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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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下山

    风雨欲来,乌云起落,晚霞尽染在山边,如烛火摇曳,是那般的单薄。

    狂风呼啸,吹散了最后一丝光亮。一队人马出现在山脚,连带着天空都暗了几分,黑压压朝着沙沟笼罩而来。

    锣鼓声紧凑,犹如那密集的马蹄敲击大地。沙沟从平淡的生活中惊醒,每一个人都立即行动了起来,他们在农田中、街巷里奔走呼告。男人们手里没什么像样的武器,大多提着锄头就跑出来,然后紧紧锁住了自家的门窗。

    不明状况的孩子们发出哭嚎声,恐惧从大人们的脸上蔓延到他们的喉咙,再次为沙沟添上了一份嘈杂。

    大房寨人杀过来了的消息越传越广,人群从四面八方涌来,汇聚在村庄最宏伟的一处建筑下,背靠建筑的石墙拥挤成一团。这里不是什么祭祖的场所,而是当地地主的庄园。

    被层层石墙保卫的庄园内,已经年近四十的文长礼显得焦躁不安。

    他此刻站在一间装饰精美的房间里,不断思考对策,同时派人去外面传达消息。

    沙沟的村民们已经赶来了,大约有好几百人,自己庄园里还有七八十名会开枪的家丁,依托坚固的石墙,他完全有把握撑到土匪们赶来支援。

    为了以防万一,他不仅许诺了土匪头子们大量的金钱回报,还派人去告知他们,此刻的大房寨防卫已然空虚,是个偷袭抢掠的好机会。

    安排完应对措施,等召集来所有的家族成员后,正准备简短开一个家族会议的文长礼,才发现自己这个举动有些多余,

    “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我早该知道的。彭武上那个狗杂种,他在玩我呢!假装受伤,然后不声不响地弄死郝瘸子,就是为了乘机找我算账!”

    他冲着所有人表明当下的困境,但没有一个家庭成员敢在这时候回应他,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打算站出来替他分担重任。

    女人们默不作声,表情僵硬。大儿子一副萎靡的样子,靠在红木椅上,眼神空洞,身子虚的厉害,估计是要死在他的前面,毫无家族继承人的姿态。

    除了他的话音外,整个房间里唯一还能还能闹出点动静的,就只有男孩的哭声了。

    停下不安的走动,文长礼猛地看向站在墙角啜泣的刚满十岁的小儿子,恶声道:“哭,哭!别人家的儿子个个顶天立地,瞧你那没骨气的样!说你是老子的种,老子都嫌丢人!”

    不知为何,他有些懊恼,自己这辈子该做的都做了,大房寨的那个大烟鬼也早亡了。可以说,为了家族的繁衍,他自成为家主以来,是一步也不敢走错路。

    他的确做到了这一点。

    可人算不如天算,哪知道大烟鬼生下来的孩子,一个比一个凶恶,比起他们的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些年压得他气都喘不过来。

    难不成没爹教,没妈管的孩子就是要比自己精心教养的孩子优秀?

    见小儿子害怕的两腿打颤,文长礼闭上眼,长叹一口气。

    门在此时突然被推开,家丁们排成两队,为首的年轻人走进来,低下头说道:“老爷,大房寨的彭武上到了,说是要请你见上一面。”

    “这狗杂种……”

    文长礼咬了咬牙,环视一周自己的家人后,他明白这里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提起长袍出门而去。

    狂奔而来的马队终于停止了行军,大风刮来扬起的尘土,拍打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挡在这座堡垒面前的,是一群面黄肌瘦的农民。他们就像是被围猎的羊群,眼神中透露着惊恐,用来阻挡天敌的犄角也不过是破旧的农具。

    彭武上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一幕,正想纵马上前,被林光安一句话给劝住了。

    “地主随意杀得,至于种地的,他们可以给文家种地,自然也可以给我们种地,哄着他们去旁观就是了。文家一倒,他们自然会靠过来,用不了多久就会适应这里的新主人。”

    彭武上若有所思,笑着对他说道:“老林,你真是个干大事的人。”

