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婉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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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下

    兰心悄悄跨入门槛,掀起珠帘就见到卫婉的身影,听见了她脚步声,扭过头神态自若地和她打了招呼,平常梳朝云近香髻已素雅,如今更简单地用一根带子绾成发髻,连银簪都不曾用,脸上和双唇又有了血色,看起来如同常人无异,又本来一屋子的佛经竟然全不见了,兰心表情有些古怪,心中满腹疑虑,又不敢开口问,强笑道,“娘子,你病全好了呀。”

    兰心气喘吁吁,才跑几步路,大汗淋漓,从头到脚仿佛从水里捞出一样,卫婉心中莫名感动,她笑着说,“确实好了。不过你若不换身衣服,擦擦汗,可要步我后尘的。”

    又说道,“换衣服之后,再吃点东西填饱肚子,我刚才让灯儿把房子里的经书都搬去院子晒,你问问林府上下或者外面有没有人想要,有的话就赠给她们了。”

    兰心昨晚睡下之后,她翻遍了显眼之处所有的书,竟都是经书,而且都是手抄的那种,让她大为震惊,原身确实很有毅力,很虔诚,每天花费大量时间在抄写经书上面,若说抄写经书就功德无边,无疑肯定积累了大功德,不过这些手抄佛教经典书籍对她而言却是无用的东西,占据了大部分空间,而那些空间本来应该是放医书,她随随便便找了个借口让如意把所有的佛教典籍统统都搬到院子,最开始听她说要搬经书的时候,如意显得高高兴兴,搬了大概三分之一突然有些闷闷不乐,看着很不开心的样子,着实让卫婉有些慌了手脚,原身的年龄二十岁,卫婉内核却已经三十二岁了,在周朝许多这种年纪的女性儿女成群,甚至过两三年还可能升级为祖母外祖母级别,与这些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有了显而易见的代沟,如意这般年纪又恰好属于青春期叛逆,桀骜不驯,又有些喜怒无常,实在不怎么好对付,兼且担心人累坏了,就打发她去休息,让灯儿接力,没想同样是青春叛逆期的灯儿却不怎么叛逆,情绪稳定得可怕,不仅手脚麻利,力气大,而且做事很专注,一点都不嫌弃这种重复性工作,搬书看着是简单,但枯燥而无味,转眼功夫就帮她办好了,还和她提议说不如把书送婆子妈妈们,“她们都从京城来的,许多人受太后的影响,信佛信得厉害,娘子把书送给她们,她们必定欢喜。”

    卫婉很意外灯儿小小年纪竟有这种心胸和想法,把佛经送出去确实比放在她这里好多了,属于废弃资源的重新整合,既腾出来空间,还能让佛经去到真正重视的人手里面。她不由得对灯儿这个小姑娘更为看重,结合昨晚她与翠红之间的对话,对灯儿的态度越来越亲热,一边招呼灯儿歇息,一边把一些零嘴,诸如瓜子果脯之类往灯儿手里面送,倒让灯儿有些无所适从。

    于是卫婉越发觉得灯儿可爱,笑眯眯地看着她,兰心在一旁说道,“那些书可是娘子的最心爱之物,每天都手不释卷,怎么舍得?”

    “当然舍得。”卫婉笑道。

    “这些经书娘子抄了多少个日日夜夜呀,平常都视若生命一般,如今竟白白送人?”兰心疑虑重重,眼前的林娘子转变得太快了,令她心底生了一点不安,她婉言相劝道,“娘子再细细思量片刻,不如留下一两本最珍爱的平常诵读?”

