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道张介然自就河南节度使以来，便飞马赴任，稍时未歇，一路赶到陈留。陈留郡因恐于安禄山大军声势，四门皆闭，不许人入，张介然遂高举任书，自通姓名，陈留太守郭纳闻之，与校尉游戈俱出府来相迎。因河南节度使一职为新置，并无府衙办公，郭纳便将太守府衙门让出，张介然也不推辞，当日便入住，先将所携朝廷榜文数十取出，上述安禄山罪状，并安禄山之子安庆宗举家受诛之事，张介然命人将此榜文在城中往来之处张告，以振民心，继而又一夜未眠，参详陈留附近郡县地势军备，然后手拟书信，次日天明即召来郭纳，命将书信送往各处。郭纳佯作应承，却按押不发，潜怀书信至游戈府上议事。

    郭纳、游戈及一众陈留官将相聚，郭纳拆开张介然书信，所著文字，皆是要各郡守军发兵运粮，至陈留相聚团结，待安禄山南渡黄河，便与之相战于旷野。众人传阅已毕，郭纳便道：“这张介然哪里来的小儿天真，如今时节谁不缺兵乏粮，以为书信一封，诸郡守军就都会来么。”游戈叹息道：“安禄山大军十余万，我陈留守备不过九千余众，如何相抗。且陈留附近，并无天壑地利，唯一座孤城而已，城垣低矮，登梯便逾，安禄山大军若至陈留，不过半日将城陷矣。”长史怀万民问：“列位可知，昨日封常清已携军卒，将河阳桥斩断，不知他此为何意。”郭纳冷笑道：“封常清断河阳桥，是欲早逼安禄山在东渡河，然后以武牢关险势阻之。”怀万民问：“此乃何意？”郭纳道：“此意为封常清大军只在武牢关内，不将外出，若安禄山之师南渡，我陈留郡军民只有自求多福，休想等人来救。”众人听说，纷纷大骂，游戈道：“我等性命，于那长安城中王侯将相而言，不过草芥而已，他们什么时候理会过。”众人便皆忧虑，道：“孤立无援，叛军只在目前，我等又将何往？”说完，已有几人不禁哀泣起来。怀万民忽道：“既然如此，不如我们也降安禄山算了。”此言一出，众人讶色，不敢相应。

    良久无言，郭纳便道：“今安禄山挥师南袭，河北郡县，除平原颜真卿外，无不俯首称降，而安禄山过之，皆于官军百姓无扰，诸郡各得保全。天下大势，纷纭莫测，今安禄山之师与封常清之军尚未交锋，难知胜败。然趋利而避害，拥强而凌弱，亘古人心不改，若安禄山败，则归降之郡必纷纷起义倒戈，若封常清败，则未臣之县将望威跪伏称君，如此之际，我等诸人何必以九千弱兵相抗，强折求死，不如诈降，使安禄山与封常清两军交战，等胜负见晓，我等再做抉择不迟。”游戈问：“然而我等若降，待朝廷靖乱之后，欲追问前罪，又将如何？”郭纳笑道：“河北皆叛，莫非朝廷还能杀尽叛军？若是计较前罪，则叛乱之军必不敢降，唯死战而已，因此朝廷欲要安宁天下，必须敞胸开怀，尽纳愿降之人，不追已往之罪。此之谓有罪者众，则罪当无也。”众人闻之，渐渐称是，座中便有人问：“张介然大人又将如何？”郭纳闻之，叹息道：“他受命远来，心念功业，我等诈降之事他必不应，因此且先瞒住他，待安禄山大军至，他若愿降，我等亦奉为上官，他若不降，则后来之事，由安禄山处之，我等便不多问了。”众人闻之无言。于是众人散去，郭纳归还府衙，伪称书信皆已送出，张介然信之。未几，有人来报郭纳，称有官吏不愿降者，已弃官印，携家眷逃出陈留郡去，郭纳使人勿追，只瞒过张介然便是。

    转眼已是冬月三十，李隆基在紫宸殿与太子李亨、右丞相杨国忠、内侍监高力士、左丞相韦见素议事，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在旁护卫。李隆基道：“今日有御史中丞卢奕上书，尔等诸位都先看看。”便将奏折传阅，令众人过目，上道：

