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神
之后我被分入了“菜皮”所带的班级。
“菜皮”之所以叫“菜皮”,是因为她已老得满脸皱纹,像是蔫掉的咸菜。带我们这班的时候,已经七十多岁了。据说是被学校返聘的退休教师,资历老到连校长都只能算是她的后辈。还有传闻说,“将军”原本就是她的徒弟。名号之响,令人不寒而栗。
传闻说由于受过“动乱”的影响,“菜皮”极其贪财。旧时的经历使她但凡有与钱有关的事情,绝不许有任何遗漏。杂志必须人人都订,点心必须在学校吃,参考书必须买学校对面“金梦书店”的,学校组织的收费夏令营必须参加。没有人知道这种帮着学校和书店敛财的行为是为了什么,也许只是出于常年的习惯和安全感。
于我而言,刚脱离了“将军”,又迎来了“***”,实在觉得自己不够走运。我比其他同学都高大一些,“留级生”的头衔也使我自带不好惹的光环,通常在班中已可以横着走,不受到欺负。之所以选择不反抗“菜皮”,实在是因为在武力上没有把握胜得过她。其他学生也是一样。
“菜皮”每天早晨会站在教室最后监视我们完成早读课,顺便啃完一只苹果,随后开始练一套杨氏太极。但由于动作戾气太重,没有太极的四平八稳之势,因此更像奔雷掌。接着她会跟着我们一起出早操,站在队伍边上的树旁,开始锤树。老年人喜欢拍树的行为在当年就已经有了,唯独“菜皮”能捶出落英缤纷的特效。那样子就像是关羽温酒斩华雄时,张飞在一旁擂鼓。
我不爱做作业的习惯并未随着留级的事实而更改,“菜皮”接手没多久之后我便尝试逃避作业。已经成为老油条的我并不会因此而感到羞愧,大不了也就是一顿奚落或是“办公室一日游”,于我而言已成家常便饭。但我终究低估了“菜皮”。
如果有人问我雷神是什么样子,我会回答就是“菜皮”砸懵我的样子。我没有受到奚落,或是“办公室一日游”。在听到我“忘记”做作业之后,“菜皮”完成了蓄力,举起硬皮开面的笔记本。朝我的头重重砸了下来。那一刻我感到她周身裹挟着雷电,空气中都夹有风雷之势。脑中除了不做作业的后悔什么都不剩。人高马大的我最终败在了一个老太太手下。
多年后我在英文原版书中看到一个词叫做“BringtheThunder”,指的是领导在工作场合为了更好的教育下属或布置任务,特意改变自己的气场,或是特意变得严厉,让自己看起来具备雷霆之威。只不过“菜皮”并不只是带来气场,她是真的动手。
像这样的体罚在当时应该也不被允许,无奈“菜皮”的资历实在太老,无论家长或是学校,都动不了她。现在的学校更加不允许体罚了,老师动了手都可能会吃官司。因此老师便脱手不管了,辅导作业和锤炼学生的苦活累活都交给了家长。有些家长对学校体罚一事嗤之以鼻,但在家里揍得比谁都狠。
自此以后我起码会交作业,无论准确率或者字迹如何,作业一定会上交。同样,“菜皮”似乎也并不太关心准确率和字迹。似乎她的目的只是不希望有人违背她。
我原本也没有“坏”得太彻底,因此按时完成作业之后成绩又开始低空飞行,渐渐也回到了“中下游”。同时,由于所有人都“自愿”参加一切收费集体项目,我与其他同学间的互动也逐渐变多,慢慢融入了新集体。对于有些人而言,“不特殊”本身就意味着一种自我救赎,放下了心里的担子。
而由于比别人高大,我经常被菜皮委任收集班费,组织集体活动等脏活累活。按照其他同学的讲法,我就是贪官污吏中的那个“污吏”。
学习方面,“菜皮”始终没有过多的干预,现在想起来,身为语文教师的她甚至很少真的在讲解课文。有时候“收租”比较顺利,心情好时她甚至会讲一些当年动乱时期的经历。
她说当年她被分配到偏远的农场,饭都吃不饱,每天的工作就是堆“草垛子”,今天白天堆完草垛子,晚上回去写“坦白书”,明天草垛子又会被弄倒重新要求再堆,日复一日。很多当时的知识分子由于受不了这种精神上的折磨,无法接受毫无意义的重体力劳动而自杀或发疯,女性中唯独她坚持了下来。她说人活着总比死了好,活着就有机会翻身,翻身了才能证明自己没有错。在没有人相信你没错之前,你要做的只有坚持。
这点让我眼中几乎泛起泪花,因为我想起了朱自清的《春》,想起了“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
半年后迎来了“菜皮”接手后的第一次期末考试。在课上她并没有讲解太多的知识点,因此考前她自己跑来考场来为我们“壮行”。
她一个个走到同学跟前,提醒他们需要注意的地方。比如“《史记》不是“吏记”,你如果写错了一分都没有!”、“没水平的人就别写散文了,写出来像神经病发春,考试作文80%都是议论文和杂文!”、“阅读理解,答案都在文章里,自己去找!”
走到我跟前,她似乎想说什么,想了一会儿却又甩甩手,重重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好像没什么要交代的,好了,去考吧!”
那一刻我的感觉就像是被电流穿过了全身,一股热血朝着脑子涌。又像是年长的皇子,得知自己是太子后的那种满足。总之,当我进入考场时,似乎也被授予了雷神之力。像是英雄本色中等了三年机会的小马哥,又像是西游记中,五行山压帖被揭开后,一蹦而起的猴子。
我不记得那次考试考了些什么,只记得那次考试,我冲入了年级前几名。
那一年之后,我重回了“正常”学生的队列,算不上太好,也算不上太坏。但总算走出了“留级生”的阴霾。我渐渐明白了,相比成绩的高低,更可怕的是被别人当作隐形人。一旦别人眼里有你,你也就活了。
“菜皮”也只带了我们一年,随后便正式退休了。有传言说她原本已经打算退休,学校里又有人请她出来再带一两个班。后来我们才知道她其实不是七十出头,而是快八十了。这点从她矫健的身手和巨大的膂力中根本无法察觉。
进入中学后我已泯然众人,再没旧时侯那么多故事可以讲了。偶然也会做个班干部或课代表,但总觉得没有了当年当贪官“污吏”时的那种感觉。
一次体育课时,我斜靠在学校靠近马路的围栏上,背后被人轻拍了一下。回头看去,一个佝偻的老太太,带着墨镜,拎着菜场刚回来的菜篮,赫然是几年未见的“菜皮”。
腼腆地寒暄了几句后,“菜皮”问我近来如何。我回答说“一切都很好,现在正担任此班的体育课代表。无奈班中有些同学不太听指挥,不肯配合1000米长跑训练。”
“你不要逼他们跑”,菜皮摘下墨镜,露出闪着精光的眼睛,狡黠地笑了笑:“你要激他们跑。”
那一刻她放佛不再佝偻,雷电再次裹挟全身,周围空气都已凝固。
等我咂摸完她的话,回过神来时,老太太已经消失在了马路上。
此后再无相见。但二十多年过去了,我真心希望“菜皮”还依然健在并体态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