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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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面试

    2004年2月18日,康乐村中约南二巷3号302房。

    周永清在房子里按着刚恢复不久的脚踝,周乐打来电话。

    “jiojio好了吗?”周乐电话里关切地问询。

    “恢复了七八层功力了,已经可以在凹凸不平的一线天巷子里如履平地!”周永清站起来,来回走动着说道。

    “那就好!骂残疾人我心理会有负担。”

    周乐刚才艳阳高照般的嘘寒问暖,突然变为暴风骤雨般破口大骂。“你个死瘸子白吃白住三个多月,限你月底前立马给吖滚蛋,我已经退租了!”

    周永清对发小的反复无常早有准备,充满雄心壮志道:“啊呸!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决定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

    “你要回棠溪?”

    “妈蛋!我说的是在康乐找工作,棠溪已经被胡子按在地上摩擦摩擦,是魔鬼的步伐,怎么回去?”

    “快去找你舅舅吃猫鼠去!”

    “月经又来了,别吵吵,吾辈盖世英雄岂是攀龙附凤之人,一位盖世英雄要上台了,欧阳靖在哪?我要自强自立,我叫张自力!我要年少有为不自卑,我叫懂珍贵!”周永清做了个朝阳冬泳怪鸽奥利给的手势。

    “啊呸!都被社会忽悠瘸了,拽什么拽?没事走两步!下次继续折!”

    “诅咒我的人多了,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周永清骂完接着问:“WhatareyougoingtoreturntoKanglevillage?(你什么时候回康乐村)”

    “十五以后,不回康乐了。下一站龙潭村!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说到此处,周乐开始饱含深情地朗诵,“我轻轻地舞着,在拥挤的人群之中。你投射过来异样的眼神。诧异也好,欣赏也罢。并不曾使我的舞步凌乱。因为令我飞扬的,不是你注视的目光。而是我年轻的心。”说完,周乐挂了电话。

    “喂喂喂!周亲密!whatareyou弄啥嘞?”周永清感叹:“哎!不是一个步调,不在一个频道!”

    好春光

    不如梦一场

    梦里青草香

    你把梦想带身上

    蓝天白云青山绿水

    还有轻风吹斜阳

    ……

    周永清哼着《春光灿烂猪八戒》的歌曲,来到康乐村鹭江体育场招工区。这是一个绿茵足球场,平时都是拥挤的四周人观看场中比赛,此时反转了,拥挤的场中人观看四周的招工牌。

    “好家伙,这地方比农贸市场还拥挤!”周永清感叹着,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寻找写有招裁工的牌子。突然他瞅见体育场外,几个学生一手扒拉着足球,一手扒拉着铁丝网,神情有些落寞的看着里面汹涌的人潮。

    周永清羞愧地叹了口气,“哎!突然感觉我和广场舞大妈霸占篮球场一样可耻!”

    招工牌1。Roundone(第一轮)

    “招裁工吗?”周永清问。

    “明知故问,哪里人?”中年人晃晃手中牌子。

    “天门人。”周永清答。

    “遥想当年一个叫周乐的天门后生,在我厂里勾搭走最美丽的厂花,我就恨透了天门人!”中年人陷入哀伤的回忆中。

    “不是勾搭走的!别人嫌弃他,故意避开他,远离他!”

    周永清一语道出天机,心里想:厂花走不走和你有球关系,难不成你想老牛吃嫩草?

    “Whatever!(随便怎么说)天门人,我就不招!哎,就是玩儿!”

    中年人回答道,心里想:你个兔崽子,怎么猜到老夫心中所想?

    “玩你老母啊!缺心眼,三百六,二五仔,半吊子,浑肠子……”周永清离开后开始破口大骂。

    招工牌2。Roundtwo(第二轮)

    “十个天门人,七个狡八个诈九个滑,还有一个是傻瓜!狡诈滑的我们不要!”招工青年唱道。

    嘛呢?演新白娘子传奇吗?周永清心里吐槽,嘴上说道:“那就是要傻瓜喽!”说完他奉献出影帝级的表演,嘴歪眼斜留口水,走路直抽搐。

    “傻瓜招到厂里有什么用?发微博、拍搞笑视频将你供起来吗?真是弱智儿童欢乐多!”招工青年哈哈大笑。

    “耍我!你好像有那个大病!”周永清怒道。

    “以你的智商,我很难跟你解释!”招工青年一脸歧视白痴的表情。

    “我屮艸芔茻!怎么尽是些五弊三缺的人来招工!”

