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辰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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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卦象

    福成最西边,甜井村。

    与来时的心情不同,迦南悠闲漫步在大道上。

    眼中的景色也随着她的心情而悄悄发生着变化。

    成熟泛黄的植物,温馨的土房子,还有裹着黄沙的秋风,一切都是金灿灿的。迦南心中冒出一股无法遏制的感觉:她隐退江湖,脱离组织,归隐乡下,过着穷苦潦倒但却平静如水日子。感觉之强烈,让她把眼前这副破败孤寂的景色变成丰收喜悦的金色,并陶醉在其中。

    正午的日光被她削弱,日头的位置挪到西边,夕阳下,那个笑容如阳光般灿烂的男人站在田地里,挠着头,对着自己傻笑。

    “咿咿呀呀……”

    一阵刺耳难听的曲调从前方传来,粗暴地钻入迦南的耳中。

    阳光恢复毒辣,头顶上日头猛烈,秋风刮起黄沙在大道上不断打着旋。透过旋转不停的黄沙,迦南隐约看到那口巨大的枯井,影影绰绰间感觉那枯井边上多了一人。

    迦南微微皱眉,那曲调就像是拿着两个装得满当的生锈尿盆相互摩发出的声音一样。

    迦南走近一看,枯井边上不知何时搭起了一个小摊,摊前坐着一个老头。老头低着头靠向左侧,右手颤颤抖抖拉奏着二胡。难听的旋律从他手里那破破烂烂的二胡中传出,老头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曲调中。

    迦南眉心生嫌弃,却并不理会,直视前方,径直走过那口枯井。

    “目,能看穿来时路。耳,可闻尽将行事。若想不坠往事而行大道,只需老夫一卦。可解,可解……”

    迦南依旧不为所动,径直往西走去,哪知那老头竟放下二胡,一路小跑到迦南跟前,满脸堆笑道:“算一卦,逢凶化吉,算一卦,答疑解惑。姑娘给我马全仙一个薄面。”说着她弯腰示意迦南坐到小摊的椅子上。

    迦南原本就被那刺耳难听的二胡声给搅得心生厌烦,老头拦住她的去路更是火上浇油。正欲发怒,可这老头一弯腰,露出自己的脑瓜顶,迦南看得真切,一时没忍住,竟忍“噗呲”一声笑出声来。

    原来先前黄沙遮掩,迦南着急赶路,并未注意老头的模样。哪怕对方拦住自己去路,迦南始终没正眼瞧过他,隐约感觉是个个子矮小的老头。可当他弯腰低头之时,迦南才看清这老头除了两侧仅有些许稀疏白发之外,头顶早已空空如也,干净的几乎能把太阳完全印刻在脑袋上。

    不仅如此,这老头似乎把两侧的头发往头顶上聚拢,在他弯腰低头之时,原本稀疏的头发便摇摇欲坠。一阵微风吹来,脆弱的白发轰然倒塌。两侧的头发散落下来竟如少女扎着的双马尾辫那般。

    迦南联想到此,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为免尴尬,她只好开口说道:“好好,算一卦,算一卦。”

    风止沙落,日光灿烂,迦南抬脚往枯井那儿走去。靠近才看清枯井边上支起了一个小摊,她自顾自地坐到小摊对面的椅子上。那老头一颠一跳地跑来,坐到迦南对面。

    迦南此刻方才看清这个算命老先生,上下打量起来。

    老头身穿一件脏兮兮的白袍,背上背着一个包袱。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没有一丝一毫算命先生该有的模样。

    一般算命先生总给人一种与常人不同的感觉,或仙气缥缈的距离感,或是鹤发童颜的外形,再不济也有一股道骨仙风的气场。而眼前这个老头身形干瘦,个子矮小,就像南禅庵里那株无名枯树一般。面上皱纹甚至比干枯的树干上的褶皱来的都多,只是脸部骨骼温和没有太大起伏。皱纹密密麻麻,好在都是细纹,没有太深的割裂感。

    他的双目双小而精明,眼皮下垂,眉骨突出,眼窝深邃,整个眼睛都处在阴影中,看不清瞳仁。

    老头弯腰拾起一个小小旗帜,把旗帜插在包袱上,努力调整终于把旗帜摆弄稳当。迦南抬头看那旗帜,只见旗帜上白底黑字写着“马全仙”三个大字。再看那老头,三千烦恼丝皆尽,徒留两侧长发犹如马尾辫,迦南心中五味杂陈,一言难尽。

    老头好像也意识到自己仪态有异,双手不停把头发往中间聚拢,奈何越理越乱,最后无奈,只好作罢。

    迦南强忍笑意,老头却也不恼,只是静静坐好。他坐直身子,瘦小的身子挺立起来,模样也就满满有了一点感觉。

    老头坐直身子,把白袍给撑了起来,虽称不上仙风道骨却也多少有点算命先生的气势。面前的桌上铺着一张八卦图,图边放着一个鸟笼,笼内有一只白腰文鸟,老头一手摆弄着龟壳,一手伸出去取桌上的铜钱。

    一把抓空,铜钱打翻到地上。

    迦南弯腰把散落在地上的铜钱全都拾起,放到龟壳旁边,道:“老先生这是要给我算什么卦?”