    回想起一路以来的战乱,林光安苦笑。当普通人的生活卑微如泥土时,这天下,已经没有小事了。

    最可笑的是,就在几天前,彭毕上还在对林光安诉说心中的苦闷,质疑互相残杀的意义。再看看现在,他的哥哥姐姐,已经对一个村庄举起屠刀,而林光安,还要负责校准这屠刀落下的角度。

    只能留一半……

    眼前这些常年吃不饱饭的庄稼汉,一辈子都在土地里忙碌,任取任夺。他们什么都没做错,却只能在彭荫上的争取下,勉强得到一条活路,而代价则是另外一半人的性命。

    硬要牵强附会,说他们做错了什么,那就是文家这个大地主,掠夺了他们生产的粮食,然后交给土匪用来与大房寨作对。

    “沙沟的乡亲们,我是大房寨彭家的彭武上。”更加深入的理解了计划后,彭武上显然已经知道了自己该做些什么。他骑着马慢慢上前,声情并茂,语气随和的像是在与对方闲谈一样说道。

    “我来呢,是想着,我们大房寨和你们沙沟村互相误会了这么多年,也是时候和好了。那什么,一笑泯恩仇,就这么个意思。该放下成见了,我们之间打来打去,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最终还让别人占去了便宜。”

    “至于那个占便宜的是谁,想必各位乡亲都听说了,我前些日子被土匪给打伤了。现在我们两个村子的周边,土匪是越来越多。抢劫、杀人,无恶不作,简直是丧尽天良,居然连女人的裤子都抢!”

    人群中传来笑声,终于是缓和了点敌对的气氛。彭武上趁热打铁,佯装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叹气说:“土匪不能不除啊。所以,我这次来,是想给乡亲们做件好事。那就是邀请文家的文大老爷,聚集人马,一举荡平我们周边的匪患!”

    “你不是来打我们的?”村民中,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人走上前来,壮着胆子问道。

    一拍胸脯,彭武上语气十分诚恳。“当然,就算是有误会,那也是我彭家和文家的误会,与各位乡亲父老无关。”

    人群中传来窃窃私语声。

    彭武上温和一笑,低下身子问:“老伯,你姓什么?”

    “我也是姓彭。”老伯抬头回应。

    “那我们说不定一百年前还是一家人呢,这文家我清楚,是八十多年前搬迁过来的,还赶不上我们之间的情分。”

    “这我是不敢攀亲戚……”老伯有些难为情,回头看了看村民们,笑得很是腼腆。

    见时机差不多了之后,彭武上翻身下马,直接走进了人群中和他们交谈起来,同时一挥手,林光安收到指示,上前来给他们送上一大袋烟草。

    得知彭武上的目的不是杀戮,所有人都如释重负,他们怎么会不知道,与这一百多人还持枪的剽悍马队交手后的结果。

    人都是怕死的,况且也正如彭武上所说的那样,他们只是种田的,哪里会跟大房寨的人有什么深仇大恨。

    都说彭武上早晚要到沙沟杀人放火,可这些年来,只听说彭武上跟土匪过不去,也没见他来过沙沟几次。

    渐渐的,主动与彭武上攀谈的人越来越多,他们靠着石墙一排排坐下,放下了手上的农具,抽着彭武上递来的卷烟,恢复了往日憨厚的模样。

    聊起土匪,彭武上有着说不完的故事。他从小就跟着跑马,见过的土匪,杀过的土匪简直数不胜数,各种离奇的事迹听得那些小伙子们一愣一愣的。

    再看向马队时,眼神中已经有了向往的神情。

    偶尔有年长些的插嘴显摆,说自己年轻力壮时如何如何,彭武上这时就安静听着,目光看向高处,正好撞上了阁楼上文长礼的视线。

    这荒诞的一幕让文长礼气血上涌。

    这些农户,种的是他家的田,住的是他家的地,吃的也是他家的米。没有他们文家费劲心力去保护他们,他们哪能活得这么安生!

    外面可全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就算他彭武上有三头六臂,还不是照样被土匪打伤,灰溜溜跑回了寨子里。

    现在可好,道反天罡了,自己让沙沟安稳这么多年,他们居然和最大的敌人彭武上搅合在了一起!