    虽然林娘子自己说梦见了神仙,得到了仙人指点大彻大悟,可终究不过是仙人的炼丹童子。

    “经书一人看了不如两人看,两人看了不如十人看,十人看了不如百人看,肯定是越多的人看了,才能把佛法传扬出去,抄经本来就是为了传经,如今把经书送人,才叫还原本心,不至于本末倒置。”卫婉心道,她对佛法经典一点兴趣都没有,更不可能诵读了,留在这里就是占用了她有用的空间资源,自然全部都得送出去。

    “不舍是障。一切有为法皆如梦幻泡影,过于专注佛经也是一种执着,过于执着就成妄想,只有断舍离,斩执念,才能无心无欲,自证菩提。”卫婉一本正经地说道。

    虽然不懂娘子说什么,不过听起来好像很深奥很有道理,兰心表情闷闷不乐,“可这真的是娘子的心血。”

    “所以烦请兰心妹妹你帮我细细去挑人,凡是想得到我经书的,一定是那虔诚信佛,平常心善吃素之人。”卫婉笑眯眯地挑了一包果脯放进兰心的掌中,她刚刚尝过果脯的味道,真是想象不出来的美味,连她这种素来不爱吃零嘴的都吃个不停,所以特意与灯儿,兰心分享,“此事本来找赖妈妈是最好不过了,可赖妈妈腿伤了,既然行动不动就不必烦劳她,我又想兰心也是林府旧人,论人,你对后院的丫环婆子知根知底,熟知每一个人个性脾气,知道谁真心想要佛经,晨昏诵读,细细参详个中道理,而并非仅仅为讨好我。此事事情虽小,但关系重大,说好办也不好办,说不好办也好办,全看兰心本事了。传扬佛法是大功德,办好了,不仅我有功德,兰心你也有一半。”

    兰心被卫婉的高谈阔论唬得一愣一愣,刚才还真以为林娘子走火入魔,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她有些羞惭,又想到送佛经还能攒功德,卫婉竟然让白白帮她挣来这么一个大功德,又是感激又是欢喜,忙一口答应,“我一定会帮娘子办好此事。”

    似乎又觉得有些不妥当,连忙补充道,“这是为了娘子,不是为了功德。”

    卫婉笑道,“希望书赠有缘人,让他们修成正果,这样我们也都功德圆满了。”

    兰心欢欢喜喜离去的样子,一直安安静静磕着瓜子的灯儿突然开口说道,“兰心姐姐是好人。”

    卫婉打趣道,“兰心是好人,我呢,是不是好人?”

    “将军是好人,娘子就是好人。”

    卫婉有些泄气,她是独立的人,怎么能是赠品一样,赶紧纠正灯儿,“将军是将军,我是我,两者不可混为一谈,将军是好人,不等于我是好人,我是好人,也不等于将军是好人,总之我和他是彼此独立存在着的人,要分开说。”

    灯儿眼睛清澈见底,“将军是好人,他绝不会娶一个坏女人,所以娘子是好人。”

    这逻辑听起来好似也说得通,卫婉忍不住笑道,“那么梅影,竹笙,菊琴她们呢,她们也是好人么。”

    她对林府上下都不太熟悉,不过梅影竹笙菊琴与兰心却是老林府放在她身边的四个一等丫环,她必须要以最快的速度熟悉她们。

    灯儿摇头,“不一样,梅影姐姐架子大,为人孤傲却也讲义气,她与菊琴姐姐最好,竹笙姐姐脾气暴躁,她不喜欢这里,总是喜欢找借口往皇都跑,因为她们是老林府出来的,所以特别傲气,尤其竹笙姐姐,总是嫌弃我们这个不懂,那个不懂,动不动就想骂人,赖妈妈护着我们,她们才收敛了一点点,不过还会时常给我们脸色看,后来菊琴姐姐也对我们稍微好了些,但从头到尾一直对我们好的就是兰心姐姐,菊琴姐姐嫁人后,就只有兰心姐姐会教我们女红,我们做不好,她非但不会生气,还会拆出来帮我们重做,所以兰心姐姐绝对不是坏人。”

    “她们都是老林府的家生子?”

