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君寿与天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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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政变 各家争言 4

    天是二更天了,马上要临近第二天凌晨,头顶上是暗蓝色透的清澄的苍穹,褚寿走在宽阔的铺石大道上,神情有些恍惚,毕竟往日里她早早便睡下了。

    一直到将要走出宫门,被前面小内官搭话才反应过来。

    “郡主,奴才只能送到您这儿了,外面有安排好的马车,您……”

    褚寿摆摆手,“不必了,如此良辰美景,乘月走走,也算一件乐事。”

    小内官明了,躬身,双手奉出一把青竹纸伞。

    “夜露寒凉,请您多注意身体。”

    褚寿先是一愣,而后会心一笑,接过纸伞,仔细看了看,纸伞精致,伞面泛着青色,伞柄是玉骨竹,倒是十分合她的眼,只是宫里都是标配的黄油纸伞,即便是勋爵贵人用度,也断不会配备如此贵重的纸伞。

    “多谢,不过小内官,你我可曾见过?”

    褚寿不解,若不过一面之缘,何来送伞之说?

    “小人名唤逐南…”话音未落,那小内官无倒先是奈的笑了一番,“奴才都快忘记本名了,您是菩萨在世,帮助过千千人,自然也……不一定记得小人。”

    褚寿蹙眉,解释道:“我之前病过一场,醒来之后似是忘去不少事情,也只看着你面熟,这会儿倒确实想不起来了。”

    “家母原本跟着一户高门家的小姐做贴身侍女,后来小姐远嫁中南,便一家随小姐南下,原本以为嫁了个如意郎君,谁知拜过堂后那夫婿就变了脸,动不动就拳打脚踢,小姐是个讲道理的,可那混账哪里听的下去……不仅拳脚相加,更是哄骗了小姐的嫁妆万金,还把我们一家关了起来,不让我们通风报信,小姐遇人不淑,被榨干了最后一点嫁妆,最终被那负心汉抛弃,露宿街头,父亲为维持一家,被人乱棍打死,我母亲便决心带着小姐南上回家……”

    “舟车劳顿,途中……小姐旧疾难愈,偏偏还感染风寒,我们无能,讨不来药,小姐便在归家的半路上驾鹤西去,我与母亲倾尽全力将小姐安葬,而后一路乞讨,带着小姐的信和遗物继续南上,因着常常食不果腹,饥一顿饱一顿的,母亲积劳成疾,一病不起,我一路拖着草席挨家挨户的讨药,有些老板好心,施舍些药材和银钱,有些老板看我衣衫褴褛,大手挥手便把我赶了出去,有时候不仅讨不来药,还免不了一顿拳打脚踢……”

    岳逐南低着头,睫毛一颤一颤,思绪瞬间填满眼眶,泪水就要涌出,却使劲憋着,嘴角僵硬的扬起,嘴上笑着,说出来的话句句戳心,像戴了笑脸面具,摘不下来。

    他讪讪笑了两声,手背不露痕迹的抹掉眼泪,定定的看着褚寿,释怀道:“幸得遇见郡主您,我才扛了过来,终于回了小姐家,完成了小姐遗愿。”

    “不过,小姐已去,我也无处投靠,承您吉言,一路有贵人相助,进了宫,遇着些烦心事,也往往能逢凶化吉,如今正是在内务府司礼处当差,手底下管着十来号人。”

    说着,他越发恭敬起来,有些激动道:“郡主大恩大德,小的没齿难忘。”

    褚寿认真的听着,试图搜寻记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自离开京都,四处周游过一段时间,期间遇人无数,遇事种种,帮过谁,又被谁帮过,再加之,生过一场大病恐怕是难以记起。

    不过瞧他说的真切,心里相信再遇见便是缘分,欣然应道:“我与小内官可是在京都城外遇到的?”

    岳逐南摇摇头,恳切抬眸“应是在扬州和青州边界,老母便是埋在了那儿。”

    褚寿愣了一下,自知问错了话,怕是又要勾起小内官的伤心事。

    轻叹一口气,道:“是我胡言乱语了。”

    小内官更加奋力的摇摇头:“这把伞就请您收下吧,当时您就是为我撑了这样一把竹伞,才叫我活了过来,请您一定要收下!”