    臣奕言：东京洛阳，大唐神都，繁华昌丽，四海相瞩。兴之则山河色熠，颓之则日霞薄暮。今有逆胡安禄山者，借清君侧之名，举覆江山之师，侥兴声势于河北，妄凭蛮勇以南夺，河北郡县，乍闻兵至，无兵甲以全己，唯诈降以待时，是以贼师愈勇，直抵黄河，将剑指于东京，而眸望于西都，大唐以建，其危难之际，无过于今矣。幸有武牢险关，负崇岳而临大河，穆王押兽之地，郑败燕师之所，高祖以拒项籍，而成四百载基业，太宗倚破夏王，终定三千里山河，势利如此，焉能弃之。今封常清领九万余众，囤聚洛阳，坐以待战，虽皆大唐之义勇，然亦稍薄于蛮胡，臣弈请上降敕诏，遣封常清笃守武牢，不予轻出，一则耗贼气势，以疲累之，二则安候援军，习演战策，待高仙芝元帅领兵东出潼关，二师相会，是时也，我据地高将勇之利，敌在平塞久耗之中，以上攻下，以盛临衰，以多虐寡，以忠辟奸，战之必胜，则逆贼安禄山伏罪受擒，只在目前矣。

    阅毕，四人皆无话，李隆基便道：“卢奕之意，是要封常清守定武牢关，待高仙芝‘天武军’东出相会，再与安禄山一决胜败，你等以为如何？”问毕，四人都垂首默然，不敢先声，李隆基叹息一声，道：“此内阁之中，皆我心腹，有何谋见直说就是，不必顾虑。”

    杨国忠时年五十四，本名杨钊，少时嗜酒烂赌，不学无术，后偶然从军，得任微职，至杨玉环受恩蒙宠，方有机遇以杨玉环族兄之身入京面圣，之后仕途畅达，转眼飞腾，及右丞相李林甫丧，便继任右丞相，排挤异党，权倾朝野，至今已有三年。杨国忠道：“大家，安禄山大军不日便渡黄河，武牢关外，更有河南诸郡县未失，若我朝廷兵马，只在武牢关笃守，怕会显得软弱乏勇，反教安禄山耻笑，依臣所见，不如先令封常清领兵出关，与河南诸郡相结，共抗贼军，再令高仙芝率军东出长安，以作后援，补兵粮之缺。”

    韦见素时年五十八，乃太原尹韦凑之子，幼览经纶，秉性宽和，前任左丞相陈希烈上表辞位，韦见素便受杨国忠举荐，践左丞相之职，如今也有二年。韦见素道：“臣也以为，面对贼兵，需要迎头痛击，势如破竹，将逆党一举诛灭，方显我大唐威仪。”

    李隆基闻之，稍作沉思，便问道：“高仙芝在长安募‘天武军’，今有多少人马？”杨国忠道：“臣今日问过，已得六万余众，预想十万军士，犹有相差。”李隆基又问：“荣王病情如何？”杨国忠道：“殿下自染横疾以来，不能稍离卧榻，饮食事务，皆要下人照料，至今仍然。”李隆基道：“国有要任，他却此时病了，也罢，教他在府中好生修养。至于‘天武军’，再拖延时日也无必要，教高仙芝明日便领兵东出，往洛阳去罢。”杨国忠问：“前线战事，又将如何？”李隆基道：“既有武牢关天险，何不用之，就依卢奕之言，着封常清屯军于武牢，若安禄山至，便相战破贼。”众人闻之，一时无言。

    杨国忠忽道：“大家，此动荡之际，封常清手握重师，独守武牢，若安禄山兵至而败之，臣恐封常清功揽一身，自此倨傲，则又为一安禄山也，不如使封常清按兵相待，候高仙芝兵至，再齐破安禄山蛮旅不迟。”李隆基道：“此言有理，就令封常清与高仙芝协力破贼。”杨国忠道：“有此二将护我大唐山河，大家可垂拱无忧于闱中矣。”

    高力士在旁听说一阵，见有定论，便与李隆基作礼道：“大家，臣有一言。”李隆基道：“力士，你说就是了。”高力士便道：“臣以为，安禄山自起兵以来，声势浩荡，席卷河北，将渡黄河而未尝有战，其军威盛衰，兵卒强弱，刀戈锐钝，谋策智愚，一应诸事皆无所知，若使高仙芝与封常清两军合力，率然相战，孤注于一掷，恐有不测之灾，望大家小心。”杨国忠闻之，道：“高大人，大敌当前，我大唐将士无不奋勇报国，舍生忘死，值此之际，你竟说安禄山那一众杂胡蛮旅兵力难测，我军将士那赤心热血，可要被你这一句话给浇凉了。”高力士听了，立刻跪身伏地，向李隆基叩首请罪，道：“陛下恕罪，老臣并非是要贬损天威，助长贼势，只是两军相战，军况万变，若有差池，则祸患无穷，老臣恳请陛下三思。”高力士言辞甚切，杨国忠也不再追讨，一旁太子李亨与韦见素则垂头视履，不敢去看李隆基，顿时紫宸殿内，一片寂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