    老头闻言却满面不悦,神情严肃说道:“不要叫老先生。”说完努了努嘴,示意背上的旗帜,说道:“叫本仙‘马全仙’。”

    迦南也不恼,反被这老头的言行逗地发笑,正襟危坐再次问道:“马全仙这是要给我算什么卦?”

    马全仙闻言把身子挺的更直了,竟莫名有一股苍劲古松之感。

    他伸手摸了摸那短得可怜的灰胡子,正色道:“姑娘既叫我全仙,便该知晓本仙所言,句句皆是天机,这透露天机可非同小可。俗话说的好:无规矩,不成方圆。这仙家展示仙法于凡人指路,哪有不收贡品之理。本仙自然不在意什么金银财宝,只是不能坏了这规矩。姑娘行走江湖,这点事理必定懂得。是也不是?”

    迦南拿剑在他面前晃了晃,随后重重往桌子上一放,道:“那就要看你这仙法是不是货真价实,准是不准。如若装神弄鬼,满嘴胡诌,我就砸烂你的龟壳,掀翻你的木桌,扯掉的旗帜,拔光这白腰文鸟的毛。”

    话音刚落,那笼中鸟儿就像通人性那般吓得不断扇动着翅膀,在笼子内乱撞。

    马全仙“嘿嘿”干笑两声,放下龟壳,捋了捋所剩无几的头发,然后把鸟笼抱到怀里,转身背过去,对着笼子里的白腰文鸟叽叽咕咕说了一通。哪知那鸟儿非但没有平静下来,反而翅膀扇得更急,情绪更加激动。

    没法,马全仙只好把笼子放到一旁,解开鸟笼上扎起来的黑布。黑布散开,把鸟笼完全包盖起来。

    马全仙满脸堆笑对着迦南笑道:“准的,准的。姑娘在外游历,那姑且算算姑娘此行吉凶祸福,如何?”

    “权且按你说的来。全仙算卦,需要凡人提供什么东西吗?比方说,生辰八字?”迦南调侃道。

    “只有凡夫俗子,江湖术士才需此等俗物来一窥天机。我可是全仙,马全仙!不需要不需要。”马全仙一下子又得瑟起来,昂首挺胸骄傲道。

    马全仙把龟壳拿在手中,对迦南说道:“姑娘随意取三枚铜钱放到这龟壳内即可。”

    迦南依言行之。

    马全仙闭紧双眼,嘴里念念有词,双手拿着龟壳摇晃起来。

    铜钱在龟壳内震得叮当作响。

    随后,他大喊一声“破”,三枚铜钱撒到八卦图上。

    三枚铜一阵滚动,卦象不定,随气而变,因势而定。满满铜钱停止,卦象落定。

    三枚铜钱一枚压着一枚,每一枚又只压住一半,宛如台阶一般。

    马全仙盯着铜钱,一言不发。

    半晌,他抬头对迦南认真说道:“姑娘此行需格外慎重。前后各色人物悉数登场,就像这三枚铜钱一般,紧密挨着,只不知姑娘是捕食蝉的螳螂,还是最后的黄雀。但可以肯定,以姑娘的本事,绝不是那束手待毙的笨蝉。只是这各路人物,是敌是友不可妄定,万事万物皆在变化。”

    迦南听完,脸上戏谑神情渐消,从怀中拿出几个碎银子,放在桌子上,转身欲走。

    马全仙急道:“姑娘且慢,前程未卜,但可求一卦姻缘。”

    “出门在外,可没带那么多贡品献给你这仙法咯。”迦南淡淡说道。

    “这回不收钱,不收钱。”马全仙赔笑道。

    马全仙把在一旁的鸟笼提过来,神情严肃对着鸟笼里的白腰文鸟一通比划,嘴里还念叨着什么。终于笼中那鸟儿安静下来,他打开鸟笼,那鸟一摇一摆地走出来,走姿十分滑稽。

    迦南心中正欲发笑,赫然发现这鸟的两个眼睛全是黑洞洞的坑,细细一看,竟是只瞎眼鸟。

    与上回相同,马全仙叫迦南从铜钱里取出三枚铜钱放到龟壳内,他把龟壳倒放在桌上轻轻转动龟壳,铜钱在龟壳内一阵乱响。

    响声渐止,龟壳也慢慢停下,白腰文鸟慢慢悠悠地走到龟壳旁,轻轻一跃,跳入龟壳内。不消片刻,三个铜钱依序被甩出龟壳,落到八卦图上。

    当第三枚铜钱甩出龟壳之时,那白腰文鸟再次一摇一摆,滑稽十足地走出龟壳。刚出龟壳,脚还未落地,却突然扑扇起翅膀,一溜烟飞走了。

    马全仙急得跳脚,原地蹦跳,伸手手指着那鸟飞走的方向,嘴里咒骂着:“忘恩负义的东西,一有‘乱象’就跑。每次都留我给你善后,你走,走!没了我,看你怎么活……”