    褚寿朗声一笑,抬手拍了拍小内官的肩膀,“当然要收下,已入华秋,正是雷雨天气,我正愁没有一把称心的伞呢,此伞精巧,想来废了你不少功夫。”

    小内官听罢,破涕为笑,愈发恭敬起来,想着夜色浓重,不敢再耽误郡主时间,便立刻上前向守卫亮了令牌,厚重的大门便被吱吱呀呀的打了开来。

    褚寿转身与之拜别,虽奔波几日,劳累不堪,握着竹伞,心里却充实的很,不由得脚步也轻快了几分。

    伴着宫门落锁,天际传来闷闷的轰隆声,褚寿抬头望向远处被房屋街道夹起的黑山,怕是要与夜雨不期而遇了。

    撑起伞来,玉骨竹柄清凉,下面垂着白玉流珠,伞面坚韧宽大,绘着竹叶青青,山水墨色,十分雅致,雨落在伞面,顺着伞骨又融入大地,衣服上不曾沾染一丝水渍,更是让人安心不少。

    向前走了几步,一道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安然立在前方,同样撑着伞,白衣金袍,墨发如瀑。

    此人姓赵名虔之号无极。

    说来可笑,只因家中突遭变故,幼弟早夭,王妃悲愤交加,不久随子同去,王爷王妃素来恩爱,撑了几年,随妻同去。

    只剩他一人在世,故而承袭中山王之位,人称小中山王,是明齐最年轻的王爷。

    众人猜测,应是家中遭遇种种,颇受打击,所以这位小王爷偏偏不爱朝堂只留恋山野,常散发着宽衫与一些读书人醉情山水,谈虚弄玄,不过不评世事,不品世人,反而是讲究修身养性,说教论佛,总归是一些风雅之事。

    赵无极与褚寿一同拜在妙春医士门下,除去清谈,还有另一爱好便是悬壶济世,正所谓医者仁心……

    褚寿会心一笑。

    赵无极便迈步向前走来。

    两人寒暄几句后,便并步走在了街道上。

    “怎么是走来的?”

    “想来你不会放过这雨中漫步的机会,多好未见,便陪你走一次。”

    “啊~原是如此。”

    褚寿低头瞧着路上浅坑,都被雨水染成了重色,闪闪的烁着银光,这雨虽是淅淅沥沥,却东飘西躲,都钻进了衣衫。

    “其实……”小王爷轻叹了一口气,“是也不是。”

    “哦,那便是陛下的事了。”褚寿撇嘴说的格外不痛不痒。

    仔细想来,陛下病危,宫中御医怕是无人敢站出来做担保,这可不是小伤。

    陛下醒了,便是大功一件,没醒,难保不会招致是非,这烫手的山芋一推二托,自然就落到了这闲而又闲的妙春医士弟子手中。

    “我不是叫你躲在那佛渡寺,别过问这些事的吗?”

    褚寿自诩比他早拜师二日,故而时常端着师姐的架子训导,大抵是不要做这…不要做那…

    “我也想推脱,可你那个贵妃小姑姑亲自来寺里…美其名曰请我出山,实则是带了一圈禁军……”

    赵无极拧着眉头,嘴里说个不停,他一个没爹没娘的挂号王爷,胳膊再粗也拧不过大腿啊,况且从道德层面来说,为天子上刀山下火海是每个明齐子民应尽的义务……

    赵无极歪头靠近褚寿耳边,神秘兮兮的压低了声音轻声道:“而且,我发现…陛下似乎并非是坠马,那伤势,倒像是从高台坠下,磕到了后脑,除去身上擦伤骨折之外,脉象阻钝,脑中梗塞,瘀血难清,恐是回天乏术。”

    “嘶……”褚寿随手呼噜了一把发痒的耳朵,不耐烦道:“我说你既已发现症结,对症下药不就好了……”

    她手上没闲着,转着竹伞,雨水如飞珠洒落一地。

    赵无极摸着下巴,眼睛一转盯到褚寿脖颈间,沉吟道:“可难就难在这儿……”

    褚寿噤声,灵光一闪,下意识的捂住胸前吊坠,脚步加快了几下。

    赵无极在后面追着,伞面聚起的水珠迎着风藕断丝连般打在他的衣袍上,撑着伞的右手腕上长串的白玉佛珠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师姐——”

    有事时叫师姐,无事时六亲不认比师父还难伺候……

    “师姐,你得救我……”

    褚寿头也不回得道:“这木莲柄乃是结血凝血之药材,陛下需要的是活血,你可别打我的主意。”

    “不瞒你说师姐,我已经找到大量赤芍,祝融,只要配置得当,便能化腐朽为神奇,凝血变活血呐!”

