞，早上才刚听他自言离世之期将近，没想到居然会这么快，怪不得刚才他说操之过急，原来是这个意思。

    “行了，别难过了，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不要太在意。”表叔公安慰着我，但是我的眼泪却涮的一下就流了出来。

    表叔公用袖子帮我擦拭眼泪，一边擦还一边说：“都多大了，还哭，等下当心被人笑话。”说着他用手指着岸边示意我看去。

    我本来心头沉痛，哀伤表叔公命不久矣，但毕竟年纪太小、心性不稳，下意识的顺着表叔公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后，登时便被吸引住了。

    我和表叔公一直待在竹筏之上顺流而下，此时距离山谷尽头已经不远，河流在此处形成了一个极为开阔的河道口，看来此处就是这条山谷河流的尽头了，山谷外面的那条奔腾汹涌的河流应该就是老家地界上最大的水系芙蓉江了。

    身处这开阔的河道口之中，虽然距离两岸较远，但是我依然看见两侧的密林之中有无数的黑影在闪动，动作敏捷、近似猿猴。

    我回头看向表叔公，他眉头微蹇，冷声说道：“不过一条化蛟的长虫而已，居然也惹得这么多不要脸的家伙上蹿下跳。”

    他话音刚落，山谷之中突然卷过一阵狂风，风力迅猛，吹得我一个踉跄差点就掉到了河里。

    随即，河道中的水势随着这股狂风顷刻之间就变得汹涌起来，刹那之间浪头四起、旋涡横生。而我脚下这条竹筏正身处河道正中，刚好就处在一处旋涡之侧，本来就已经被浪头颠得起伏不定的简陋竹筏，立即便被旋涡引得开始打旋。

    我被吓得登时就跌坐在了竹筏之上，双手死死的抓着筏子，生怕被浪头颠下竹筏跌落水里，此时这水面看起来汹涌无比，要是不慎跌落，水性再好恐怕也得喂鱼了。

    看着我紧张的模样，表叔公居然还笑得出来，颠簸不定的竹筏好像并未影响表叔公，他双脚仿佛生根了一般，依然稳稳的站在竹筏之上，任由竹筏被浪头颠得忽上忽下也纹丝不动。

    只见他负手而立，昂首迎着天上的满月，突然猛地抬脚一跺竹筏，我只感到浑身一震，登时就感觉在水面之上颠簸起伏的竹筏变得平稳了。

    表叔公朗声笑道：“莫慌、莫慌，不过一群宵小而已，既然已助你受罚渡劫，贫道自然也当护你潜江入海。”

    他这话明显就是说给水里的那东西听的，我正纳闷水里的东西是否能听懂他的话时，河道之上立即就变得风平浪静了。

    我缓缓地从竹筏之上站起身来，看着在月光之下波光闪耀的水面，简直不敢相信水里那条蛟蛇居然能听懂表叔公公的话。

    此时竹筏已经顺着河道飘出了山谷进入了芙蓉江的水面，身后那处山谷两侧的密林之中立即隐隐的传来了一些嘈杂的喊杀之声。

    我楞楞的看向表叔公，他却点了点头，面无表情的说道：“这西南地界之上，果然还是大有能人！”

    说完，他转头看向我，神色慈祥却又透着浓浓的不舍，我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连忙上前一把拉住他的衣袖，正想开口说话，却被表叔公制止了。

    他轻抚着我的脑袋说道：“你是个好孩子，表叔公这些年有你陪伴过得很是开心。”

    我闻言瞬间泪如雨下，无助的摇着头却难以开口，表叔公继续说道：“我走了以后，你要好好孝顺你爷爷。”说完他轻轻的拉开我抓着他衣袖的双手，然后走向竹筏的端头站定身形。

    月光之下，表叔公消瘦的身形泛起一层白茫茫的银辉，整个人显得亮晶晶、但是也开始变得有些模糊，他又回头看了我一眼，脸上依旧是那副我熟悉的慈祥笑意。

    此时，江面之上突然升起一道巨浪，巨浪带动的水气瞬间弥漫了整个江面，隐约之间只见一道白色的影子在空中一闪而过。

    清辉之下，银光闪耀，我分明看见了一对犄角和一双冰冷的竖瞳。

    很快，巨浪褪去、水气消散，竹筏的端头上那个消瘦的身影也消失不见了，平静的江面之上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我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