    “兰心姐姐不是,听说她是十二岁才被卖老林府的,其他三个是官奴,菊琴姐姐的父母早死,赖妈妈当她干女儿一般,将军赦了她们,允许她们留在林府当长工,菊琴她就与邻街的药材店小东家看对眼,赖妈妈却说那小东家有一双桃花眼,嘴甜得很,花言巧语能把人哄得开心,表面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实际看着一副寡情薄意相,不是好人,接近她无非就是想利用她出身将军府这点狐假虎威,从中牟利,无奈菊琴姐姐已经与人家山盟海誓一个非君不嫁一个非卿不娶,赖妈妈只好作罢,后来还出了嫁妆。”

    “那你们觉得这门亲事不妥当?”

    “我们不过是个小丫头,哪知道什么叫妥当和不妥当。”灯儿道,“何况我们其实都没见过那小东家,不过兰心姐姐私下偷偷与我说,赖妈妈是有许多阅历的人,她说不好应该不是意气用事,那小东家定然不太好,不过兰心姐姐又说,其实她明白菊琴姐姐想什么,菊琴姐姐本来就是一个主意很正的人,一旦决定了就绝不回头的人。兰心姐姐说当官奴两条路达官贵人她的小老婆,青楼卖笑的妓女,将军赦了她们,就有三条路了,达官贵人的小老婆,山野村夫的大老婆,还有青灯相伴的尼姑,她既不想当小,又想嫁得好,药材铺小东家娘子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何况一个是林府丫环,一个是药材铺东家娘子,东家娘子的名声比当丫环好听多了。”

    听八卦,卫婉一下子来了精神,“那她现在过得好不好?”

    “小东家对她很好,她如今时不时回来林府探望我们,每次来好像回娘家一般,遍身绫罗绸缎,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贵夫人,还带了许多好吃又好玩的东西,把梅影姐姐和竹笙姐姐眼热得很,羡慕不得了,都说她嫁了好夫婿,上个月我们林府进药材,收了许多药材店的,他家卖给林府的与别人不同,韩总管说都是顶级好的药材,物美价廉,林府占大便宜了,不过从此就不许宝峻哥再去他们店子买货,还说吃人嘴短,不能让将军欠人家的情,后来菊琴姐姐为了此事找了赖妈妈,赖妈妈也不肯帮忙,菊琴姐姐郁闷了很久,在梅影,竹笙,兰心她们面前诉苦,梅影与她情同姐妹,关系最好,一时心软就暗地里求宝峻哥,宝峻哥哪敢答应,两人就翻脸,冷战了许久,菊琴姐姐那时怀孕八个月了,还为她官人担忧这个担忧那个,兰心姐姐说看着揪心,还说她这几天就临盘在即,赖妈妈早早帮她预定了西京有名气的稳婆,这样倒让人安心一些。”

    卫婉心想,灯儿果然是心思灵敏的,竟然一下子就觉察到自己的深意。

    灯儿道,“兰心姐姐有时候就是心思复杂,想太多不好事情。”

    一边说,一边又帮卫婉泡了一盏茶。

    卫婉道,“小灯儿,你今儿天刚亮就起来就打扫,从内房,长廊,到院子,都被你扫得干干净净,忙个不停,打完了地,又去擦窗擦案子桌椅,擦干净了又被我喊去搬书,搬好了也不歇息。”

    兰心连续照顾她几天几夜,灯儿也差不多,而且兰心是在她病的时候,她迷迷糊糊可能感受还不那么深刻,灯儿不同,确切来说太直观了。

    她昨晚在兰心离开后,又睡了一个时辰,天微微有些放亮,窗外的鸟叫声惊醒了她,又因为躺几天床腰酸背痛所以下了地,如意就趴在窗边睡真香,却见灯儿早早就拿着大扫帚在院子里上下挥舞,所到之处,见不到落下一片落叶或者小块泥土。

