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川长老如断翅的仙鹤，无助又疯狂，他撒腿狂奔，毫无顾忌，大开大合。他跑太快，以至于重心不稳，几度踉跄，身子歪斜，众人看得心惊胆战，而他却不管不顾，在失衡将倒之际，他躬身爬行，手脚并用，摇摇晃晃，狼狈不堪。

    阅川长老奔到桥头前停下，弓着身子，大口喘着粗气，头上发冠微动，一缕灰发从头顶滑落下来，挡在眼前。良久，他抬起头，望着扶手上的巨大人影大声喊道：“黛儿，帛华……帛华他人呢？他的病好些了吗？三月初他旧病复发，你们二人不告而别，我们都很担心。他，他还好吗？”

    扶手上的那个巨大人影在听闻“帛华”这个名字时不自觉地抖动了一下，伴随着颤抖，一声清脆的铃铛声在坡顶上回荡开来。

    “嘶嘶……”

    木桥扶手上的人影发出瘆人的笑声，这笑声好似一个正被处以极刑的犯人强行发出的一般，别扭古怪，让人不寒而栗。

    这瘆人的笑声拉得老长，末了，那人影微微转动脑袋，道：“帛华？哦，帛华，我知道。他啊，他是我最爱的人，也是我的唯一。阅川爷爷，您知道吗？我们啊，终于可以永远在一起了，永远。嘶嘶……”

    木桥扶手上的人影低下头，举起巨大而古怪的手型掩住嘴，小声窃笑起来，诡异瘆人的笑声再次在坡顶飘荡起来。众人听闻此笑声，犹如针尖轻扎瞳孔，密密麻麻的痛感刺激着坡顶众人。

    木桥扶手上的人影缓慢站起身来，秋月也识趣地往一旁挪动了些许。

    即便如此，众人与木桥之间尚有一大段距离，加之溪水上还存有微弱的红光，猩红光芒作祟，众人依旧无法看清那人的容貌。然而依靠这模糊的人影，震云对阅川长老先前讲述的那段往事心生疑虑起来。伴随着瘆人的笑声，木桥扶手上的人影完全站了起来，震云清楚地看到那人的剪影是如此巨大，怎可能是一女子？

    先前只能看到黑乎乎的一大团阴影，震云私以为这名叫“青黛”的女子是个壮硕矮胖之人，如今站起身来再看，简直高大的吓人。想来自己这身板在北禅寺里都算得上数一数二的高大，可眼前木桥扶手上那人身影比自己都要高出两个头来，而且异常壮硕，魁梧的不像样。

    因此，震云心中对阅川长老先前那段话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那便是此人的轻功定是高深莫测，非同一般。那人站在木桥扶手上竟如履平地，桥身也安稳如故，起身的姿势也甚是诡异，看来绝非等闲之辈。

    仙鹤断翅不打紧，但若是失了仙气，却连野鸡都不如。桥头前的阅川长老此刻便是如此，莫说他未曾注意到青黛轻功的变化，眼下就连思考的能力都停止了。失了仪态如断翅，失了神智则丢了根本。

    桥头前的阅川长老与木桥扶手上的人影之间仅仅只有十步之遥，整个木桥从头到尾也仅有二十来步的长度。如此相近的距离，即使头顶秋月只是微微挪动半个身位，伴随着那人影缓慢的站起身来，阅川长老便看清了对方的全貌。

    看的的真切，真真切切。

    百闻不如一见，即使从小就被长辈教导融合术是如何如何的诡异可怖，成年之后的他阅遍先人遗留下的总总古籍，在零零散散的记载中猜出了大概，但非亲眼所见，如何都无法想象，竟是这般骇人。在事实面前，想象力显得如此孱弱，不堪一击。

    看到了。

    阅川长老看到了帛华。

    亲眼所见，无比真切。

    一瞬间，他的脑袋里被塞进了一只蝉，一只不知疲倦永远鸣叫的夏蝉。

    阅川长老眼神涣散，表情呆滞，双肩无力，双手低垂，两腿一软，瘫坐在木桥边缘。他耷拉着脑袋，浑身微微抖动，头顶发冠渐松，更多灰发散落下来。夏蝉振动起那薄薄的蝉翼，振翅腾飞，蝉鸣声便开始回荡起来。在无休止的蝉鸣声中，他脑海中不断的闪现出刚刚自己所见的那一幕。

    青黛湿润的长发一缕缕的散落下来，长发间隙中露出凌冽的赤色瞳光，淡紫色的脸庞上挂着扭曲的笑容，颈部突暴出粗大的青紫色经络，上身穿着帛华送她的青色华裳，腰间的两个铃铛是她与帛华的定情之物。

    她右手没了手掌，取而代之的是一把散发着寒气的宝剑。剑柄与前臂完全融合，如果没看错的话，那就是青棠奉命要取回的“凝霜剑”。

    左手与右手相似，但融合之物却是一个活物！

    那是一个丑陋无比的巨大狼头！狼头张着血盆大口，狼眼骨碌碌地转着，目光凶残，狼牙森森，应是这尸骨沼泽里赤狼狼群的狼王。她的下半身被狼毛覆盖，密密麻麻的狼毛坚硬且杂乱，狼毛的间隙依稀还能见到衣物的碎片。