    周永清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招工牌3。Roundthree(第三轮)

    “招裁工吗?”周永清问。

    “身份证看一下。”中年妇女说。

    “不招!”妇女看了身份证后回答。

    “为啥?因为天门人?”周永清问。

    “deideidei!拐就一个字,我只说一次!”招工妇女笑着道,一脸恭喜你猜中了的表情。

    拐,天门方言,厉害、狡诈的意思。除了精亮,拐也是高度概括天门人性格特点的一个字,也是天门人在外面打工极其不受欢迎的原因之一。

    周永清愤怒地指着招工牌道:“你他娘的真是个人才!不招天门人你就写出来嘛!你不写我怎么知道你讨厌呢!虽然你微笑着很有诚意地看着我,你还是要用你的爪子提前写出来啊!真是人是人他妈生的,妖是妖他妈生的!”

    招工牌4。Roundfour(第四轮)

    “小哥是裁工?”招工少年热情主动地打招呼。

    “是啊!”周永清有些受宠若惊。

    “那走吧!”少年招招手,示意他跟上。

    “啊!你啥也不问?”周永清疑惑道。

    “对啊,年轻人做事就是要雷厉风行,我是风一样的男子!”

    少年一看就是个讲究人,双手斜向上伸开,做了个标准的广播体操动作,然后便争分夺秒地领着周永清快步离场。

    “你们是制衣厂,还是专业裁床?有什么要求?”周永清边走边问。

    “专业裁床,没有任何要求,欢迎一切新老弱病残裁工,与裁床共创辉煌!”少年再次重复广播体操,眼里闪着正道的光。

    果然遇到一个和我一样充满正能量的人,周永清赞许地点点头,接着问:“那工资多少钱?”

    “每月1500包吃住,其他厂可都是1000块哦!”少年一脸你捡到宝的表情。

    经过山路十八弯的巷子,来到一家挂着长兴裁床招牌的门口,已经有两名面工者在那里等着。房子约莫一百多平米,两个裁床横在中央,周围堆满的牛仔布料。

    裁床主裁出来介绍了一下上班时间后说可以立刻开工。从中午12点到第二天早6点。裁牛仔布非常累的,而且还是夜班,三人都有些打退堂鼓。

    这时,一个青年从裁床里面跑出来兴奋地喊道:“我领到工资啦!他兴奋的甩着手中的人民币朝对面巷子跑去!”

    “过年没半个月,怎么这么快就有人领到工资了?”周永清有些疑惑地问主裁。

    “我们裁床都是接的沙河老板的爆版订单,过年都没停工,这小兄弟过年没回家,一直在这裁货了,过年期间老板还多发了500,刚领了2000块的工资,真是天道酬勤啊!”主裁感慨道。

    青年跑到对面巷子转了个弯,对一个秃头中年人说道:“叔,你看我演技咋样?”

    “哎呀!这浮夸的表演让人如坐针毡、如芒刺背、如鲠在喉,辗转反复是彻夜难眠啊!有待提高,有待提高!”

    为了高工资,周永清三人决定留下了。

    四人两两分组,牵布裁布的中途没有任何喘息时间,主裁每床货都算好层数,布料堆得和电剪刀片一样高,一天16小时下来,周永清是腰酸背痛手抽筋。布料的灰尘非常大,而且有股刺鼻难闻的气温,周永清三人戴的是一次性普通口罩,但是主裁每次戴着护目镜和专门带滤阀的口罩。三个人还在心里嘀咕,这个主裁是不是太小心了。结果三天后周永清的眼睛变得奇痒无比,咽喉感到疼痛,全身起了红疹。

    周永清来到秃头老板房间小心地说道:“老板,我对这牛仔布料有些过敏,想去村医疗站挂个吊瓶!”

    老板坐在长椅上喝着茶,看着电视漫不经心道:“裁床可只有没有假期,加工厂都等着裁片做货,要月底才有一天假的,要去就只能辞工。”

    当他抬头看了一眼满身红疹的周永清,嫌弃地将身子往边上挪了挪。

    “那我辞工,三天工资能不能结下?”周永清挠着手臂无奈地说道。

    “压一发一,下个月月底过来结账吧!”老板继续看着电视。

    “不是!老板,三天工资不用拖那么久吧!”周永清有些急眼道。

    “我这可是专业裁床,工资要按流程来的!”老板敲着面前的茶几,怒斥道:“如果每个员工都像你这样干三天就走人,我这裁床还开不开?想要钱,下个月的月底再来!”

