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秘闻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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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连坐

    两个日夜的赶路,中间不过休息了几个时辰,大军终于在第三天黎明时分看到了许都城门。途中虽有荆州军相阻,但敌军望风而逃,这让大军上下备受鼓舞。

    尤其是曹操本人,前两日收到快信,“许都有危,丞相速回。”一路赶过来,袁绍军仍在邺城、青州一带徘徊,压根就不敢越过兖州,更不用提南下用兵之事。

    三军威名如此,何愁大业不成?

    欣慰之余,曹操便拟下军令:南征大捷,各路将士论功行赏;军中戴罪之人无关杀人通敌等罪大恶极者,皆赦!令有司查明守城勤勉的将领、军士,加俸一月。

    于是,许都城内外尽皆欢欣不已。

    封赏令一阶一阶的传了下去,羿小狐囚居牢房之中,自然也得知了其中内容。只是,他的身份有些尴尬。若说戴罪,他显然是被冤枉的,牢房之内,其余人等都大大小小犯了事,他却是因为受曹操猜忌才混迹其中。

    因此,当狱吏问他“户籍姓名,所犯何事”时,他便有些犯难了。

    “羿小狐”这个名字自然能告诉他,可户籍怎么办?总不能还拿王垕的户籍作答,那样做的话,当真是自己作死了。

    羿小狐想了想,就答道:“我是丞相的人,身份姓名都是机密。”

    狱吏听了,只当是密探或暗刺一类的人物,也不敢怠慢,只得上报。

    曹操正与几位臣僚家宴,狱中这等小事,自然无暇顾及。不过此事却被近侍得知,于是,他便悄悄去找荀彧商议。

    二人计议一阵,便命人将羿小狐从牢狱中提了出来,先安排在驿馆之中,着人仔细看管。因许都风头正紧,只好先避一避。等事情平息后,再行举荐,不仅能免他一死,多半还会委以重用。

    就这样,羿小狐从一个牢狱转到另一个“牢狱”之中。

    不过,驿馆的日子要比牢房好的多了,有吃有喝不算,也有人伺候着。院中景色也不错,尤其是四处点缀的狭长花坛,与零星散布在各处的梧桐一起,将整座院落隔叠成一片庭院式的小小园林,让人倍感心旷神怡。

    每当吃过饭,羿小狐就会在庭院里呆上个把时辰,或静坐,或沉思,偶尔还会在花坛之中走走看看,聊以解闷。

    这天,羿小狐又在院子里闲坐。听得身后脚步声起,只道是看管自己的兵卒,也不在意,依旧盯着坛中红蓝点缀的花朵发呆。

    身后的脚步声渐止,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

    声音略有停顿,之后就换了个称呼。

    “阁下那天所料,当真是丝毫不差。”

    羿小狐这才回过头来,瞧了瞧,竟是在牢车中一起颠沛流离过的落魄将军。此时的他已经换下那身灰旧破烂的盔甲,穿一体修身长袍,束发收襟,一身武者打扮。

    羿小狐心中有事压着,抬不起精神,不过他也好几天没跟人说话了,自己也觉得闷,便也想和他聊上几句。只是他不太习惯官场上的那些客套,只对他笑了笑,算是回应。

    落魄将军有些尴尬,抬了抬手,自报起家门来,“在下姓彭,字不更,敢问,敢请教阁下名讳?”

    三日前,牢车之中,他与自己争辩时,语气生冷,态度轻蔑,多半是真的瞧不上自己。如今才不过短短几天功夫,竟如此客气起来。

    大概是被自己牢车中所说的那番话给唬住了。

    羿小狐请他在庭木上坐下,作势抬了抬手,报了姓名,问道:“你表字‘不更’,那你本名叫什么?”

    彭不更似乎没料到羿小狐会问这个,愣了愣,就陪笑着道:“贱名不值一提。”

    羿小狐“喔”一声,看他表情举止,想来其中必有一段故事,他也不便追问。

    于是,二人便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

    对于许都的风土人情,羿小狐知道的不多,仅凭着前世留下的记忆,也明白一些常识道理,但具体细节怎样,他并不懂。

    因此,二人之间的对话基本算得上是风马牛不相及,一个说些时代的风云人物,一个答的是三国的风向趣闻,聊没几句,二人便都觉得没什么意思,于是,只好就这么尴尬的沉默着。

    这时,前门守卫的声音传了过来,像是在跟什么人问好。二人便都转过了身,却看到曹操身边的近侍走了进来。

    羿小狐即刻起身,左右看了看,见他孤身一人,身后并无兵卒官差,也就放了心,摆摆手笑道:“几日不见,近来可好?”

    近侍却不答,他径直走到羿小狐面前,先对着彭不更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之后就对羿小狐道:“你跟我出去一趟。”

    羿小狐拍了拍身上衣服,说声好,二人便离了驿馆,向外走去。

    许都既为都城,其规模、人口、建筑、风貌,此般种种,与以往皆不可同日而语。羿小狐走在大街上,东看西看,倒像是置身在影视城一般。有时碰到些稀罕玩意,免不了驻足停留,问东问西。

    这些在近侍眼中看来,自然是没见过世面的穷酸表现。其实倒也难怪,这具身体的原主本就是穷苦之人,靠着族里出钱,在军中捐了个小小的仓官,来到许都并不久,自然没见过世面。

    近侍停下脚步,站在路边,扫了羿小狐一眼,问道:“你与彭不更相熟?”