    她的双脚完全是一幅动物后腿的模样。大体上是赤狼的腿型，其中还融入了其他不知名动物的特征。如此这般，她站起身来时展开后腿，整个身型方才完全呈现出来，高大的不像样。

    至于她的后背，她的背后上背着帛华。

    是的，没错。帛华仰面向天，他们二人紧紧黏合在一起！

    青黛站起身来之时，帛华的脑袋便往阅川长老那边歪了过去。阅川长老看得真切，帛华那苍白无神犹如提线木偶一般的表情。

    此刻阅川长老瘫坐在地，脑袋低垂得近乎着地，头上发冠松动欲落，灰发挣脱发冠垂落下来。

    他终于明白青黛刚刚所说的是什么意思，他们确是永远都黏在一起了。

    阅川长老的脑中蝉鸣不断，烈日灿烂，眼前画面晃动起来，热浪来袭，蝉鸣惬意。殊不知在它身后树叶下方一只青色螳螂举着镰刀正慢慢靠近。一阵热风袭来，雀影一过，树叶狂颤，蝉鸣声也戛然而止！

    阅川长老近乎着地的脑袋开始缓慢升起，可其他部位一动不动，仅脑袋兀自升起。古怪，可怕，带着点点滑稽。随着脑袋不断升起，阅川长老也慢慢抬起头来。

    他的表情说不来的古怪，喜？怒？哀？乐？皆有，又都不是。他一手撑地，一手扶在腰间，吃力的站起来，身子微微摇晃之后站定。抬脚往木桥上走去，面无表情，嘴里反复念着：“帛华，帛华……”

    青黛注视着他，她清楚阅川长的本事。

    他是一个医术高超的医者，在风水、药理乃至诗书词曲方面都有不俗的造诣，依托先人遗留下来的书籍，他完全能称得上是一个博学的学者。虽然他对江湖上的武学路数也有着丰富的经验，但其自身并不会任何武功。他对自己，构不成威胁。

    阅川长老摇摇晃晃走上木桥，在木桥的中间——青黛面前停住。

    他的眼里凝聚起一丝微光，看着被仇恨所奴役，身体又被蚀骨术侵蚀得面目全非的青黛，心中阵痛不止，惋惜与愧疚相互绞杀，连呼吸都变的困难了起来。

    阅川长老勉强探出脑袋，伸长脖子向青黛身后看去，那个如同木偶般面无表情，苍白无神的帛华，好似被抽干灵魂空剩一副躯壳背在青黛背上。看上去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阅川长老的双眼就像新凿的泉眼一般，止不住地往外冒出泪水。

    只感觉呼吸越发困难，泪水模糊视线，脑海中的夏蝉已死，仅剩蝉翼掉落地面。他脑袋晕乎，一阵眩晕，几欲跌倒。

    青黛见阅川长老这副模样，不知是不舍，还是认定对方没有威胁，她微微闭眼转头。

    阅川长老右手伏在扶手上，左手撑在腰间，眼里闪过一丝微乎其微的不舍，随即他踏出一步，身子前倾，伸出左手就要触摸帛华。袖口中隐约透出一缕黄光，青黛左手狼首觉擦到危险，轻啸一声，青黛本能就要躲闪，可背后却传来一股劲，一股意志力，一股再见亲人的喜悦，一股渴望解脱的迫切。

    一刹那的惊讶，转眼间的犹豫，待青黛转过脸来之时，留给她的是一张慈祥老爷爷的泪脸。她愣住了，眼里流出歉意，但很快便恢复如初。他的表情扭曲起来，右手慢慢举起，冒着白色寒气的凝霜剑停留在阅川长老咽喉处。

    阅川长老慢慢举起双手，转身往桥头走去。

    他走的缓慢，一步一拖，摇摇晃晃，脚步中透出矛盾，每一步都是挣扎。每一步他都在等着变化，等着奇迹，也是给自己反悔的余地，直至双脚落地，无可挽回般颓然倒地，低头注视着地面。

    两眼一黑，脑袋里响起清脆的壳裂声，黑暗中无数蝉若虫开始蜕皮，一片寂静，细微的蝉翼振翅声响起，一只蝉鸣，两只蝉鸣，三只蝉鸣……

    随后万蝉齐鸣。

    青黛注视着阅川长老无力地瘫坐在桥头边上，她的赤瞳扫视一遍远处众人，她脸色一变，低吼道：“苍慕，过来！”

    “狼姐姐……”绛儿大喊道。

    苍慕转过头来看向绛儿，她不善于控制表情，眼睛睁着，只是嘴角微微上扬，僵硬一笑，随即飞身闪到桥上，单膝跪地。绛儿拔腿便要追，被青棠一把拦了下来。

    青黛站在扶手上，头不动，赤色瞳仁往下沉，低语道：“连你也要背叛我？”

    苍慕没有说话，只是跪着，她不善言辞，沉默是她的挚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