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婉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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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上

    平日里吃长斋,满嘴仁慈,参禅礼佛,通晓典籍,甚至皈依佛教,内里却不知藏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妙音如是,陈朱碧也如是。

    可见并非是信了佛就一定是好人,有些人信了佛还是坏人。

    陈朱碧嘴里的芳秀夫人,应该就是画舫上那个芳秀姐姐了。

    卫婉倒不关心她的真实身份,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既然有了名字找到人还不简单,这姚娘子作恶了,竟还敢嚣张威胁受害者的原身,所倚的无非就是娘家和夫家,她威胁原身的言辞其实也一样可以用在她自己身上,若她身败名裂,对娘家声誉产生影响,娘家那边怕第一个就是放弃她。

    原身在姚家生活了三个多月,姚荣的恶行都一一记住了,姚荣也没把她当人,所以和他手下那捕快商议一道如何害人的事情也没避开她,若一辈子困于姚府那些阴谋自然不可能见光,可如今她可是从五品都虞侯的娘子,林承恩大大小小也是个将军,让姚荣与姚娘子跨掉并不是一件难事,难的是如何把这些恶人与他们背后的势力连根拔起。

    和姚娘子一样可恨可恶的便是芳秀姐姐与她们伙伴。

    那群贵族女人如此酷虐一个弱女子,倚着家中的势,无所不为,手法如此纯熟猜测也不是第一次。这些人更像一个秘密组织成员,首脑名叫“芳秀”,目的是为了什么暂时并不清楚,但有一件事倒显而易见,她们眼中除了与她们同属于一阶层的权贵外,其他人都不是人。只是她们似乎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权贵也是分等级也有上下级之分,皇权高高在上,在皇帝眼里,他们就是韭菜,割了脑袋就如割韭菜一般。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能让自私的她们结盟是利,同理能让自相残杀的,怕也是一个利。当她们利益有冲突,就会相互攀咬,那时就有好戏看。

    她们没了身份就没了一切,她们也不是高高在上的星月,而变成了能被人随意践踏的泥土,那才叫斩草除根。

    不过信里提到赵征的身世不简单倒让卫婉产生了好奇,连姚娘子都知道的东西,应该不属于什么朝廷隐秘,可赵征却没认祖归宗,反倒改名换姓,这才有趣,还有那赖妈妈,要紧关头能及时出现,应该是暗中跟踪原身,究竟是单纯的保护还是监视一举一动,不得而知,而原身从不曾察觉,她接触过赖妈妈,言谈举止一看就知非寻常人,身手灵活,保不准还有些功夫在身,又曾在宫里面带着,赵征的身份必定是皇亲国戚有关联。若是他父母知道原身那不堪的来历,难保不会想方设法除掉,让他换一个门当户对的娘子。

    这在他们原本世界也有这类事情,虽然父母插手不了太多,不过若真要棒打鸳鸯法子还不少,何况在周朝这种封建社会,一切更理所当然,姚娘子若觉得自己与赵征父母是同一阶层,是自己人,自然不会怕原身揭发什么了。

    赵征的应对大抵也只能不断升级安保措施,目前而言,除了李妈妈出现外,尚无大的安全漏洞出现,只要她不学原身那样自我放弃应该没问题。唯一能确定的是只有赵征亲自安排的人才绝对可靠,其他的就打上个折扣,多长个心眼总不坏。

    分析来分析去,卫婉得出了一个结论,敌不动我不动,尚不急。当务之急还是先把身子养好,再把生疏多年的中医技能捡起来方为上策。她学医花了那么多时间和精力,总不能说放弃就放弃,人生有目标,就有动力,也不至于迷失方向。况且无论哪个世界,只要有人的地方,必然有病人,有病人必然就得有医生,会治病救人的总受人尊重。她穿越前的认知就是有一技之长,从业者需要更高的工作技能和控制现场的能力,方能获得较高的社会地位,穿越后来到这里讲究阶级等级,家世的封建社会,她的医术也定能派上大用场。