    走出裁床,周永清气愤道:“专业个毛线,就是个专门坑人的小作坊!”

    周永清第二天的吊瓶生涯中,另一个裁工张伟也来了,这个经常在厕所出现的男人。

    “我上网专门查了下,牛仔裤在印染中需要加入含有甲醛的化学制剂,为使衣物更平整、抗皱性更高、颜色更牢固,还会使用到含有甲醛的化学定型剂。但是过量甲醛会皮肤有伤害,可能引起湿疹、全身过敏,甚至会有致癌风险。那些布料肯定是甲醛严重超标了。”张伟说道。

    “是啊!你看主裁全副武装的样子肯定是知道的,没见过这么坑爹的裁床老板!”周永清咬牙切齿道。

    “我到附近打听了,这老板是出了名的老赖,而且他侄子是附近的小混混,我看我们几天的工资很难要到了!”王伟有些沮丧地说道。

    “咱们一天18小时,三天54小时,都裁了个寂寞!”周永清心有不甘道。

    吊瓶输液管中还在滴着药液,像是一滴滴辛酸的眼泪。难兄难弟同时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想不到以前打工这么艰辛!”

    “制衣行业不一直这样吗?”

    ……

    周永清和刘隆庆蹲在楼道抽着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很快,刘隆庆的头耷拉下去打起瞌睡。周永清拍了拍他的肩膀。刘隆庆一个机灵,腾地站起来。

    “永哥,可以了!开始牵布吧!”

    “把烟掐了,进去躺布料上睡会!我还有打个电话!”

    “好的,谢谢永哥!”

    刘隆庆躺在布料上感到从没有如此惬意。周永清看着他会心地笑了笑,径直走到最东边的房间,推门进入。

    啪嗒的开关声后,天花板的射灯发出暖黄色光芒,照映在房间内一排排双层挂衣架上的衣服上,一件件衣服像一朵朵瞬间绽放的色彩斑斓的花朵,顿时让他心情愉悦起来。绕着一个个展示架来回踱着步,他的一只手轻轻摩挲着一件件衣服,一只手拨打微信视频。

    视频接通,一个妩媚动人的中年女人出现,头戴五彩丝绸做包头,边沿钉洁白的银泡,两端绣精美的花草图案,双耳部各插一只刺绣精细的“彩蝶”,右端缀一串玻璃珠过右肩垂露至前胸,走动时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梅姐,今天打扮真漂亮!不是在巴黎吗?回国了吗?”

    “是啊!前几天刚回来,猜猜我现在哪里?”

    梅姐将镜头转向周围,随处可见的大大小小的石头,形状美妙绝伦,巧夺天工。

    “昆明的石林风景区吗?”

    “是啊!阿诗玛的故乡!漂亮吗?”

    “漂亮!姐穿的是彝族服装吗?”

    “弟弟,你真聪明!民族的,也是世界的,从流行时装的巴黎归来,我对各个民族的服饰产生浓厚兴趣,各个民族的服装我都想观摩体验一番!对了,让你看看,你雄哥现在的模样!”

    镜头往旁边一转,出现一个皮肤黝黑的糙汉子,头戴棉帕帽子,披着擦尔瓦羊毛披风,下身穿着棉布大脚裤,一脸憨厚的笑容。

    “雄哥穿什么衣服都英武不凡!不过怎么走路同手同脚?”

    “哈哈哈,他有些扭捏,部队里踢的正步都忘了!”

    “梅姐,附近有歌舞表演吗?”

    “前面不远处有大三弦舞,我让雄哥举着手机现场直播!姐给你露两手!”

    镜头里,男子们身背大三弦跟随笛子的伴奏,自弹舞动,女子们在大三弦的伴奏下徒手舞蹈或拍掌起舞。梅姐很快加入其中,翩翩起舞,人群中又多了一抹亮丽的色彩……

    周永清饶有兴致地观看着,嘴里喃喃道:“感谢你,梅姐姐,我其实该叫你一声师傅!”

