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吹拂，青黛腰间铃铛随风轻摇，空灵悦耳的铃声在坡顶荡漾开来。

    恍惚间青黛双目赤芒消散，溢出无尽柔光。

    她带着不解茫然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们所有人都要离我而去？蚀骨堂众人如此，揽文堂亦是如此，就连帛华他……都要离我而去？如今连你……也要离我而去吗？”

    她把脑袋歪向一边，自言自语道：“本不该如此的，何以沦落如今这般田地？我不能理解，我们也曾问鼎江湖，称霸一方，仰仗一代又一代先辈的努力，一步一个脚印地摸索出一套完整的武学流派。开宗立派，其势力不断壮大，很快便直逼那些拥有百年历史的虚伪门派。那时我们是何等的逍遥快活？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青黛仰起头，做思考状，嘴唇抖动，却无半字出口。

    突然，她低下头来，目视前方，眼里泛出微光，脸上青紫色经脉突起，道：“啊……是的，是的。是的！是那场屠杀，惨绝人寰的杀戮。然后一切都变了，我失去一切，堕入无尽的黑暗。六年，没人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支撑我活下来的只有复仇。没错，复仇！我在黑暗中立誓，用我的灵魂来起誓。如若能逃出这黑暗，必定血债血偿，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月光下她长发渐干，散开的长发遮挡住大半张脸，淡紫色的脸庞在月光下竟有一股独特的美。

    她似想到什么，微微一怔，随即眼中涌出绵绵柔情，慢慢闭上双眼。她嘴角微微上扬，竟露出一副少女娇羞状，甜腻醉人，含羞待放。

    “是他，他出现了。”青黛举起与凝霜剑相融的右手，掩面说道，“他骑着那匹我们一起养大的‘黑色闪电’，就像所有睡前故事里面所讲述的那般，将我从黑暗中拯救出来。暴雨狂风，铁蹄喊声，鲜血残肢，臭汗与呕吐物，惊雷之下，他的英姿我至今都记得清清楚楚，牢牢凿刻在我的灵魂之上。那真是……真是太美好了。”

    “帛华，他的温柔让我迷失了方向，沉浸在狭小的幸福中。

    “身上的伤痛很快痊愈，心里的恨，灵魂深处的怨，却无时无刻不折磨着我。我也一度让他带领我远离那段可怕的梦魇，把所有的往事留在过去，感受当下的甜蜜与幸福。可每当我身处帛华温暖的怀抱中之时，那些死状可怖的族人们的形象便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每个平凡而幸福的日子，残暴血腥，疯狂屠戮的梦魇缠绕着我。

    “他是不会同意的！我也开不了口。时间就在这两面煎熬中度过，揽文堂无微不至的照顾和帛华的温柔，让我彻底输掉了自己的誓言。算了吧，就让无辜惨死的族人指责我，唾弃我，就让我一人背负上一切罪名。我下定决心，躺在帛华的怀里，做个小女人，不顾往事，不问将来。

    “可当我放弃复仇，背负一切之时，帛华却离我而去，先我一步。是它们，一定是它们！是那些含冤而死，冤仇无法昭雪的阴间冤魂。它们诅咒我，唾骂我，怨念缠绕着我。咒骂忘记血海深仇，灭族之恨，只求自己苟活罪孽缠身的我。它们怨念深厚，阴曹地府都奈何不了。它们要报复我，便把帛华带走，带走我的唯一，我的全部，让我永世无法得到幸福。”

    青黛身子颤抖起来，腰间铃铛声响个不停。

    她一把按住铃铛，脸色骤变，赤瞳显现，语调低沉沙哑，几乎是低吼说道：“如今我一无所有，罪恶缠身，只有为冤魂复仇，方可得到解脱。这也是我生存下去的唯一念想，任何人休想阻止我，即使是你们。”

    话音刚落，青黛高举左手，狼王狼首慢慢张开血盆大口，赤色瞳孔突暴出来，狼毛立起，仰天长啸起来。

    低沉悠远的狼嚎响彻积尸坡，传遍整个尸骨沼泽。

    明月渐移，月光倾斜洒下，众人终于看清了青黛的模样，众人无不惊恐诧异。

    在青黛自言自语之时，断仇和尚招呼众人商量对策。即便绛儿百般不愿，但眼下局面早已超出原本的设想，阅川长老随时都有生命危险，无奈只好暂听安排。

    青黛左手的狼首仰天嚎叫之时，断仇和尚便施展起北禅寺的独门轻功——莲步。

    断仇和尚脚下莲花不绝，白色的莲花带着无上的圣洁为断仇和尚铺出一条安全之道，在断仇和尚踏过之后，莲瓣便凋零消散，佛光消弭。断仇和尚好似露珠一般在莲花上辗转腾挪，飞身到阅川长老身边，但见阅川长老低头垂目，发冠已乱，灰发四散下来，早已没了先前那股文人书卷气。

    救人要紧，断仇和尚管不了那么多。

    他一手揽住阅川长老，身子倾斜，脚尖轻点到木桥桥墩上，桥墩上瞬间绽开一朵闪着佛光的四层莲花。断仇和尚单腿一蹬，二人化作一道佛光，闪回众人身边。

    “莲步”作为北禅寺最为高深的轻功步伐，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位道行深远的师傅才会使用。

    “莲步”之难，不仅仅需要深厚的内力和不凡的气息，更需要对佛法的理解，也就是世人口中所说的“悟”。没有这层境界的突破，即便自小在北禅寺内长大，亦有可能至死都无法习得此步伐，只能掌握下乘步伐——“须弥步”，也就是震云震阳二人现如今的轻功步伐。