    陈朱碧也好,芳秀也好,无论外表多美丽,衣着多光鲜,循规蹈矩,贤良淑德,实际上里面藏污纳垢,蛇蝎美人也不为过,烂透了,宋光姚荣许大人们作恶,她们就是为虎作伥,同样都是人渣,一切荣华富贵都靠了家族,本质就是蛀虫,在家从父出嫁从子夫死从子,三从四德,一旦受气,就把愤怒转嫁到别人身上,只想欺负比她们更弱小泄愤,对社会进步没丝毫贡献,她可不想自己也活成如她们那样的废物。人的一生,总得寻找自身活着的价值,才不枉来这世间走一趟。

    如此一想,人就立马精神抖擞,恨不得立即就捧起她的医书彻夜不眠读一顿。对未来竟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憧憬,卫婉禁不住笑了,睡了这一觉,身体又觉得舒服了许多。

    有些意外地发现除了身体底子其实不错,折腾了几天,可能在宋家也干粗重活,并非那种弱柳扶风,走三步就喘气的千金小姐体质,甚至比自己原先的身体可能还要好些,毕竟年纪摆在那,双十年华,芳华正茂,也没通宵手术消耗过度,除了有些风热感冒愈期的虚弱外其实也没别的大病,本应该只需要休息一两天就能好起来,如今白白耗了性命,归根究底原身没任何求生欲望,都是因为陈朱碧那封信,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刚才那个梦让她血压飙升,心脏跳快了到一百一十,用了屏息呼吸法,才恢复到原来的心跳速度,卫婉又心血来潮地摸了摸自己的颈动脉窦,四岁那年她告诉赵征此处就是死穴,不必用针,用力按压此处一分钟,导致迷走神经兴奋,心脏骤停就能致人死亡,赵征胖乎乎,红彤彤小脸蛋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面色变白惊骇,满头大汗的模样,此情此景,让她笑了足足三分钟,抱着肚子在打滚,连眼泪都笑出来。后来十岁开始学柔术与搏击的赵征纠正了她,实际上只需要三秒,他就能杀死一个人。

    八岁之后的赵征远远没小时候那样的好玩,又高又壮,明眼人看着就知道她能欺负他,不过是因为他让着她,八岁前就不一样,他们个头相当,体重相当,她完全靠智商碾压他。

    卫婉心中有些唏嘘,竟开始有些想念着那小子,不知他如今身在西北的何处,是否安全。如果知道自己竟也穿了过来,他不知道是什么表情,是高兴还是悲哀,还是与自己一模一样,又有高兴也有悲哀,反倒更为担心另一个世界的父母呢,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她来了这个是客观现象,不能由人为操控,也更非主观意识,无论他们怎么想,都没法子改变的事实。

    唯有只能往好的方向想,毕竟多了她这么一个倒霉鬼来陪他,不单平行时空的家乡来了人,起码在健康上也有了保证,在他智商上也有些弥补的作用。

    可恶,竟被那家伙赚到了,卫婉略微有些嫌弃自己,转念一想,那一定是太寂寞太无聊的缘故,无所事事就是这个结果。人真不能当咸鱼,当了咸鱼就会胡思乱想,没事业追求的人生其实也没意思。

    人体处在一种全然放松的状态,情绪渐渐稳定了下来。又平躺着一阵子,测了测自己脉搏,六十八的心跳,正常了,虽然没钟表,卫婉自信这个估算是八九不离十。

    再缓缓张开眼睛的时候,卫婉已经平复下来,果然又是在一顶洁白如雪的薄纸帐中醒来,床前小香炉上的熏笼散发出檀香味,熏得整个房间都香了,甚至过了火,还混杂和茉莉花香,香味浓郁,花香芬芳,两者掺和一道极有穿透性,颇让她有些不习惯,房内红烛光影摇曳,窗下又有一几,放着傲雪梅花的官窑花瓶,茶壶,茗碗,精致无比,一看就知道出自名窑的作品,卫婉却一一省略了,唯独床头前还有一个花梨木柜子,颜色大红,款式丑陋,类似她上一世某人卧室那个,如今用一把铜锁锁上了,与这卧房清雅高贵,一看就知道是顶级权贵之家的布置相当格格不入,却吸引了卫婉全部的注意力,她哭笑不得地想,赵征那人啊,真自恋地够可以的,居然用这种方式告诉她这个柜子藏有宝贝。

    窗外露出一丝曙光,卫婉翻身坐起来,发出了一些声音,本来倚床边靠楠木背椅打瞌睡的兰心一下子就惊醒了,“娘子渴了?”