    ……

    康乐招工桥。一个人拿着招裁工和牵布的牌子领着一排二十多人的长队朝桥下东北方向走去。

    “兄弟,这啥厂啊?要招这么多裁工和牵布工?”周永清朝依靠在桥边悠闲抖腿的青年问道。

    “这是十三行的一个老板招工,工资高吃住好,就是厂长爱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而且只招四人,两个裁工,两个牵布的,这些人都是去面试的。”

    听到这话,周永清也跟在队伍后面,想去碰碰运气。

    康乐大街3号6楼。

    厂长周菡梅,一个短发的御姐,五官有点像宋慧乔,只是眉毛稍浓,眼尾上翘,嘴唇丰满,给人一种别样的妩媚感,皱眉思索时,又给人一种生人勿进的疏离感。V领蕾丝衬衫搭配修身开叉半身裙,蕾丝花边的V领富有视觉层次感,展现优雅妩媚女人味。泡泡袖和蕾丝料装饰的袖口,使纤细手臂增添几分柔美感。立体裁剪的黑白拼色修身包臀裙,凸显女性优美的曲线。

    这是周永清见过除何璐雪之外最美的短发女人。仔细对比,何璐雪需要刻意为之的装扮才能增添气质,而此女有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性感,服饰只是浑然天成的点缀而已。她一脸生人勿进的表情,而极致身体散发的魅力又吸引着男人想要靠近,难道这就是若即若离的感觉?

    “好飒好性感的小姐姐!”周永清站在面试的最后排,小鹿乱撞地咽了咽口水。

    二十多个裁工排成五排,周菡梅一个个地问着问题。

    太后选男宠?快乐男声选秀?中国达人秀、梦想秀?还是所有选秀男团C位出道?周永清努力将胡思乱想的思绪拉回来,试图寻找答题规律。

    “打工是为了钱吗?”

    “不是,为了梦想,我要为梦想而窒息!”

    “胡言乱语,你可以走了!”

    “打工会和老板抬杠吗?”

    “世界往东我们往西,颠覆者从来都是孤独的!”

    “胡说八道,你可以走了!”

    “作为裁工,你认为你懒吗?”

    “如果想少干,就要想出懒的方法,懒出风格,懒出境界。像我从小就懒,连长肉都懒的长,这就是境界。”

    “一派胡言,你可以走了!”

    “如果你不喜欢现在的工作会怎么做?”

    “要么辞职不干,要么闭口不言,不管是否看透,大多数时候,我会选择闭嘴工作。”

    “还行,你可以留下了!”

    “你觉得中国女人选男人最注重什么?”

    “如果所有的女人都说中国男人就是要他赚钱,至于说他良心好不好,我不管。那所有中国男人都会变成良心不好,但是赚钱很多的男人,这正是现在中国女人挑选男人的标准。”

    “精辟,你可以留下来!”

    “以后有钱了会找小三吗?”

    “打工者养家糊口不负债就不错了,我只知道我很爱我老婆!”

    “好,你可以留下来!”

    完了!完了!感觉小姐姐的问题好有广度和深度。这些打工人都是985、211的知识青年下厂吗?怎么感觉眼前的一个个比七省文状元兼参谋将军,人称对王之王的对穿肠还厉害,我又不是唐伯虎,怎么跟他们斗?周永清还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时,周菡梅过来了。

    “你在工厂除了做过裁工,还做过其他岗位吗?”

    嗯?纳尼?怎么到我这里,问题就变得这么简单了?女人,你是瞧不起我的智商吗?

    “我还做过收发,采购,平车工,烫工,会打一些简单的T恤版。”周永清如实回答。对于这样肤浅的问题,他心里一百个不服气,如叶问般呐喊:我要答十个!

    “不错,你可以留下了!”周菡梅满意的点点头。

    周永清、古平川、朱铭杰和赵五常四位当选,他们志得意满地开始参观工厂。

    五百多平米的四室一厅的房子,四面墙壁上都是一幅幅五颜六色、画工精美的服装手绘图,东南角是两间五六平的房间,一间版房,一间周菡梅的卧室。西北角两间五六平的工人宿舍紧挨着三四平的洗浴间和卫生间。巨大的厅中央摆放着三张宽5米、长15米的裁床,南北方向是一排货架,南边放辅料,北面放布料。东北角一个3.5米的三扇铝合金门窗对着繁华热闹的康乐大街。