    “呵,你们文大老爷来了。”

    彭武上率先起身,开口打破了这热闹的氛围。村民们顿时停止了交谈,生理反射般一个接一个站起,

    顺着彭武上的目光,他们呆滞的有些手足无措的看向文长礼,然后又迅速把视线放在了不远处的马队上。

    马队虽严阵以待,却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动作。

    “文大老爷,能否请你开门,我有重要的事要与你商谈。”

    见彭武上礼貌沟通,村民们心中升起一股希冀,看来彭武上并没有欺骗他们,他的确是来邀请文家去打土匪的。

    “你个狗杂种,老子跟你没什么话可说。”文长礼撑着栏杆直接怒骂道:“你要是再不走,就别怪老子一枪崩了你的狗脑袋!”

    “好,那我离远点再和你说。”彭武上无奈的对村民们摊开手,随后便转身上马,回到了马队前。

    “你他妈的……听不懂人话是吧?”

    怒骂了几句,没过多久,手下人也在第一时间打探到了消息,急忙赶来向他汇报,文长礼听闻后,表情逐渐变得古怪起来,

    有人在装糊涂,但现在的文长礼是真糊涂。彭武上这狗杂种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还他妈的跟着一起去打土匪?那土匪怎么壮大的,沙沟人不清楚,难道他彭武上心里不门清吗?

    占据了庄园前面的那片空地,彭武上似乎并不打算离开,两边就这样僵持着,倒是夹在中间的村民们陷入了茫然之中。

    “老林,接下来怎么办?”

    此刻的情形与计划有所出入,彭武上摸不着底,更何况他还担心着小妹,不知道她是否已经平安回到了寨子。

    “耗着,等村民离开,等村民适应我们。”四月初正是农忙的时候,只要堵住文家庄园的出口,文家人不敢出来,那些要干活的村民们自然不会陪两边人在这傻等。

    林光安快速分析现在的情况,心里已经有了七成把握。“现在就看能不能解决掉土匪了。”

    “这个你倒是可以放心,我二弟杀人,就跟阎王点卯一样。”彭武上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给自己点上烟,说起了一段往事。

    “像我二弟这种夜行人,那就不是用来对付土匪恶霸的。跟我们一脉的有一个村子,叫塔泥村,村子是在深山里面。当时村子里出现了一种怪物,谁都解决不了,就把我和二弟都叫去了。我过去一看,狗日的,那是头比老虎还大的野猪,估计得有个七八百斤。”

    “最操蛋的是,那野猪还长着一副人脸,大晚上的我拿着火把一照,当时差点没吓得尿裤子。我腿软了啊,结果直接被猪一头拱进了干河床里,对着我的脸就要一口啃下来。幸好我二弟及时赶到,扑向那野猪,一路追打,又是刀啊又是梭镖,鏖战了不到五分钟,最后是在一个悬崖边把野猪的脑袋给剁了下来。”

    林光安听得入迷,但也反应过来现在不是聊这些的时候。他挥手散去烟雾,轻咳一声。继续说回正题。“如果土匪那边没问题,那我们此次行动的成功已经有了保障。”

    “我们现在只需要等,等村民们离开,不再关注我们这边发生的事情之后,给文家来一个突然袭击。至于留下一半人的计划安排,也可以在同一时间进行,这样方便我们事后把责任归咎到文家头上。”

    听完后续的安排,彭武上顿时思路清晰了不少,畅快地大笑起来。

    “我就说嘛,老林,你天生就是干这个的料。”

    要换做以前,他大概早就在进入沙沟的第一时间,就直接率队冲进文家的庄园,然后大开杀戒,管他前面有多少人拦着,反正彭武上没打算放过沙沟的任何一个人。

    来村民就杀村民,来土匪就杀土匪。

    但这样的话,估计自己一方造成的损失也难以承受。

    现在,彭武上开始有些享受这样的过程。他静静的将目光放在阁楼,文长礼那困惑的脸上,胸腔起伏,紧紧握住了腰间的马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