    不仅如此,这小姑娘精力旺盛得吓人,工作效率奇高,身子也很轻巧,擦大窗子的时候她竟然双脚勾着屋檐倒立着擦,那窗给她擦得一尘不染,只是她刚才下意识完成工作后,抚摸了一下右手手腕,倒让卫婉留了心。

    “歇不下来,一歇就不舒服。”灯儿忍不住笑道,“就好像兰心姐姐身体向来都很好,从不曾生病,可让她啥都不干,就会这里痛,那里痛。我也这么觉得,一歇就觉得手不自在,脚也不自在,总得要找活干。”

    在旁人眼里,她很爱打扫,不仅打扫自己分内的,还替如意以及其他人扫,而且扫得很干净,她扫过的地,干干净净找不到任何落叶,枯草与泥土。

    “不干活我会病。”灯儿说。

    也可能她已经病了,心理病。

    “你害怕病吗?”卫婉凝神看着灯儿,灯儿从来没被人这样瞧过,心中有些不知所措,她愣愣看着卫婉,半晌才摇摇头,“不怕。”

    “为什么?”

    “病和月华族人一样,怕和不怕他们都会来,该来的总要来,怕又有什么用。当他们来了,把他们统统都弄死不就得了。”灯儿一脸认真说道,仿佛治病和杀人都是没什么了不得,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卫婉叹息,道,“那你是会治病呢,还是会杀人?”

    灯儿道,“我会杀人。”

    她表情很认真,灯儿的性格不会随随便便开玩笑。

    卫婉看过去的目光有着一丝怜爱,她不是傻子,也不是瞎子,自然能看出来灯儿非一般的小姑娘,身上隐约又有与如意有着不同的特质,一种她说不清也道不明,却让她产生想亲近的冲动。

    林府她接触过人当中,只有韩总管和灯儿身上有这种让她觉得同类的气息。

    “真的,我真杀过人。”灯儿有些局促不安,垂下头,面容露出一丝迷茫和慌乱,“在三年前。”

    她声音越说越小声,到最后细不可闻。

    卫婉道,“我知道。”

    灯儿虚岁十五岁,实际就是十四岁,比她还矮上半个头,那么倒推三年也就不到十一岁年龄,虽然身子骨架比普通女孩子结实一些,可这么小的孩子竟然杀过人,实在匪夷所思。她想起兰心的话,她们这些都是赵征从西北带回来的战场遗孤,从成千上万尸体中爬出来,努力活下来了,又有什么不可能发生的。

    所以这就是她每天不停地打扫,不让自己停下来歇息的原因?

    “娘子,你是不是怕我?”灯儿鼓起勇气抬起头,怯怯地看着她,卫婉望着灯儿,灯儿屏息敛神,好像囚犯在等待裁决的模样,卫婉叹口气,走上前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你杀的是月华人,他们杀了你父母亲人朋友,他们是大恶人,你是好孩子,做得很对。”

    说完将眼前这个小姑娘轻轻拥在怀里,心头涌上无数难以形容的怜惜和感慨,柔声说道,“你没有错。”

    自从父母罹难后,再没人这样抱着自己安慰了,如今这突如其来的拥抱让灯儿突然懵了,她僵硬着身子,一动都不敢动,不过真的很温暖,就好像她娘亲的怀抱一样的暖。

    灯儿有些贪恋地偎依在卫婉的怀中,三年过去了,她依旧还会做噩梦,脑子里不由自主闪回那天的情景,像对卫婉说也像对自己说,“很可怕,都是血……如果他们不杀我们,我们也不会杀他们……”

