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辰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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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狂画

    骤雨停歇,乌云散尽,可天空依旧阴沉沉的,亦如乌篷船上二人的心境一般。

    也许是迦南的往事勾起了黑燕心中的痛苦过往,在迦南提议到乌篷外透透气时,黑燕二话不说率先走了出去。眼下乌篷对她们二人来说显得狭窄,让人喘不上气。

    雨止多时,连乌篷檐上都不再落下雨滴,二人把小桌子搬到船头,默默喝酒。四周很静,除了偶尔一两声水滴声之外,什么声音都没有。

    竹林在这场骤雨清洗过后显得越发苍翠,绿得鲜艳。透过黑湖上的雾气,二人仅能看到竹林苍白模糊的影子,影子一动不动,安静的仿佛时间停止,连风都消失了。雨后竹林空气清新,雾气也被清洗一边,由内而外,洁白如雪。

    她们让船随意漂流,随风或随水。

    一声啼叫从远处竹林中传来,“扑簌扑簌”的振翅声由远及近,先前那只黑鸦从竹林深处飞来。黑鸦在乌篷船上空盘旋一会儿,便落在乌篷檐上,兀自清理起自己的羽毛。

    黑燕望着黑鸦,幽幽道:“我常常能从你的眼中看到以前的自己,所以我不希望你以后像我这样。这么失败……岁月匆匆一晃而过,心心念念盼来自由,却发现这世上并没有能容纳我的地方,就连一个拥抱都没有。鸟笼打开,方才发现自己不仅忘了如何飞行,也没有落脚之地。说来真是可悲,可叹啦。”

    黑燕略一停顿,饮一口酒,继续道:“也许我们有罪,也许无罪,但这不是随便什么人能轻易下定论的。我们都还是人,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我们会喜、会怒、会哀、也会乐。如果可以,如果还有机会,我希望你不要逃避,不要逃避你自己心里的感受。你还年轻,不像我……”

    黑燕声音越说越小声,也许她想起了自己的往事,也许这话也是说给她心中那个胆小的自己的。

    迦南没有答话,这个问题她已经在心中问过自己无数遍,她自认为自己已经完全割舍掉了所有的情愫,只需隐居在这雾气弥漫的半步林中,守在黑湖之上,时刻不离地握紧纯青琉璃剑,警醒自己不要与任何人产生瓜葛,无论爱恨。直到最后,也许就能得到解脱。

    世间最难看透的是人心,最为复杂的是感情。

    当事人往往更难以看清,囚困其中。命运的齿轮转动起来,一个女子又能做什么呢?在她初尝爱情的甜蜜之时,却被命运玩弄,感情的火苗还未燃起,便被扼杀在襁褓之中。如此两极巨变,促使她做出过激的反应,单纯粗暴地拒绝外界的所有联系。

    红尘的事,不经历,又何来情丝可斩断?在她心中,始终还是那个渴望温柔怀抱与绵软情话的少女。

    一阵水声把她俩从各自回忆中拉扯出来。

    隐约感到有人从雾气中走来,影影绰绰,人影晃动。不知何时,迦南两指之间已然夹着一片竹叶,白蒙蒙的雾影中隐约可见一人双手高举,手里拿着些东西,脚步蹒跚,随着水声越发清晰,那人影渐渐清晰起来,雾气被他抛到身后。

    不是破亭内的呆瓜,还会是谁?只见他双手高举,手上拿着削好的树枝,枝上串着烤熟的鱼儿,面带憨笑,深一脚浅一步地往乌篷船这边走来,湖水已经漫过了他的膝盖。

    书青墨见见到她们,笑容灿烂,道:“我听到黑鸦叫声,便寻声而来,没想到还真是你们。我多烤了一些鱼,想着你们光喝酒对身体不好,总得有些东西垫底。若不嫌弃的话,这些鱼就送给你们做下酒菜。”

    原来她们的船不知不觉间已经随波逐流漂到了破亭旁。

    迦南刚要拒绝,话到嘴边却被黑燕抢了先。黑燕大喜,道:“我正愁有酒无菜,酒都少了点味,你这就送来了,真是及时。既然船自己飘到这了,天意如此,我们今晚就停泊在这吧。”她转过脸来对着迦南,继续道:“昨晚我可忙了一晚上,都没怎么睡,漂泊不定的船我可睡不习惯。”

    迦南默然,黑燕权当她答应了。

    黑燕转头对书青墨“嘿嘿”干笑,道:“我们今晚在这岸边停泊,不打扰你吧?”

