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楚拎着塑料袋走到碑林深处，在某块墓碑前停了下来。

    半坡山风阵阵，吹得他的卫衣鼓起风包，他在墓碑前蹲下身子，先把肥猫放在地上，然后从塑料袋里掏出准备好的老三样。

    一块沾了酒精的棉布，一瓶勾兑白酒牛栏山，一捧新鲜秋菊花。

    姜楚把棉布折了几折，不紧不慢的开始擦拭起墓碑，随着他的擦拭，墓碑上的泥土尘垢慢慢褪去，露出碑上一张与姜楚有几分相似的黑白照片。

    他擦完墓碑后，又从碑前石台下扒拉出一个铁皮盒子，掸了掸盒子上的灰土打开，从中抓出一把铜钱样式的白色纸钱。

    烈士陵园不允许烧纸，倒是可以洒这种纸钱，纸钱是好几年前买的，当时买了很多，他索性带了个铁皮盒子装起来放在石台下，也免得每次过来还要重新买。

    “爸，我来看您了。”他粲然一笑，把手中的白色纸钱一撒，让它们如风吹絮般飘洒满天。

    地上的肥猫蹦起来，晃着毛茸茸的尾巴去追纸钱，很快便跑进了碑林深处。

    姜楚的目光追逐着肥猫，摇头轻笑，自顾自的把手伸进铁皮盒子，又抓出一把抛洒。

    等到洒得差不多了，他将铁皮盒子重新盖上，席地坐了下来，掏出两支烟点燃。

    一根叼在了嘴里，一根插进了香钵。

    “回来到现在，满打满算快三个星期了，其实从床上爬起来那天就应该来看看您的，可一直比较忙…”姜楚说到这里，忍不住失笑，“其实…好像也不忙，只是某些念头一旦放下，总要过段时间才能想得起来，儿子不孝，您不要怪我哈？”

    墓碑上的黑白照片只是笑着，没有怪他。

    姜楚说完，从塑料袋里拿出那瓶牛栏山，拧开瓶盖，吐出一口烟圈，挪到墓碑前的石台上坐下。

    他仰起头，先灌了自己一大口，入喉辛辣，呛得他不住咳嗽。

    接着，他把一整瓶酒，缓缓倒在墓前。

    “您活着的时候就喜欢这一口，别的还不喝，只喝这种勾兑的牛栏山，这酒那么难喝，也不知道您为嘛偏偏对它情有独钟…”

    姜楚揉了揉眼角，揩去咳出来的点点泪花，把空酒瓶放在碑前，手指抚上墓碑，摩挲起上面刻着的“闻人”两个字来。

    过去有很多年，他每次被母亲打电话逼着来给老爸扫墓，总爱问问他，自己为什么不姓闻人，而是姓姜～

    闻人楚这个名字多好听啊，他一直很喜欢。

    “爸，您喜欢喝劣质白酒这个事儿，用我妈的话来说，叫做山猪吃不来细糠。”他微笑揶揄，许是刚才没揩尽，眼角的泪花又在闪烁。

    “不过也好，省得我每年还要花一笔不小的开销在给您扫墓上，您也知道呀，要是买好酒的话，很贵的～”他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

    “我…我从华锐辞职了，原本没想和您说，怕您怪我。”

    “可是呢，您赌上命给我挣的好前程，我随随便便就给放弃掉，貌似也不太像话，要不是有过那么步步登临而上的一遭，我也不会知道，您当初之所以死得那么慷慨，是因为他们答应了您，会照顾好您的孩子…”

    说是答应照顾，也不过锦上添花而已。姜楚固然知道，人若想要什么，你自己不去求，不努力让人觉得你值得扶持，旁人根本不会多看你一眼，可老爸的付出最后只给他换来个机会公平，那些人也未免太过于薄凉。

    “爸，阿楚的身上…发生了好多好多事，我辞职有我的理由，希望您不要怪我。”以前儿子每次来，嘴里多是对父亲的埋怨，独独这次，儿子一直念叨着让父亲不要怪他～

    儿子却不知道，父亲压根不会怪他，就像当年一样，哪怕儿子的母亲告诉了父亲一些不能忍受的事，父亲也不曾迁怒过儿子，儿子是父亲的儿子，直到父亲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依然认他是他的儿子。