    “还是城中村第一次看到这么干净、整洁、漂亮、采光这么好的工厂,而且两人间的宿舍打着灯笼难找啊!”周永清在上铺整理着衣服,对同宿舍的赵五常说道。

    下铺的赵五常起身走到窗边眺望远方,满意地说:“这里还能望见广州塔!夜景一定很美!”他敲敲墙壁,抚摸着图画说道:“房间用木板隔开的,一幅幅美轮美奂的服装图片,听说梅姐还是服装设计师,说不定是梅姐自己画的。”

    周永清和赵五常开始唠嗑,得知他是河南人,今年二十五岁。前几年他都在深圳福田的电子厂上班,偶然间看了马克思的资本论后开始自称觉醒者和先知,开始呼吁其他工人集体辞职,不要让工厂榨取剩余价值,而且他洋洋洒洒写了篇数千字的辞职信毅然决然地离开,信的大概意思就是--广东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他辞职后骑上心爱的小摩托来到旅途第一站广州,本想业余时间做个快乐的宰客小司机赚点生活费。可没几个天车就被城管缴了。现在他决定打工赚钱,买辆面包车继续畅游广东。虽然没有“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的教师的格局大,但这种无所畏惧地最求理想的精神还是令周永清非常敬佩的。

    隔壁宿舍的古平川和朱铭杰过来串门。

    古平川,四十多岁微胖的四川人。蓝翔技校挖掘机专业高材生。由于天热怕晒,每年上半年做裁工,下半年下工地。他傲娇地称自己上半年是白古,下半年是黑古,周永清调侃他脑袋大、脖子粗,不是屠户就是伙夫。

    这是个中年焦虑的男人,焦虑的并不是事业上的一事无成,而是他当裁工时总想着工地的日子,在工地又会想起制衣厂的日子,在外务工想着老婆孩子热炕头,在家又想着出门打工挣钱。这个粗鄙的汉子居然悟出人是矛盾对立统一体,契合了唯物辩证法的实质和核心的规律,果然人不可貌相。

    为了缓解这种错位焦虑导致的失眠,他睡前总爱翻几页黄易的小说《寻秦记》。并非思索项少龙如何运用现代人的智慧在战国时期纵横天下,而是揣摩他和众多女人之间细致的床戏描写,这些片段能助他睡眠,周永清尊称他为“挖掘机老司机”。

    朱铭杰,高高瘦瘦,十九岁的有些神经质的帅气小伙,永远让三人羡慕的广州户口。但他却是典型的巴甫洛夫青年,与人交谈眼神总是闪烁不定,时不时冲到窗边扫一眼康乐大街,或是冲到楼道口听听上楼的脚步声。害怕他父亲的突然出现将他“捉拿归案”。

    由于父母离异,这个没有家庭温暖的叛逆少年一心想逃离父亲的掌控。他之前上过广州纺织学校,可惜无心学业一直混日子,没学好专业知识,找不到相应的工作。过去一年他曾在便利店、超市、咖啡店打工,但每次都被他父亲抓回去,要求他返校重修。他多次逃跑后终于改变打工策略,避开繁华地方,开始在城市隐秘的角落--城中村打工。周永清问他小小年纪如何领悟到女人选男人的标准时,他说是听一个老师说的,他只是拿来主义。看来也只有教书育人的老师才能总结得如此精辟。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是周永清打工岁月里最惬意的一段日子。每天不到一百条布,四人不到半天就能裁完。剩余时间三人在宿舍躺尸,周永清则帮着周菡梅整理南边货架上的辅料。

    对这个美女厂长熟络之后,周永清对她开始“蓝猫淘气三千问”。

    周永清:“梅姐,为什么招人问些不相干的问题!”

    周菡梅:“你知道老子为什么写《道德经》吗?”

    周永清:“我知道但不说,破人梗犹如夺人|妻!”

    周菡梅:“因为老子愿意!”

    周永清:“有比这更破的梗吗?”

    周菡梅:“再说一遍!”

    她直接揪住周永清的耳朵,如老式电视机换频道一样拧起来。

    周永清惨叫:“呀呀呀!疼疼疼!我不想做大耳朵图图!”

    周涵梅:“我招工人不在乎他能不能干,反正都没有我能干!三观契合,看着顺眼就招!”

    周永清:“为什么到我这里问题简单了?”

    周菡梅:“一看到你就知道你是个铁憨憨,那点智商,留着晚上数月亮吧!”

    周永清:“信不信人家拿小拳拳捶你胸口?”