    震云、青棠和绛儿三人分守三个方位，把阅川长老护在中间，断仇和尚往前两步站在众人最前端，手持禅杖，目光警惕注视着前方。

    青黛左手狼王狼嚎声止，回声渐消之际桥后显出几道黑影。断仇和尚定睛一看，全是体型巨大，精壮无比的巨大赤狼。它们排成一列，低头匍匐，嘴里低吼不断。

    青黛左手一挥，狼首瞳仁红光升起，口中再次发出一声狼嚎。与先前不同，此声狼嚎干净、凌厉，带着命令的压迫感。

    巨大赤狼闻声便把身子压的更低，直到这声简短的狼嚎声止，它们方才起身，轻啸一声，跃过溪水，摆开阵势。巨大赤狼周身漆黑，其毛坚硬，双目闪烁着幽幽赤芒，利爪三寸有余，按伏在地上，嘴里流出腥臭的粘液，轻声低吼着。

    在猩红月光下犹如一群恶鬼。

    六只。

    断仇和尚目光一扫，心中不以为然。纵使赤狼怎般凶狠残暴，终究是畜牲。这六只也不过只是比一般赤狼大上一些而已，自己并非一定要与这个名叫青黛的女人拼个你死我活，只要能救回师兄，便足矣。

    他早已做好牺牲的准备。

    他心里正盘算着，忽感身后杀气渐浓，便听震云大喊道：“师叔，好多狼啊。”

    断仇和尚不敢贸然回头，他把身子微微一侧，目光依旧紧紧盯着桥上的青黛，余光瞥见身后坡顶边缘闪出无数对赤红的幽光。

    是狼群！

    断仇和尚心中凉了大半。

    原本他猜想这名叫青黛的女子并不会对揽文堂的众人真下杀手，从阅川长老的叙述中也能了解他们之间的感情。没成想复仇之火如此恐怖，眼下这情形恐怕已是生死相博的绝境了。

    如此，断仇和尚反而没了枷锁，也就想开。

    他眉头舒展，肉疙瘩消失无踪，长舒一口气，握紧手中的禅杖，背对着众人，厉声道：“震云，可还记得下山之前答应住持的话？”

    震云闻言一头雾水。

    在如此紧要关头师叔为何问这无关紧要的琐事，怕是被吓傻了？不，不会的，震云赶忙打消了这个可笑的念头。虽还不知师叔何出此言，震云还是答道：“弟子记得。”

    断仇和尚那凶横丑陋的脸上此刻却莫名其妙笑了起来，他为了不发出笑声强行把表情扭到失衡，一副难以形容的怪。如此这般，虽说失了先前的威严，却多了点人情味，或者说是亲近感。

    只可惜震看不到。

    断仇和尚了解震云，他深知震云并不了解自己所言之意，换做平日他必定让震云言明所意，如有半字不准，寺规伺候。他就是这般不近人情，铁面无私的长辈。

    可眼下不是此等闲情之时。

    他把笑意吞回肚中，正色道：“你千求万说让住持他老人家许你下山来救自己的师傅，为此你可答应主持无论何事皆要听我安排。”断仇和尚顿了顿，语调稍稍缓和道：“我令你护着揽文堂众人离开此地，逃出尸骨沼泽，去往东方那个叫‘甜井村‘的小村庄去，不得有误。”

    “可是师傅他……”

    “震云！”

    断仇和尚大声打断震云的话头，语调陡变，道：“我一定会救师兄，相信我。没有时间磨蹭了，再扭扭捏捏，等会儿想走都走不了。”

    震云听着身后师叔的命令，望着坡下黑暗中升起的无数赤红幽光，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今夜尸骨沼泽必定热闹非凡，哪需要到甜井村，如果自己没估计错的话，七十三刀帮的人马早已到了尸骨沼泽，眼下正往这边赶来。北禅寺与七十三刀帮素来无冤无仇，再者说七十三刀帮一直都想巴结正道门派，绝不会难为震云他们的。断仇和尚想到这儿，心便静了下来。

    “臭秃驴，你们要走要留是你们的事，我们揽文堂也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前来，我们也有不得不处理的事情，区区恶狼岂能挡道！”绛儿大声说道。

    震云惊讶地偷偷瞄了一眼，但见绛儿满脸坚定，双目有神，其势甚是豪迈。虽然他先前一直都不大喜欢这个伶牙俐齿，牙尖嘴利的小丫头，但此刻却不得不佩服她这份果决气势，这正是自己所欠缺的。

    断仇和尚微微一怔，没有答话，反倒是青棠慢慢解下缠在自己十指上的金线与黑线，柔声说道：“绛儿不得粗言秽语，女子要有女子的仪态。”顿了顿，她继续道：“此地，今夜，必是多事之秋。七十三刀帮和银斧门此刻应该是到了沼泽之内，下了这积尸坡就会得到援助，断仇师傅是这样想的吧？断仇师傅的好意我们心领了，我们也都有留下来的理由，就像你们拼死要救回的断语师傅一样的理由。”

    坡下成群的赤狼慢慢围了上来，赤色幽光晃动，粗重的喘息声环绕四周，怒吼里夹杂着无尽的野蛮。

    “是贫僧会错了意，自作主张了。此战需速战速决，不消多时，坡顶必定人满为患，无论是揽文堂还是我们北禅寺，若跟蚀骨堂扯上关系必定会牵连影响，打破往日宁静。”

    绛儿与青棠默默不语。

    断仇和尚继续道：“在阅川长老恢复神智之前你们三人务必保护好他，免受赤狼袭击，正面就交给我吧。”说完脚下生风，莲花绽放，断仇和尚身形一闪便与那六只体壮如牛的赤狼打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