    “其实我也杀过人,这三年来我也无时无刻担心着被佛祖惩戒,所以才日日夜夜躲起来抄写经书。”这话自然是半真半假,故事是欺骗灯儿,撇开过程说结果,却也是真的。她确实曾经杀过人,卫婉想起那个意图用炸弹袭击村中产妇婴儿的强盗,那是她仅有的一次放下手术刀,手握着枪去杀人。那人原先看着如此无害无辜,才刚刚成年,在前一天与警察交战中被打伤,她不知道他真实身份以为不过是个普通村民,结果苏醒后,第一件事就想炸死在临时医院的他们所有人,也包括她,“有些人根本不是人,最开始他们不事生产,没有食物,所以就去抢不属他们的食物,再后来他们抢任何他们没有,而又想要的东西,杀戮无辜,把掠夺回来的财富视作佛祖的恩赐,他们赞美佛祖歌颂佛祖庇护着他们横行无忌,烧杀抢掠。他们不死,才是对佛祖教义的亵渎,为了佛祖,为了我们自己,还有我们的家人亲人朋友,许许多多无辜的人,他们都必须死。”

    上过战场杀过人的都容易产生创伤后应激反应,受过专业训练的成年人尚且需要,何况是灯儿这个小姑娘,虽然最佳得干预时间是七十二小时之内,如今已经过去三年,可迟到总胜于没有。

    灯儿脑子有些麻木,傻愣愣的模样看着卫婉,她没想过林娘子竟和她说这些话,卫婉笑了笑,轻叹一声,道,“我没骗你。”

    然后她比划着自己的颈动脉,“这是颈动脉,除非是十恶不赦的,你真想要他的命,否则决不能伤他此处。”

    又指了指颈动脉窦,“其实杀人有时候也不必用刀子。这是颈动脉窦,也是死穴,你年长一些,身长高一些,力气更大些,点穴或者按压超过一息,也能杀人,所以也不能用这个法子对付好人,朋友之间打闹玩闹时也切不可用手臂勒此处。”

    灯儿倏地张大双眼,韩伯伯从不曾教他们这些,所以颈动脉和颈动脉窦真的不知。

    卫婉静静说道,“我学医,治病救人乃我一生所愿。抄写佛经是修行,但救人更是修行,病后如今我悟了,我杀的是坏人,不杀他,他会杀死很多孕妇婴儿,我既然没犯错,那就没必要抄写佛经去赎罪,更不必为此惩罚自己。何况与其抄佛经,不如学会更多治病救人的法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才是最大的功德。”

    说着抚摸着灯儿的发梢,“你说得很对,病和月华人一样都不可怕。”

    灯儿将头挨着卫婉的胸口,眼眶渐渐发红,她开始和卫婉说关于自己的故事,“……城破时候,我和宝峰与韩伯伯他们失散了,一直困在了西城,后来又救了几个伤兵,差不多十几个人躲在墓地里才逃过一劫,晚上的时候就出来活动,月华人很坏,有些周人更坏,他们熟悉环境,带着月华人到处搜索我们,有些还曾是我们的邻居,就是他们带着月华军家家户户去搜人,杀了我父母姐姐还有牛叔牛婶他们……我们就杀这些人和月华兵报仇,我跑得快身子轻盈,故意弄出大动静,故意吸引他们,宝峰他们几个负责杀。”

    说着说着,眼泪慢慢淌下,滑落到她腮边,又滴落到卫婉的衣衫上,林府这里很好,让她过上了不用担惊受怕的日子,可她终究和其他人不同的,她从不敢告诉别人杀过人,梅影姐姐兰心姐姐甚至连在池塘旁边捞到几条死鱼都会不停阿弥陀佛,如意会庇护她的母鸡阿花,她们对每一样小动物都很好,只有她觉得这些都是被吃的,死了就死了,她总觉得自己与她们格格不入。

    “我没有娘子说那么好,我很残忍,很不仁慈。我杀人也不是像娘子那样为了救孕妇婴孩,我就想报仇而已。”灯儿眼中闪过一丝的戾气,“可我不会后悔,绝不。我若上了战场还会杀更多的,哪怕佛祖怪罪我,要打我入十八层地狱,我也不怕。”