    “现在什么时候?”

    “四更。”兰心道,“娘子渴吗?”

    卫婉不答话,反问道,“赖妈妈呢,其他人呢。”兰心这几天没日没夜陪着她,倒叫她有些心疼。

    “赖妈妈不小心伤了脚,回房包扎了。”兰心道:“我让老妈妈们巡巡,满屋里都是灯火,要小心防范,如意灯儿那几个小丫头刚才在这里打瞌睡,所以让她们都外面厢房歇歇,我在这里看着。”

    卫婉听了这话,道:“我没事,你也去歇罢了。”

    她想找找这个房间有没有医书。作为一个雷厉风行的行动派,既然决心把从前的技艺捡起来,就一秒钟都不想浪费。

    据观察原身内室满目皆是书,总不可能部部都是佛经,赵征必定留下了不少医书甚至针灸器具在这里,若有这个兰心小姑娘在,发现自己突然转了性子怕不好解释。

    谁知兰心竟说道:“娘子既醒了,我更不能去歇。”

    似是看出卫婉心中所想,兰心忙道:“奴婢只陪着娘子,不会打扰娘子。”

    顿了顿,又小心翼翼问,“娘子做噩梦了?”

    卫婉有些无奈,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她立马有了个新主意。

    “没噩梦,反倒见神仙呐。”

    “神仙?”兰心倏地张大双眼。

    “对啊,是神仙。”卫婉现编故事,双手比划着,仿佛神仙真出现在她的梦里面,“一个胡子飘飘,仙风道骨的老神仙,背着拿着一个大葫芦,骑着一只小毛驴,他站在东岸,我站在西岸,中间隔着一条河,他要和我说话,我努力走上前,想听清楚神仙的教诲,越走越前,越走越前……结果一不小心,双脚一踏空,失足掉进河里……”

    “啊!”兰心失声惊叫起来,“怎么办呀,然后呢?”

    “然后就醒了。”

    卫婉随口说道,见兰心好像一副被雷劈中的震惊模样,有些不忍心,欺骗这么天真可爱且不谙世事,更没学过什么唯物主义理论的小姑娘总不厚道。只是为了掩饰她和之前言行不一,性格截然不同,借助封建迷信中的神仙是最完美的法子,她必须得狠下心肠。

    “神仙可能是来救娘子的,娘子掉进河里面,这是不是不是好兆头?”兰心急得几乎要掉眼泪。

    “我倒听清楚了前面的,神仙老爷爷自称苍穹老君,说我本来是他的炼丹仙童,有天打瞌睡不小心炼坏了他一炉仙丹,罚我降落凡尘辅助武曲星君成就一番事业,同时悬壶济世,助一方百姓安居乐业,方可赎罪返回天庭。”

    兰心破涕为笑,方安心下来,“娘子原来是炼丹仙童呀。”

    猛然想起了一件事,失声叫道,“将军曾经找人铸了一个很大的炼丹炉,那是不是将军也知道娘子的身世来历?”

    卫婉几乎忍不住想笑,硬生生憋着有些难受,心想赵征这个臭小子是不是搞错了什么,她作为医学生,当初确实上过有机化学和药物化学这些课,在化验室也制过药,可她并不是专业药师,并不懂如何把炼丹炉改良成为制药工具,嘴巴却说,“将军是武曲星君,自然知道我来历。”

    又想起什么,兰心压低声道,“娘子乃苍穹老君炼丹仙童这件事要不要告知赖妈妈和韩总管?”

    “自然要和他们说的。”卫婉心道,就是为了说服他们,她才编这个故事,不告诉他们,她的心思不是白费了?