    父亲静静的定格在墓碑上，冲着儿子微笑，再是百世轮回，只要儿子来到这里，他就不会吝啬自己的笑容。

    他们真的有点像，哪怕上一世登上姜圣礁时，母亲曾打来电话，说清了一些所谓的“真相”。

    姜楚把秋菊摆上祭台，起身退后，跪下冲墓碑磕头。

    一直磕一直磕，磕到四重劲的武人体魄破了额头…

    肥猫追累了，从碑林深处跑回来，带着一身露水挨住主人，静静陪伴着他。

    姜楚伏在地上把手臂放平，一只胳膊枕住脑袋，一只胳膊伸出来，揉了揉猫猫的脑袋。

    喵～

    在清浅的猫叫声中，有液体顺着额头滑落，淌在了小臂上～

    这次回来，姜楚只想彻底撇清那段过去。

    至于武人之乱…管他洪水滔天。

    在做完那件事之后，做完那件…必须要做的事之后！

    他抬起头来，泪眼模糊～

    “爸，我会拿回您的骨灰！”

    “如果还能有幸救得下姐姐，我会带着她离开这座城市，去西北，去海外，哪里都好！再不要回来！”

    “爸，我好累好痛，我不做救世主了，往后余生，我只想好好的活着…安安分分的活着～”

    ……

    培训机构给姜楚打电话的时候，他人在机场。

    “嗯好的，好，好，没问题。”

    “我这里过去大约二十分钟，我打个车。”

    “嗯行，拜拜。”

    姜楚挂断电话，侧头看了眼人来人往的机场，收起笔记本，牵着猫猫转身走向网约车通道。

    时近中秋，城市的各大主干线开始变得拥堵，他在电话里说了二十分钟到，结果抵达的时候，已经过去半个多小时。

    机构客服部的老师早早等在外厅，看到姜楚走进来，她连忙小跑两步迎上，冲姜楚微笑致意。

    “姜老师您可算是来了，学生家长在里面等着，我简短截说。”

    “这次这个学生的家长，据说是国企高层，自身又是顶尖高校的博士，要不是工作忙实在没时间，也不会想着把孩子送到外面补习。”

    “正因为这样，家长对老师十分挑剔，不仅需要专业能力过硬，还要能压得住他家孩子。”

    “这位家长之前就带着孩子来上过体验课，可因为对我们老师不太满意，后面又陆陆续续去对比了另外几个大机构，经过咱们的咨询老师耐心维护，才勉强答应再来试试。”

    姜楚边走边听年轻靓丽的客服老师讲述情况，听她说到这里，姜楚不禁皱眉。

    他停步，弯腰，一把抱起肥猫，捋着猫猫的颈毛审视了一番眼前女子，道:“这么相信我的吗？”

    客服安老师许是也才入职不久，经验不足，面对姜楚的审视不自然露了怯，眼神飘忽的回:“蔡老师说，您是科大硕士…”

    她口中的蔡老师，便是公司本校区的教务副校长。

    “可是我之前，没什么从教经验呢！”姜楚才不会被“科大硕士”的名头架起来，他露出笑容，也不再用锐利的眼神为难这位年轻女孩儿，而是侧首，看向走廊尽头。

    “我试试吧。”他说着，把肥猫塞进安老师怀中，“帮我照顾一下猫猫。”

    “好，好的。”安老师慢半拍的反应过来，见姜楚走远，忙小跑跟上。

    “姜老师，我带您过去。”

    ……

    两个小时的体验课很快结束。

    姜楚上课很认真，没发现学生家长不知从何时起，来到了门后旁听。

    及至下课，他收好东西示意学生可以离开教室，回过头来时，恰看到家长顶着地中海脑袋出现在教室门口。

    抱着猫猫一直陪着家长的安老师，敏锐的发现家长脸色铁青，想到这位家长一旦签约就是几十w的大单，她顿时慌了神。

    “家…家长，您对我们姜老师可还满意？”

    家长没有搭理她，而是直视着姜楚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姜楚抿唇，低头。

    重生已经第二次了，以他现在的心态，能让他打从心底里保持尊敬的人不多，有资格教育责难他的人，更是不多。

    此刻教室外面，铁青着脸的老王，是其中一个。

    “我在这里…赚钱。”姜楚像个犯了错的学生，面对老师的威严，显得怯弱。

    “你很缺钱？”老王再次质问。

    姜楚不答，只把头埋得更低…

    “放着正正经经的工作不要，跑到培训机构里来教书，还大言不惭的和老子说赚钱？”老王突如其来的威严喝骂，立时吓得教室里的侄子、身旁的安老师、乃至课桌前的姜楚，各自噤若寒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