    周菡梅单手折断手中的鸡毛掸子,胸脯起伏,目露凶光。

    周永清:“好胸!好凶!都是本家,切莫残杀同姓族人!”

    他畏缩地闪开几步,停止犯贱的问题。

    周永清:“为什么工厂没有工人?”

    周菡梅:“找其他工厂代工?”

    周永清:“为什么不直接包工包料,这样不更省心吗?”

    周菡梅:“十三行的货,衣服款式多样,布料和辅料繁杂,代工厂经常出错,所以我自己打版做小样,调节好衣服各方面尺寸,裁床裁好每款布料,配好相应辅料,交给代工厂。工厂都是大量体力劳动者,都是爱做简单事件的人,辅料多了容易出错,我会尽量给他们安排好一切。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周永清:“为什么不自己招聘工人?”

    周菡梅:“管理工人太伤神,主要精力还是放在款式、版型、辅料和布料上。”

    周永清:“衣服的成本一般怎么算?一般卖价多少?”周永清问。

    周菡梅:“以现在裁的雪纺裙举例。剪花雪纺面料12元一米,大概2.2米一件,估算27元。里衬75D雪纺珠5.5元左右一米,用料一米左右估算6元。隐形拉链一条0.35元,配套皮带一条3元,手工绣珠6.3元一件,水钻的项链装饰5.5元一件,工人的加工费25元一件,熨烫商标吊牌包装费3.5元一件。成本合计:27+6+0.35+3+6.3+5.5+25+3.5=76.15,在十三行档口批发价120-160元,流通到各地批发市场价300-400元,在全国各地商场、超市、零售店价格大概600-800元。”

    周永清:“工人的加工费是怎么算的?就是衣服如何打工价?”

    周菡梅:“对服装的缝制工序的价格要大致了解,比如四线拷两侧拼块1毛6,平车两侧拼块折边1毛2……这些工序加起来就是工人的工价,但这一般是制衣厂内部给工人算工资。一般先了解现在制衣行业车缝工人一个月计件工资是一千多到四千多,然后根据工人的生产量来计件工价,保证每天有40到150块左右的工资,多劳多得。比如每天平均每人生产10件,工价就是4-15块左右,然后工价再乘以2.5或3,大概10-45块当做代工厂工价,因为工厂不只是车缝工人的工资,还有杂工,管理人员,中查,大烫,总查,包装工等,还有房租水电费,税费,管理费,这样保证代工厂有合理的利润。当然如果工序复杂的款式,工价还会增加。如果有大批量、长时间生产的爆版,随着工人熟练程度提升,产量增大,工价还会降低,所以一些简单背心、T恤、裤子等款式的工价甚至只要一两块钱。而且服装厂分淡旺季的,旺季工价高一些,淡季低一些。”

    周永清:“十三个档口一年大概赚多少钱?”

    周菡梅:“生意一般般,和沙河大商家没发比,一年也就一两百万吧!”

    周永清言之凿凿道:“也就一两百万?梅姐,我不想努力了!”

    周菡梅:“你的意思是你年少不知软饭香,误把青春到插秧!可我这口软饭你吃不上,我可不是老板!”

    周永清:“合着你不是老板啊!辅料你自己收拾吧!”

    他佝偻的腰突然挺着笔直,对梅姐开始颐指气使。

    周菡梅:“我是打版师、设计师兼厂长,给你穿小鞋和开除你易如反掌!”

    她冷着眼鄙视这个势利小人。

    周永清:“不要啊!寒梅梅,我是李雷啊!”

    他哀求道,笔直的腰又佝偻起来。

    周菡梅:“哈哈哈!我可不像韩梅梅,不过你圆乎乎的可爱脸蛋,浓眉大眼,留着小平头,爱穿T恤,这几点倒挺像李雷的!”

    周永清:“哪里像?李雷是圆脸,我可是当官的国字脸,现在伙食好养胖了,成了正方形的圆。对了,老板哪里人?”

    周菡梅:“湖北的,你见过,前两天还站一旁看你们裁过布!”

    周永清:“就是那个猥琐发育、一声不吭的中年人。我还以为是客户呢!”

    周菡梅提到老板有些落寞。周永清察觉到异样。

    周永清:“你和老板很熟?”