    “毕竟是天机,尽量少一些人知道。”

    看兰心面色凝重,用力点点头了,又双手合十,冲着虚空说,“阿弥陀佛,佛祖保佑”,卫婉悄悄松了口气,她脸不红耳不热编了这样一个故事,虽然有些破绽,不过总能用封建迷信圆了回来,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谢封建迷信的好处,给她省了不少事,虽然描述的神仙显然是道家,不过通常儒释道三位一体,“阿弥陀佛”混着用也不打紧。

    不过看来兰心不在意道家和佛家的区别,反倒学着她动作,双掌合什,跟着念了句,“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又道,“娘子,你病才刚好,想必也不应该过于劳累,先别抄佛经了。”

    “抄佛经?”卫婉有些莫名其妙,现在三更半夜的,为什么要抄佛经?

    卫婉对有宗教信仰的没什么偏见,即便在她那个世界,宗教信仰都不可能用行政力量或者国家铁拳方法去消灭,就遑论在如今这个周朝,何况任何宗教,当然包括佛教在内,都有道德制约,相比弱肉强食丛林法则的无序,有道德制约就是一种进步。

    兰心道,“娘从前抄整整一个晚上,直至天明,然后吃了早饭后再抄,有时候为了抄经甚至连饭都顾不上吃,我们都挺担心你身子。”

    “我现在不抄。”卫婉摇头,她不干涉别人的宗教信仰,不过她作为唯物主义者也不太热衷宗教,抄经于她而言倒不如多看几本医书更能宁心静气,“帮我拿一面镜子过来。”

    “娘子可要对镜理妆?”兰心摸着镜子,看了眼旁边的梳子,略有些迟疑问道。

    “神仙教了我相面之术,观人之容色,舌色和舌苔就能诊断诸证,对症下药。”卫婉道,“何太医也说四诊合参,”

    兰心听了,赶紧拿了铜镜过去,卫婉坐起身子,因为只留了一盏油灯,铜镜映着人脸不算太清晰,大概也能看出面白唇红黄苔。

    她对号脉完全没什么临床经验,何太医说她是常脉,她仍觉得与平常时有些差别,暂且放下,心中自我诊断一番,又想,在工业文明没有充足发展的年代,化工跟不上,既不可能有制造好的医疗器械,更不能生产出来药物,对付病原微生物只能用极为原始的手段,而不是使用化工合成的产物西药。就以天然青霉素来说,从发现到临床使用,花了整整二十多年的时间,抗菌谱虽窄却足够用在各种感染疾病上,这类抗生素毒性小,过敏反应则是居首位。青霉素若杂质多,抗原性物质就多,治不了病反倒害命,更别说溶于水,水溶液稳定性差,又产生了大量的抗原性的降解物质,必须现用现配,经过注射进入血液循环,而不能口服或者直接用在伤口上。

    除非一下子大步迈进工业文明年代,包括化工工业突飞猛进,否则也只能用中医的手段诊断,服用中药或者用针灸艾灸这些法子治病了。

    若真有本事改朝换代,让农业社会变成工业社会也罢了,否则还是得认认真真把从前的知识捡起来。这也意味着赵征挨的上万针还是没白挨的。

    “何太医有留下方子?”

    兰心点头,“这自然有的。这是韩总管定下的规矩,太医每次都是留下方子让韩总管派人抓药,药抓好了就连同方子一道,让赖妈妈收在娘子箱子里面,以备将军回来的时候检视,不仅是药方,就是娘子的药,韩总管也细细过目一次,药煎好了,还自己亲自试药。”

    “太好了,赶快把方子拿过来。”卫婉眼睛一亮,什么睡意都没了。

    “方子虽然在这里。”兰心指了指旁边的大柜子,说道,“锁匙在赖妈妈那……当初也是娘子让赖妈妈保管的钥匙,赖妈妈开始不肯,您还生气了,娘子难道全……忘了?”

    原身没和她说,她自然不知道,卫婉敏锐地抓住了一个重点,“韩总管帮我试药?”

    “本来赖妈妈试,后来韩总管劝服了赖妈妈,亲自帮娘子试药。”

    卫婉“哦”了一声,又问道,“那我吃什么东西,事先都要试?”