    书青墨摇了摇头,道:“不打扰不打扰。”

    黑燕憋着笑,走到船边接过鱼,道:“这鱼我就代南妹妹收下了,能帮我们把船停泊好吗?”

    书青墨点头道:“好。”

    酉时

    半步林在雾气笼罩下始终朦朦胧胧,白天如此,傍晚亦是。阴雨天气,让这一切越发明显。

    傍晚时分,竹林终于慢慢暗了下来,雾气渐浓,半步林再次迎来一天雾气最浓的一个时间段,上下左右全是浓雾,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迦南点亮了两盏灯,一盏挂在乌篷外檐上,一盏放在船头的小桌上。

    好在骤雨之后雾气干净无杂质,纯白如烟,在竹林间不断飘荡,烟雾飘渺恍如仙境一般。往日浓厚的雾气,给人一种诡谲神秘,不可预测的感觉,好似随时有刀剑或者猛兽从雾中悄无声息地飞窜出来。远处依稀能看到一团火光,那是书青墨升起的火堆,破亭应该就在不远处。

    “我想在去尸骨沼泽之前先去一趟南禅庵,一来已有多年未见娘亲了,二来关于蚀骨堂的事,她若愿意多少能告诉我关于当年那场灭门事件的真相,兴许她对这个‘冤魂’会有些独到的见解。”迦南开口说道。

    黑燕点了点头,道:“也好,情报比什么都重要,时间允许的话,去当地的‘时辰馆’打听打听。”

    话音刚落,书青墨从雾中走出,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块手帕,满脸羞涩道:“手帕我已经洗干净了,这便还给姑娘。”

    迦南红彤彤的脸上映着烛光,不知是酒意使然还是烛火的光线在作怪。迦南刚要开口,黑燕对她挤眉弄眼起来,迦南微微叹了口气,道:“即是归还,怎还需我亲自去取?”

    书青墨正要辩解,黑燕抢先道:“还不快上来,亲手归还。”

    “好好好。”

    书青墨急急忙忙便要上船,一脚刚踏进湖水,又停下脚步,抬头道:“小黑狗还在破亭里,这林中多猛兽盗匪,昨日刚从刀口下救下它来,若让它独自留在破亭里,多半会有危险。”

    黑燕挥了晖手,道“无妨,把它也带上。”

    片刻之后,书青墨坐在她们对面,小黑狗还是畏惧黑燕,躲着老远,黑鸦见状便不安分起来,不断用喙啄它,也许是它身上有黑燕的气息,小黑狗不敢还击,被啄的四处乱跑,狼狈不堪。

    黑燕给书青墨倒了杯酒,书青墨刚想拒绝,黑燕抢先道:“你一个男子汉,不会打算看着我们俩女子喝酒吧?”

    无奈只好闭上眼睛一饮而尽,桂花酒绵柔不烈,顺滑入胃,一股暖意慢慢遍布全身。

    书青墨惊道:“这是什么酒,怎么还有一股花香?”

    迦南面露尴尬,望向湖中,黑燕忍不住“嘿嘿”笑出声来,许久方才止住笑声,道:“你跟南妹妹的反映真是一模一样,连问我的话都一字不差。”

    书青墨憨笑着,挠了挠头。黑燕又给他斟上一杯,道:“这是福城边上一个叫‘金桂村’的村子里独有的桂花酒,那个村子现在已经没了,幸好我认得那个村的酿酒师傅。先前让你尝尝,还百般推脱,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

    书青墨只是傻笑着,他突然想到什么,伸手到怀中取出手帕,递到迦南面前,道:“还你。”

    迦南默默接过手帕,收进怀中。

    黑燕又给二人倒了酒,向书青墨问了一堆稀奇古怪的问题,连哄带骗地让书青墨喝了数杯。

    书青墨脸上泛红,醉意上头,壮起胆子道:“为了答谢姑娘把手帕借给在下,在下把昨日在狂风骤雨中所作之画赠予姑娘吧,若姑娘不嫌弃的话。”