    “谁?”

    “彭不更。”

    羿小狐摇了摇头,“不太熟,刚认识,原来同一牢车内的。”

    近侍点了点头,接着说道:“他本是一名降将,起初入都时,丞相对他颇为器重,赐他曹姓,他却坚辞不受,逢人只自称彭不更,却不提他的名字。如此过了多年,众人大多只知其字,却不知其名。他有没有告诉你他本名叫什么?”

    羿小狐一边听他说起这些往事,一边看街上一个小贩画糖人,耳边听得近侍问他问题,可他回答的却是:“这糖人多少钱一个?你给我买一个。”

    近侍忽然愣住。

    他身为一名剑客,常在曹操身边走动,一向惜字如金。平日里开口,不管是禀报事情也好,向下传达命令也罢,从来不说二话。今日与羿小狐外出闲走,有意要提点他几句,这才多费了些口舌。可他一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给我买个糖人。”

    近侍脸色渐渐有些黑了,正犹豫该不该答应,羿小狐却已经拿起一个糖人从身边走了过去,舔了起来。小贩笑眯眯的站在面前,点头哈腰的伸手道:“大人,两枚大钱。”

    近侍的眼角微不可查的抽了抽,随后,他规规矩矩的掏出两枚铜钱,递到小贩手里,随后快步赶上羿小狐,拉着他就离了此地。

    经过这番事故,他自然也没兴致再提彭不更的事情。但丞相有密令在身,倒也不能就此不管。只是斜眼之间,瞥见这仓官一边沉默着一边舔食糖人,显然在想事情,他就觉得此情此景十分诡异。

    好容易走过两条大街,穿过四五条小巷,来到一片低矮瓦房外。近侍便止住羿小狐,与他一起站在巷口角落里。

    巷口外的空地上,十几号人物吹吹打打的,正拨弄着皮鼓铜锣。一户院落内,两名幼童戴着孝,正跪在灵棚里,哀嚎痛哭。

    羿小狐正含着糖人,见了此景,便问道:“那户人家死了人?在办丧事?”

    近侍不答,只静静的看着。

    羿小狐忽然觉得这地方有些熟悉,想了想,心头顿时一颤。他吐出糖人,盯视着近侍,问道:“这里是陆小有家?”

    近侍依旧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答道:“王垕偷盗粮草,已被枭首示众。库中多人连坐,或发配为奴,或贬为庶人。陆小有同为仓官,与王垕交好,知情不报,已被腰斩。”

    羿小狐猛然间听到这话,起初还没反应过来,等他明白过来时,顿时气的浑身发抖。他一把将糖人摔碎在地,咬牙切齿的道:“王垕一事,与他人何干?丞相要我人头,尽管来杀我好了,与他人何干!”

    近侍默然不应。

    院中妇人伏地痛哭,几欲泣血;两名幼童长跪哀嚎,几乎死绝。亲友过来相劝,可寡妻幼童跪伏在地,拉也拉不起来。棺材摆在堂前,大红的油漆,小小的一个“奠”。

    羿小狐再也忍耐不住,眼泪直在眼眶中打转。他抬起头,努力睁大眼睛,不让眼泪流下来。但陆小有的音容相貌却一点一点的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抹也抹不去。

    “曹操,你他妈的!曹操!!”

    近侍面无表情,也不管不问。过了许久,等羿小狐的悲愤之声越来越高,几乎传到院落之中,他才用手背轻轻一拂,将羿小狐止住。

    羿小狐心中悲愤难平,痛楚难当,尤其是想到他与陆小有在粮库之中相依为命的日子,心中就更如巨石撞击。

    他指着近侍的鼻子,一字一顿的道:“告诉你那狗日的丞相,想要老子的命,尽管来!”

    之后,他一拳打在近侍脸上,头也不回的就往陆小有家走去。

    这是他记忆中唯一的朋友,二人可以称得上是至交。云从龙,风从虎,羿小狐家境贫寒,陆小有家也好不到哪里去,况且,他还有两名幼子。

    羿小狐要去送他最后一程……

    近侍硬生生挨了羿小狐一拳,脸上一点表情也无,他原本就这么静静的站着,等见到羿小狐出了巷口,突然说道:“他们若见了你,也会死。”

    羿小狐霎时立住,他回过头来,死死的盯着近侍,质问道:“是不是所有认出我的人,都得死?”

    近侍点头,顿了顿,他又摇了摇头,“底下的会,上面的不会。”

    “好,很好,好得很!!”

    他目眦欲裂,胸口剧烈起伏,望着几丈相隔的、此生唯一一位朋友的灵堂,望着他几乎哭的死绝的寡妻幼子,望着灵棚中那大红的油漆棺材,突然蹲在巷口角落里,撕心裂肺的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