    “佛祖不会怪罪你。”卫婉说道,“那些是坏人,若坏人做坏事不能得到报应,还能得到佛祖庇护,那好人在佛祖眼里算什么呢。杀这些坏人就是在做好事。周人和月华人一样都是人,也有好人和坏人,杀老幼妇孺的都该死,这些人不配当人。”

    灯儿咬牙切齿附和道,“不配当人的狗东西。”

    “所以得牢牢记住一件事:在战场上没什么可说的,任何阴谋诡计都可以用上,他们不死,死的就是我们。”

    “娘子,你能再多抱我一会儿好吗?就一会儿。”灯儿突然道,太暖了,她舍不得离开。

    “当然可以。”卫婉心中大痛,在这个世上她也没父母,没有姐妹,她们的拥抱更像是相互在取暖。

    “嗯。”灯儿双手紧紧回抱着卫婉,半晌她才松手,擦干眼泪,“我好了。韩总管说我们必须足够坚强,否则就不能再回西北。”

    卫婉叹了一口气,“你还是想回去?”

    把他们送来后方的心思很容易猜,无非就是想给他们一个安稳的环境长大,甚至在这里结婚生子,过上和谐幸福的生活,不过这些孩子到底不可能把西京当做他们的故乡,而忘记了自己真正的故乡以及那里的亲人。

    “我要从军,从军就不能如此扭捏,更不得掉眼泪,宝峰能做到的,我一定能做到,我绝对不会输给他。”灯儿道,“将军答应过我们,无论是男是女,只要我们够强,就能追随他。”

    虽然只有十四岁,却与其他十四岁的孩子完全不一样,她身上是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稚气。

    这小姑娘并没她想象的脆弱,即便是个小姑娘,坚强得很,卫婉不由自主生了一股汗颜,还有更多的敬意和欣赏,却故意问,“你们?”

    “我和如意。”

    “但如意没杀过人。”在如意身上看不出杀气,反倒还带着一些她这个年龄有的天真与任性,这是灯儿身上没有的东西。

    “如意他们当时顺利先撤到了东城门,可能没碰见月华人。”灯儿补充了一句,“如意练武天赋极高,力气也大,将来一定能在战场上派上用场。”

    极短的时间内,她同时接触了兰心,如意和灯儿,她喜欢兰心的贴心,如意的直率,也喜欢灯儿的坚强,相比如意兰心她们美丽动人,活泼温婉,灯儿长相平凡,有一双极为明亮的眼睛,这三个姑娘其实都极为聪慧,这些可爱的小姑娘若生活在他们那个承平年代,一定也能有出息。

    卫婉说道,“说不定到时候将军已经荡平了月华,你们回家过和平的日子,就不必从军了。”

    “可我还是想从军。”灯儿道,“我不比其他人差。”

    卫婉笑道,“那你说说,怎么不比其他人差了?”

    灯儿不善言辞,说话没什么文采,有些地方词不达意,有些地方也没什么逻辑,不过还是给卫婉说清楚了她自己的故事。

    出生边疆重镇锁匠家,灯儿有疼爱她的父母,有两个姐姐,还有一个叔叔,韩总管本来是配军,朝廷大赦后就带着两个儿子与几个侄子住在了她家边上,与她叔叔结拜,还教她练武。

    启圣元年六月,月华国入侵延城,守城的将领石天吉贪生怕死,带着亲兵弃城逃走,月华族入城,大肆烧杀抢掠,她的父母和姐姐们都死了,宝峰救了她,却又与韩总管他们失散了,不得不困在了西城。