    周菡梅:“是啊!都是天门郑场村人,高中同学。高中毕业我去中国纺织大学就读服装设计专业,他来广州做服装生意。毕业后我在中大招聘市场遇见他,然后就到他厂里打工了。我俩处对象后不久我才发现他早已经结婚,他当时承诺会尽快离婚娶我,可是这几年都是各种理由的推脱,我看透了他,不抱希望了。相互利用吧!等存够了钱我就出国。”

    她尽量用无关紧要的语气讲述着与她休戚相关的事情,眼里掩饰不住的哀伤。

    周永清叹道:“痴情女子薄情郎,多情总被无情伤啊!梅姐你怎么告诉我这些?难道要我做备胎、接盘侠?”

    周菡梅:“滚,我只是把你当弟弟一样看待而已!”

    周永清乞求道:“当弟弟好,姐,额滴亲姐姐!弄两钱来花花!”

    “滚蛋!”周菡梅骂了一句,接着说:“以后你做主裁!”

    周永清:“这是为什么呢?不是古师傅吗?”

    周菡梅:“现在二十几个款,八十多种辅料,每次问古师傅数量他都支支吾吾,还得翻本子,你每次都能对答如流,而且档口发的补货订单他裁错好几次,所以给你个机会,我看好你哦!”

    “我绝不辜负姐的期望!”周永清感动道,接着问:“对了,梅姐一般去哪里逛版?版衣都是什么灵感设计而来?”

    周菡梅:“生意人谈不上设计。中大一些服装杂志摊位书店翻翻书,广州沙河、十三行、白马、站西、地大服装市场,东莞虎门、深圳东门、杭州服装市场、香港长沙湾广场、韩国东大门,这些地方看看别人出的新款。天下文章一大抄,将其他同类型衣服上有特色的东西拼凑到自己的卖的衣服上,几个款拼成一个款,说是盗版也不为过,中国人最爱干的事情。紧跟服装市场流行趋势来,自己的设计理念要适当地作出妥协和让步,因为大部分时候你凭借个人喜好设计的款式基本都会死翘翘,狗不理。服装市场不是巴黎时装周,不需要太超前的款式和风格,只需要领先市场一小步就可以了,保守中带一点点的创新。如果迈的步子大了,还没等到普通大众完全接受这种款式和风格的衣服,你就已经死于库存了。”

    版房外,周菡梅对着镜子试穿着几件样衣。三人蹲在门缝外偷看。后知后觉的周永清也凑了过来。

    “古哥,你很爱你老婆,不要精神出轨了,让我来!”

    “小杰,你年纪还小,少儿不宜,一边玩你的psp去!”

    “仁义礼智信的五常兄弟,拿儒家道德和马克思主义约束一下自己,别看了!让我这个俗人来!”

    周永清在三人身后苦口婆心低声劝说着,试图占据有利地形。

    “永清兄弟,你是有前女友的人!一边凉快去。”三人同时回怼他。

    此时周菡梅身着一身紫色蕾丝半透明内衣,依旧落地镜前试穿,四人血脉喷张,鼻血溢出。

    “谁在外面?”

    周菡梅似乎察觉到门口的骚动,突然开口。

    三人同时转身拽住周永清朝门里面推去。周永清一个狗啃泥,趴在周菡梅不远的地板上。擦着鼻血尴尬道:“那三个小兔崽子偷看,我是想来安装个门帘!”

    周菡梅依旧淡定地换着衣服。周永清准备逃离。

    “等一下!”周菡梅衣服换好,突然开口。

    她走到周永清跟前,突然抓住他的衣领和一只胳膊,来了个过肩摔。

    “我裂幵了!”

    周永清痛得大叫,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背部生疼,脑壳嗡嗡。

    他又朝门口三人道:“你们要试一下吗?”

    “把帐都记在小永头上!再摔他三下!”

    三人同时指着周永清撂下狠话,一溜烟跑了。

    “今天货裁完了吗?”周菡梅问道。

    “裁完了,裁片和辅料都配套装进编织袋,打电话给工厂来拖货了。”周永清回答。

    “以前学过一些打版,是吧?”周菡梅问。

    “是的,会一点简单的平面裁剪!”周永清答。

    “立体裁剪想学吗?”周菡梅问。

    “想,做梦都想!”周永清兴奋道。

    “款式是神,版型是魂;形象靠色彩,气质靠版型。平面制版精确,立体裁剪更能出效果,立平结合,平面做版,立体修正……”

    周菡梅娓娓道来打版的奥义,周永清第一次学习这么聚精会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