    说着他从袖内取出一卷纸,黑燕两眼放光,把桌面上的东西扫开,书青墨把画慢慢展开,平铺在桌子上。

    画上狂风肆虐,卷起竹叶纷飞,雾气升腾,缥缈虚幻,骤雨暴雷,乌云压顶,隐约雷影,雷声灌耳。在这纷乱狂野的画面中,一艘乌篷船内烛影闪烁,一个高大窈窕的身影在水雾中若隐若现,腰间佩剑,如意珠钗饰顶,袖口宽大猎猎作响,纤长的双手放在嘴边,曲声乘风御雨相融于雾中,击败雷声,顺着画面溜进迦南和黑燕二人心中。

    谁都能看出来画中的人儿是谁。

    画面四周还有狂风骤雨的痕迹,看来他所言非虚。

    迦南看着画,心跳加快,热血盈盈,不亚于一睹失传多年的武林秘籍一般。可她故作镇定,把茶杯举到唇边,杯中酒水涟漪不断,刚闻酒味,还未入口,却已醉倒。

    黑燕一手举着灯,双眼目不转睛盯着画,夸道:“好,好画。好狂妄的笔触,好嚣张的色彩。虚化到如此地步,色相减弱到这般境界,若隐若现的人儿却还是画面的中心,第一眼便被她给牢牢抓住。”黑燕俯下身来细细观察,嘴里自言自语道:“嗯?不仅如此,细节处理丰富,画面完整,不论是结构,还是色彩,都称得上一流,尤其是能把无形的曲调给画出来,或者说是……衬托出来,确实,惊艳!不过就我个人还是最爱这画的狂,嚣张无比,狂妄自信,就差把‘老子天下第一’这一句话给写在旁边了。看不出来啊,真是人不可貌相。这技艺,啧啧啧,这技艺能跟定音寺的素画那臭和尚拼上一拼。”

    书青墨闻言又喜又惊,道:“黑燕姐姐也识得素画师傅吗?”

    黑燕一挑眉,道“何止认识,那臭和尚呀,张嘴闭口都是佛法,烦都烦死了,也就我那乖徒弟能受得了他的叨念。要不是他在雕刻上有点本事,我才不会把自己心爱的徒弟放在他那,就怕到时候三句不离佛法,天天跟我说佛念礼,那我可受不了。哎,算了,不扯那个臭和尚了。”

    书青墨略一沉呤,道:“黑燕姐姐的徒弟是不是不爱说话,沉默寡言,但轻功甚好且鬓角皆白?”

    黑燕睁大眼睛点点头,道:“连他你也认识?”

    书青墨摆了摆手,道:“那倒没有,只是常常听素画师傅提起他,说他天赋异禀,并且十分刻苦,听说到了着迷入魔的地步。只是为人沉默寡言,独来独往,比较阴沉。原来他就是黑燕姐姐的徒弟啊。”

    “天赋异禀……天赋异禀?那小子什么都没跟我讲。”黑燕小声喃喃道。

    书青墨见迦南只是一味喝酒,便小声询问道:“不喜欢?”

    迦南望向旁边湖面,伸手摸了摸耳根,淡淡道:“这画画面纷乱,笔触不清,画纸都还湿一块干一角的。”

    书青墨眼中的光暗淡下去,失望之情溢于言表,道:“当时一时兴起,没顾得上那么多,却是有诸多不足,姑娘看不上也是情理之中。”

    迦南伸手把画卷起来,边卷边说道:“既然缺点与不足如此之多,那这画我就收下了。”

    书青墨愕然,一脸困惑。

    迦南低着头道:“万一,我说的是万一。万一以后你要成了名,我可就有你最失败的作品,到时候准能赚上一笔横财。”

    书青墨一时语塞,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黑燕和迦南对视一眼,相继笑起来,书青墨方知迦南是在逗自己,便跟着笑起来。黑燕又给书青墨倒了杯酒,书青墨见迦南起身,小心翼翼把画收到一个竹筒内,收藏到乌篷内。

    迦南从乌篷里出来时月亮已经升起,天空万里无云,微风和煦,雾气轻薄,整个黑湖清澈透明,视野通途百步之内清晰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