    马全仙咒骂不断,可抬眼望去,哪还有什么白腰文鸟的踪影,无奈只好坐回板凳上,目光紧紧盯着那三枚铜钱。前面两枚铜钱紧紧叠在一起分毫不差,从上往下看只能看到一枚铜钱,而第三枚铜钱更是玄乎,竟是直挺挺地立着!

    “这卦,解不了?”迦南试探问道。

    “笑话,天底下哪有我马全仙解不了的卦象。”他故作镇定,拂一手白袍,缕一缕头发,盯着铜钱,深陷的眼眶里闪出微弱光芒。

    他盯着铜钱,从八卦图的八个方位察看卦象。同时手里不停掐着指法,嘴里念念叨叨,上蹿下跳,跟杂耍卖艺的猴子之间只差迦南手里拿着一根香蕉。就像表演完成之后得到香蕉奖励一样,马全仙终于安静下来。他重新坐到椅子上,思索着什么,那神情就像自己辛苦表演最后得到的却是一个坏掉的香蕉一样。

    他挠了挠自己那所剩无几的头发,说道:“卦象虽已言明,但不可尽言。老夫只能给姑娘一句劝: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这话跟娘亲说的一模一样。迦南这么想着,思绪开始飘动,脑海里是一片银装素裹的景象。灰蒙蒙的天空慢慢飘落下鹅毛般大小的雪花来,在这死气沉沉的景象中却有一个声响从地下传来,破土扬雪,拔地而起,在寒冬飘雪的腊月,依旧苍劲有力的生长着。

    马全仙见状赶忙把包袱拿下来,在包袱内一阵翻找,最后拿出一个半黑半百的阴阳葫芦来。

    葫芦中间系着一根红线,线的两端绑着两根树枝。他把葫芦递给迦南,道:“卦能卜万象,算卦者却不可尽言。有些事情,总需自己走上一趟。我看你疑惑甚多,这个给你。”

    迦南接过葫芦,拿在手里端详起来。

    马全仙道:“这是个‘如意葫芦’,你对着葫芦口呼一口气,再把葫芦口对着自己的耳朵,兴许能听到什么。那就是你心中所想,情之所思。希望能断你困惑。”

    迦南依言而行,对着葫芦口轻呼一声,然后把葫芦口对着自己的耳朵。

    葫芦内先是发出细小的“嗡嗡”声,紧接着葫芦“咕噜咕噜”地叫起来。不羁的风在葫芦内壁打着转,如意葫芦训导着风,这股风很快被葫芦驯服,由衷地发出它原本的声调,一个接一个地从葫芦口溢出,形成字词,传入迦南的耳中,流进迦南的心中。

    那字词让积雪融化,阴云消散,连半步林的雾气都消散开了。

    雾气散开,黑湖上停泊着一艘乌篷船,船檐上挂着盏孤灯,旁边那个破亭里有一个人影在舞文弄墨,泼洒青春,把思念绘于纸上,刻进心里。

    迦南把葫芦交还到马全仙手上,拿起桌上的剑,点头说道:“多谢。”

    马全仙望着迦南远去的背影,摇了摇头。那只瞎眼鸟不知何时已经悄悄飞回来,落在马全仙的肩膀上。他对着它又絮叨起来,大意还是怪责它忘恩负义,有难就跑,不够仗义。那鸟顶着黑洞洞的眼眶也不睬他,兀自清理着自己的羽毛。

    马全仙突然停下嘴,转头对肩上的瞎眼鸟说道:“要不我们也去凑凑热闹?”

    那鸟儿一摇一摆的走到他头顶,在他那光秃秃的头顶上啄了一下,疼得马全仙龇牙咧嘴,大声骂道:“你这小畜生,一不情愿就啄我脑袋,你看看都被你啄成什么样了,我可都没拔过你一根毛。畜生就是畜生,再说了,有点什么风吹草动你不第一个跑掉了?还怕什么呢。这热闹我是看定了。”说完也不管那鸟儿愿不愿意,自己收拾起小摊,就要启程。

    他提起笼子在身前一晃,那瞎眼鸟再不情愿也只能跟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