    兰心道,“负责林娘子的饮食都是自己人,信得过,不过韩总管还是吩咐让我们看着他们先吃一口,才给林娘子吃。”

    卫婉微微觉得惊奇,她虽没见过韩总管一面,听起来韩总管真不是一般的心细和稳妥。

    “韩总管什么都懂,可厉害了,从前是京城名捕头,功夫了得,因为得罪了大官被发配戍边将近十年,听说命都是将军救的,将军带着他们几百人打败了月华国那些胡人,扬眉吐气,他对将军最忠诚,将军也最信任他了……娘子,奴婢是不是说太多了?梅影姐姐总说我们太话痨,所以被娘子厌弃。”

    兰心嘀嘀咕咕说着,见卫婉没有吭声,连忙怯怯地问。

    卫婉笑了笑,“我喜欢听你说话。”

    她确实很喜欢听兰心这姑娘说话,能从中得到很多有效信息,譬如韩总管就是赵征帮她安排的人,可以划到能信任的那个队伍之中。

    “真的?可之前……”兰心半信半疑,隐隐约约觉得现在的林娘子和之前的林娘子好像变了一个人,之前的林娘子不理任何人,只爱躲在内室抄经,喜欢和那个装神弄鬼的李妈妈一道干一些神神叨叨的事情,对别人都冷冷淡淡的,她们都有点怕。

    其实周朝以佛为尊,多数从老林府出来的婆子妈妈们都信佛,赖妈妈也信佛,她们几个大丫环虽然不看佛经更不抄佛经,平常却也敬佛礼佛,可没一个如林娘子如此夸张。信佛信得恨不得连身心都献祭进去。

    如今这个林娘子看着可亲,说话也可亲,她不仅不怕她,还喜欢她。

    “今日之我已非之前的我呀。”

    “可那不都得是娘子吗。”兰心心中疑惑,迷迷糊糊地问。

    卫婉笑了笑:“是,也不是。”

    “娘子说的话好像很有禅机,奴婢不懂。”

    “现在不懂不要紧,将来总会明白的。”卫婉半真半假说道。

    兰心连连点头,一脸敬畏,又问道,“娘子说这么多话,可要喝口水?”她琢磨着卫婉起来许久了,如今见卫婉衣着单薄,隐约有点担心起来,喝口温水能暖暖身子,见卫婉竟想下床,连忙制止,“娘子别下床,奴婢端与你喝便是。”

    兰心喊着在外间守夜的如意端来一碗温水,又麻利地扶着卫婉坐起来,又用软枕垫了卫婉的后背,轻轻抚着卫婉的后背,“慢点喝,慢点喝。”

    一小口一小口喝了半杯温水,卫婉觉得喉咙滋润了许多,终于想起来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她面色一整,“兰心,大前天是你的班,前天是你的班,昨天是你的班,怎么今天还是你的班?你这多少天没沾床,就趴在八仙桌上睡,这怎么行呢。”

    卫婉皱眉道,“我已经好了许多,去睡吧,让如意小姑娘陪我就行了,灯儿和你就回自己房间睡,你们没日没夜陪了我这么多天,身子吃不消。”

    “奴婢不要紧,奴婢吃得消。”兰心吃了一惊,连忙为自己辩解。

    “什么奴什么婢呀,我是人,你们也是人,大家都是爹娘生,都有爹有娘,每个人都应该有属于自己的尊严,我看你们也不习惯用“奴婢”呀,所以也不必在我面前动辄就自称奴婢,直接说“我”就得了。”

    兰心呆了呆,小心翼翼道,“将军也是这么说的,不让我们自称‘奴婢’,不过我们自小在林府习惯了,有时候说话太快了太急了,才会说溜了嘴,惹娘子不高兴,娘子莫怪。”

    卫婉摇头,“我不怪你呀。只是你的命不是命吗?你必须去休息。”

    她病昏沉沉的时候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可每次醒来睁眼,无论白天黑夜,兰心总陪在她身边,再不放兰心休息,她就成黑心封建主了。

    兰心看卫婉一眼,心中感动不已,从来没人和她说这些话,转念一想又有点慌,娘子之前不爱说话,对下人冷冷淡淡,虽不打骂却也没好脸色,极为疏远,仿佛一下子就要立地成佛,跳出凡尘那样,行事有些古古怪怪,如今性格大变,变得刚强决断,不会是阳寿将近,所以才回光返照,精神才这么好?又莫非刚才娘子那个神仙梦的神仙其实是来接娘子回去的?