    “你说的那是木莲柄花瓣,与我木莲柄种子有何关系?”

    “快快培植,自然能生根发芽……”

    褚寿顿步,胸有成竹道:“木莲柄种子外壳坚韧无比,十个里面有九个是哑种,根本破不了壳发不了芽。那你猜它为何又被叫做因缘际会,能开花的那都是巧合中的巧合,在它正好发芽的时候正好破壳,这可不是人工能干预的……”

    “师父说过,人呐,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不是不是,你这么聪明又有天赋,定然能想到别的活血药材!”

    褚寿说的语重心长,赵无极却是一句话也没听进去。

    “你不给,我便去找给你种子的人,反正木莲柄一株五柄,掉在寒园的有三柄,另外两柄,指定在那个人手中。”

    褚寿蹙眉道:“赵虔之,你怎么知道是谁给我的木莲柄?”

    赵无极愣了下,心虚的转头看向别处,打着哈哈道:“木莲柄难寻,你不会费工夫去找,自然是有人给你的。”

    褚寿冷声道:“说实话…”

    赵无极叹了一口气,下定决心似的。

    “当年我赶到寒园,你已经不省人事了,我连夜赶来,可你嘴里喊着都是那个人的名字,我正在气头上的时候,正巧撞到了那个人,说什么要同你告别什么的,我就与他多辩了几句……那木莲柄便掉到了寒园门口的小花坛里,后来你醒了之后,自己发现的。”

    “哈?我当是哪个倒霉蛋给我捣乱,原来是你……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我今天可是受了一肚子气,我堂堂流川郡主,给人家低眉顺眼……”

    赵无极抬起单手掌,闭眼念道:“善哉善哉…”

    “那时贫僧正被红尘情爱所困,一上头便做了些凡夫俗子都会做的事……你我也算是从小青梅竹马,是他横插一脚……”

    “呦,我一整天都快别扭死了,还得体谅你不成?”褚寿看着他那架势,转而惊讶道:“我只说让你躲到那庙里,你不会真的…遁入佛门了吧?”

    褚寿半信半疑,食指挑起他手腕间的白玉佛珠,

    “嗯……自入住佛渡寺,整天听师父讲佛法,耳濡目染,颇觉其精深,有大奥妙,最能参透人心,伴着青灯古佛,方能聊以慰藉。”

    褚寿叹了一口气,所谓儿大不由娘……语重心长道:“你觉得好便好,别是那妖僧蒙骗了你,教你替他传法扬功,做个哪儿需要哪儿赶的传教水牛。”

    “怎么越扯越远呢,师姐,那木莲柄的忙你是帮还是不帮啊,你与那人算是旧相识,虽说我从中作梗,误了你俩情缘,那救命之恩,他总得还吧。”

    “你胡说什么东西?本就是露水情缘,有缘无分罢了,也是,儿时情愫怎算的了数。如今想来,之前所作所为不过是我自作多情,强求罢了,撑得几分薄缘强作情深,终究是害人又害己。”

    褚寿四十五度抬头忘天,连那圆月都似有若无的散发出淡淡的忧伤。

    赵无极瞪圆了眼睛,怎得突然感伤起来了,便有些心虚,开始圆话:“我瞧着……那时他对你倒是情深,为博红颜一笑,只身进了后山去寻那千年难遇的木莲柄……不过,这俗话又说回来了,所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都说天官皆容颜姣好,终得百年,那人怕只是一时情深,逢场作戏罢了。”

    褚寿正淡淡的忧伤中,一听这峰回路转的话,顿时忧伤一扫而空,化作怒气,由丹田直冲云霄。抬手要揪那人耳朵。

    “我怎么听你这话觉得你仍在这红尘俗世中,可比他情深的很……”

    小王爷收起了诚心向佛的虔诚,忙着躲,浅浅提起衣摆,一脚踩了一个水坑,故意溅了女儿家一身泥点子,零零落落的便朝前跑去,又不死心的转身道:“呵,我的好师姐,你未免也太过自信了吧,如今这京都城,那可是百花齐放,最不缺佳人才子,适龄儿女,所谓美人各色……你这容貌不佳脾气又差……”

    赵无极像小孩儿一样说些没边际的话逗褚寿开心,继续向前,想引得她追上来。

    哪知褚寿先是冷笑一下,完全没有追逐打闹的兴致,只翻了一个大大的青天白木眼,拖着沉重的双腿继续抬头四十五度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