    “到了晚上,我就披头散发从墓地跑到最近的军营,寻找他们的岗哨,还有他们堆放粮草的地方,有些岗哨人比较少,我就故意发出很大响声,月华人真以为见鬼了,慌不行……有个小队长模样的,自以为胆子大,就带着几个人追过来,我跑得快,他们也不慢,好几次几乎被追上,还好我用树林与瓦砾掩护了自己,几经辛苦才引他们到埋伏的地方……其他人都不如我跑得快,连宝峰都不行……黑牛哥是我们当中年纪最大的,有次说太危险,非要替我,可这家伙虽然跑得是不慢,可脑子又笨,又一条筋,总之就是笨,轻易被人识破了他的伪装,害我们被包围上,宝峰不得不暴露自己去救我们,结果受了重伤……还好周军及时出现,我们才活了下来,因为黑牛哥壮得像山一样,就靠了这个反倒第一个跟将军的,在将军跟前当侍卫,实际上他很笨,我觉得他非但保护不了将军,反倒可能还会被将军保护。”

    灯儿似乎对自己昔日伙伴有诸多怨言。

    “嗯,你确实不比其他人差。”听完灯儿的描述,卫婉非常认同灯儿的看法,当诱饵可并不是简简单单的一件事,尤其还是在那种敌强我弱,力量对比过于悬殊的情况下当诱饵,一不小心就被吞掉的可能性更大。能在如此险境中活下来,绝非能用幸运两个字就能解释。

    看来灯儿很适合当斥候,胆大心细,也就是她那个年代军中的侦查员,她父亲曾说军中侦查员通常都从特种部队里找,只有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观察能力心理素质最出色的士兵才能当侦查员。他们老首长,全军赫赫有名的铁军军长最开始也是侦察连排长。

    虽然灯儿对城破的事情不过寥寥一句轻描淡写,她说的时候很平静,卫婉却能感受到这句话背后蕴藏着的血泪痛苦,若不是因为过于惨痛,怎么可能会放弃安逸平和的生活,一心一意从军。

    是林承恩带兵攻入延城将月华军杀退,月华仅用三天时间,就把延城二十多万人口杀得只剩下三分之一,林府就成了他们这些无家可归的孤儿寡妇容身之地,而四肢健全的成年男丁就全部上了战场。

    同时卫婉也搞清楚了一件事,他们这些战场上劫后余生的,本来不少信佛,可又因为月华国全国上下信佛的缘故,所以连带本来很虔诚敬佛礼佛的,都变得不那么虔诚。

    灯儿小小年纪,有一句话却说到了她心尖上了,“恶人无论抄写多少经文都不会变成好人,还是得干坏事。”

    可能有点担心这话是不是过了火,灯儿小声问道,“娘子,我这算不算谤佛?”

    又说道,“反正就是说我谤佛我也不怕,佛祖若是庇护了坏人,那我们好人干嘛还信他。”

    十二岁的小姑娘竟有如此的豪情,卫婉禁不住在心中暗暗喝了一声彩,不过封建社会始终还是不能过于唯物主义,很容易惹祸上身,尤其周朝是以佛为尊,“你劝我把佛经送人就是大功德。”

    “这世间上很多很多种人,有人信如来佛祖,有人信玉皇大帝,有人信太上老君,有人信真主,有人信上帝,有人信天道,有人信人民群……呃,百姓,当然也有人什么都不信,只信自己。”卫婉微笑道,“佛祖不过是众多信仰当中的一个,他很可能实际上在与其他神争天下苍生的信仰,他既然教导信众心怀慈悲,那他必然自己也心怀慈悲,他说抄写经书送人典籍有大功德,那我们做了必然积累了大功德,受他庇护,他会赐予我们力量让我们完成心愿。我们遇到困难,自己没法子解决,他若帮不了我们还会害我们,那要他何用?”

    灯儿惊讶得张大嘴,信佛的林娘子竟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她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内心又有些欢喜。

    “总之此事过去三年,你再不必放心上,我们行善积德,锄奸扶弱,积了许多功德,佛祖必定保佑我们,而不保佑坏人。”卫婉亲昵地拍了拍她肩膀,想起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灯儿,你说你爹是锁匠,你会否开锁?”

    这转折未免有些快,快到灯儿都听不清她说什么,“啊?”

    卫婉嘴角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意,“不用匙开锁的技能,你会不会?”