    如此一想,兰心面色越发青了,如今的林娘子真的很好,她舍不得她离开,哪怕回去当神仙都不行,越想心越悲痛,禁不住眼泪就要掉下来,强忍着让泪珠在眼眶中打转,小声说道,“今天是林老太太六十四的寿辰,梅影姐姐和宝峻一道去京城送礼,竹笙闻说自己亲爹病重,想回去探望,也随他们一道上路,菊琴姐姐嫁邻街药材铺的小掌柜,她们如今都不在林府。本来还有个翠红,可翠红大逆不道,竟趁您重病时候偷银器。现在林府一等丫环只剩下我,连个二等丫环都没,统统都是领着三等丫环月例的,与如意灯儿一样出身,十二岁或者更小的年纪,听说从前跟着将军,如今退下来的伤残老兵们的女儿,她们来了林府才两年多一些,从来没被调教过,什么规矩都不懂,乡野丫头,野惯了,扫地擦桌子倒倒茶浇花种菜逗逗猫儿,甚至看看门都还可以,唯独就不会照顾人,让翠红来更不行了,她如今被关在柴房里,韩总管说等您身体大好了要发落她呢,赖妈妈过于气愤冲上前想打翠红,自己一时不慎伤了脚,连走路都不太利索,至于说让干惯了军营粗活的妈妈们来,她们粗手粗脚的,我更不放心。”

    “我自己能照顾自己。”卫婉凝神听着,听得很仔细,大致了解了自己身边人的情况,她得充分调查研究一番。不过兰心擅长天马行空胡思乱想,又有些让她头痛,“就是出事,那也是老天要我回去,和你没任何关系。人不能不睡觉,就是不出人命也会虚耗大量精气,会折寿的。你年纪轻轻,花样年华,有一个好的身体骨儿,将来多少好日子等着你,听话,去睡吧。”

    兰心非但不动,她一副呆呆愣愣的样子,细细琢磨着一阵,突然脸色大变,扑过来趴在卫婉身边,手紧紧握住卫婉的杯子,声音哽咽道,“奴……我不去,娘子若死了,我万死不能赎罪。”

    可能越想越害怕,终于放声嚎哭,一边断断续续说道,“娘子……是好人,虽然大家都说你脾气古怪,就只爱诵经抄经,烧香敬佛,和那女巫李妈妈一道装神弄鬼,整天都不理睬别人,但这几天你正常多了,我,我不想……您走,您……别……别走,就……留……在人间,您……不是……说要做……一万件好事才算……功……功德圆满吗,人间……很,很不好……很不好,很多坏人,很多灾难,很多人受苦,所以需要娘子去搭救……像您和将军这……这么好的人,把我们当做人看的,我们一辈子,这辈子……都,都……没遇见过。”

    “我活得好好的,你哭什么哭啊,快别哭。”卫婉被她吓了一跳,好端端说哭就哭,这姑娘是不是过于情绪化了点?就像孟姜女哭倒长城一般的架势,让卫婉有些慌了手脚,她向来不太会应付这种场面,感觉好像是她把兰心给欺负哭了,看起来以后不能在她面前说不太好听的话了。

    “真的吗?您真不会回天上?”兰心止住了哭,鼻子一抽一抽的。

    “我怎么可能会死?!”卫婉又好气又好笑,“你摸摸我脉象,有胃有神有根,好得很。”

    兰心呆愣了片刻,“我不懂脉象。”

    别说你不懂,其实我也不太懂,我就光会背书罢了,卫婉心中说道,但为了你好,所以能忽悠就忽悠。

    “我发誓,若真骗你,我投胎就变成院子里的猫儿们,不会捉老鼠,专门陪你玩耍。”卫婉举起两只手指头道。

    “黑将军,阿黄他们都很会捉老鼠。”兰心傻傻说道。

    周朝真有猫,林府养着猫这消息太好了,难怪她迷迷糊糊时候听见了疑似猫叫声,原来真有猫,这简直太好不过了,未来的日子再苦也有猫被她撸,也能苦中作乐。

    “您还是别变猫儿了,猫它们会抓人,我怕得很……要不娘子回到天上那就是神了,如果想回来应该会变成燕子才对,好像在林府住着的那对燕子,长得漂亮又好看,还能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在天空飞,屋檐底下有个燕子窝,飞累了还可以回来住那。”

    “这话听起来好像并不很想我活着。”卫婉被兰心的话弄得哭笑不得。“总之你不许哭了,你一道金豆子,我就头痛。”

    “娘子你怎么了,头痛很厉害吗?”兰心担心地问。卫婉板着脸,“你不哭我就不痛。”

    又放缓口气说,“你哭这么厉害,呼吸这么急促很容易呼吸碱中毒,到时候全身无力,手脚发麻,你就遭罪了。”

    兰心张大嘴巴,一脸茫然失措,心中又惊又怕,隐约觉得自己手脚开始发麻,吓得脸都绿了,眼泪也停了。

    卫婉真的又好气又好笑,这姑娘太喜欢脑补,而且还往最坏的情况脑补,只得道,“你是我下属,我是你上司,军令如山,你必须听我的。”

    “如意灯儿性格都差不多,都不可以单独守夜。她们平常性格就咋呼呼,啥小事都大惊小怪,而且很爱睡,睡过头就谁喊都醒不来,容易误事。何况我答应了梅影姐姐她们,她们不在了,就得好好照顾您。”兰心很怕,意志倒坚定,一点也没动摇想法都没有。

    卫婉没奈何了,思忖半晌,给出了一个方案,“你睡外间,让人找来一个铃铛,把铃铛的一头系外间的床头,另一头连着我这里。若如意不中用,我就拉一下绳子,铃铛就响了,你第一时间进来了,绝不可能耽误事情。”

    顿了顿,她连声催促道,“快走快走,你走了,我就能继续梦见神仙,你在这里可是碍了我的要事。”卫婉凶巴巴赶着人。

    兰心瞧了瞧卫婉,对方瞪着她,眉目颇有不容置喙的威严,无奈只得离去,但也是一步三回头,走出外间,把如意留在内屋里陪着卫婉,叫那些婆子和灯儿几个各自回下房,自己把里里外外细细查看了两回,又把连接下房和上房的仪门上了把锁,这来来回回折腾了半天,才和衣卧在榻上。兰心忧心忡忡,老觉得有非常要紧的事情要发生。何太医都说见好了,她还总感不安稳,焦虑不安,身体感觉很累,因心里面记着事情,总睡不着,辗转反侧,一时间又担心自己睡太死,听不见摇铃声,一时间又担心卫婉的病情恶化,一时间又担心自己妨碍了神仙,就不再进入卫婉的梦中,胡思乱想了一通,不过终究是三天三夜没合眼,挨近五更天迷迷糊糊好像睡着了,又好像没睡一般,又好像回到了小时候,村子里发生了瘟疫,许多人都染了疫,病得奄奄一息,被放在板车上推走了,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去了哪。她赤脚从村头跑到村尾,再从村尾跑到村头,大声地喊叫,没有人应她,她祖父,祖母,爹爹,娘亲,大哥二哥和小妹都不知道去哪了,还有她的叔叔和姑姑,邻居春分姐一家,二牛哥一家,统统都不在了,热热闹闹的村子一片死寂,一个人都找不到,一个人都见不到,仿佛凭空消失了,她害怕得浑身发抖。

    突然听见有人在耳边大嚷大叫“死了烧了”,她吓得一激灵,倏地张大双眼,浑身大汗淋漓,衣裤都湿透了。

    兰心粗喘着气,坐起来,却见如意右手抱膝,坐在滕墩上低声饮泣,手背拼命擦着煮眼泪。

    “如意,你怎么了?”

    如意一惊,连忙把双手往后背靠着,抬起头,“没事。”

    这小丫头哭得眼睛都红了,脸颊泪痕未干,发生什么事?

    莫非娘子出了事?

    她连鞋子都不顾了,撒腿就跑,一进院子就听见林娘子的声音,不由得都站住了脚,里面林娘子道,“好灯儿,辛苦了,搬整个上午的书,要不要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