    “会。”灯儿迷迷糊糊答道,“复杂一些不会,简单的会。”

    卫婉看了眼那锁,也不知在灯儿这里究竟算复杂还是简单。

    “太好了,能不能帮我打开这柜子?”卫婉道。那柜子实在让她心痒眼热,一刻钟不想等。本来她只是以为灯儿气力大,去拿宝剑宝刀之类劈开锁,意外知道她竟会开锁,这叫刚想瞌睡有人送上枕头。

    “可匙在赖妈妈那里呀。”

    “她腿伤了,得安心养伤,就没必要打扰她了,待我找到了想找的东西还可以再把所有给不锁上,神不知鬼不觉,赖妈妈也不会说什么。”卫婉笑眯眯地摸了摸灯儿的头,拿起一包果脯放在她手上,“若灯儿能在兰心回来之前打开,姐姐把这个当酬金。”

    灯儿回过神搞明白了卫婉的意图,看了眼喜欢吃的果脯,有些心动,“娘子是想偷偷打开这个柜,又不想赖妈妈发现?”

    “给她一个惊喜呀,突然林府多了一个神医,你说她是什么表情?”

    卫婉一点都不介意被赖妈妈发现,一切都是借口,只是掩饰她心急想看看柜子里究竟是什么东西。

    灯儿心中有些疑惑,不过还是依着卫婉的意思道,“赖妈妈一定很开心。”

    卫婉面色一端,“佛祖庇护我们,我们也得自己努力,你们好好练武功,我好好习医术,将军应该把医书和银针都放柜子里了,我要找出来认认真真看,才能把我丢失了三年的医术捡起来,我想这也是将军对我的期望。”

    灯儿一听见“将军”两个字,脸立即变得灵动起来,“娘子是为将军习医?”

    “不仅为将军,为你们。”卫婉眼睛闪烁着充满自信的光芒,如此耀眼是灯儿从不曾见过的,“我努力让病魔从此远离你们。”

    “谢谢娘子。”灯儿做了个鬼脸,用头上抽出一根细银簪蹲在柜子前面捣鼓着什么,片刻后,转头和卫婉说道,“锁打开了。”

    卫婉本在吃着果脯,听这话呛了。这速度是不是快了些?刚才她福至心灵,想起赵征曾说特种兵什么都得学,连古代的锁都必须会开,随口问了灯儿会不会开锁,想不到小姑娘厉害至此,她从头到尾看着,就是和兰心说几句话时间,灯儿就把锁给打开了,这锁看着还是精铜,设计比较精妙的那种,这小姑娘怎么可能瞬间就能打开。

    但打开之后她又有些胆怯,畏缩地不敢上前察看。

    她心突然跳得有些快,柜子里装的东西,是不是和她推测一样?

    若错了,她又该怎么办?

    若赵征并不是林承恩,那么这一切就都全无意义了么。说起来很多事情不过是她推测,找不到确切的证据证明。即便退一步说,赵征真的是林承恩,赵征也罢,林承恩也罢,他们于原身而言,不过是陌生人,反过来说,原身于他们而言,也是如此,虽然他们结为了夫妻,可赵征并不知道她穿越过来了,所以即便留下了什么东西,那也是给原身的,她难道真盼望着赵征给原身留下什么?

    原身可一点都不曾对他心动,这是明摆着无疾而终的情感。或许也有一种可能,赵征一直等着她。

    “帮我看看里面有什么东西,其他的都不重要,看看有没家……医书以及用作针灸之用的针具。”卫婉顿了顿,哑然失笑,她方才真的仿佛傻子一般,忐忑不安也不知为了什么,原身是原身,赵征是赵征,她是她,他们从来都是独立,从事业到生活到精神都独立,离了对方也能活下去那种,而且绝对不会让自己失败的那种人,这点小事还需要心理建设?即使她真猜错了,错就错了,前方的路靠她一个人也能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