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载不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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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三重文阵之始(3)

    陆升当年是段家提携上来的,自然也站在守旧派这边。段无绪这般弹劾他,便给变法派打开了一个缺口。他们将段无绪提供的证词无限放大,步步紧逼着要处置陆升。陆升遭贬,守旧派实力大减,变法派乘胜追击,终一举得胜。皇上决定变法,自然在各岗都倚重变法派,架空守旧派。身为旧派的段家族人都有不同程度的贬官——除了段无绪。

    段无绪被擢升为礼部尚书。如今他是公认的清正廉明了。

    他白日听得的是虚虚假假的奉承和敬而远之,回家的路上能听到经说书人夸张过的“清官段无绪”的故事,在故事中段无绪深明大义且大义灭亲。围观者皆叫好。然而回府后一切都不一样。

    自从扬言要剔段无绪出族谱后,父亲就再也没有对他说过一句话。虽终究没有提起分家,却将段无绪那一房的收支和全府的收支给分开算了,明摆着不认他的嫡长子身份。母亲则每每一副心疼又欲言又止的神情,让段无绪觉得心烦。从小就和他亲近的段无甚骂他卖族求荣。其他族人则纷纷侧目而视。妻子总劝他要通融些,段无绪从女儿那里知道容氏因为他的缘故几乎每日都被妯娌们言语中伤。

    他忍受不了,便去找刘承。刘承往往推脱说没空。段无绪只好一个人去酒楼喝闷酒,微醉着出来,却见刘承、陆闻与其他一众段无绪不屑结交的同僚从隔壁的房间中出来。喧笑中只听得刘承边打酒嗝边对陆闻说着些“咱俩好歹也同窗一场,日后多多照拂照拂啊”之类的话。陆闻拍拍他的肩“一定一定”地应着,样子像极了好多年前他绊了段无甚一跤的那时候,嬉皮笑脸,油嘴滑舌。

    段无绪回府后对此只字未提,只是忙起了会试的事。

    科举归礼部管,段无绪则是今年会试的主考官。科举一事颇为水深,主考官更是吃力不讨好,每年为了子弟功名而对主考官威逼利诱的人不计其数,考官既不好接受又不好推诿,左右难办。段无绪任礼部尚书,不知道是因为皇上信任他清正,还是要借此敲打他的清正。

    无论如何,段无绪决定坚持。他不接受任何暗示,该怎么评卷就怎么评,甚至还亲自阅卷,生怕有遗珠之恨。段无绪任礼部尚书的这几年,科举达到前所未有的弊绝风清。大多数投机取巧者在听到段无绪任主考官时就不得不放弃了钻空子的念头。他们说段无绪这人就是一个疯子,当年就为了弹劾一个陆升,把整个段家都给搭进去了,可见此人丝毫没有感情可言,谁知道他会不会再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来。当然,仍来传递暗示的总是会有。对于一般的贿赂意图,段无绪婉拒后也就过了,特别过分的,他就顺便上参一本。哪怕施压者来头很大,他也照参不误。开始这让大家对他很是忌惮,然而不久后他们就注意到了段无绪与段家的疏远,渐渐地又嚣张起来。段无绪烦不胜烦,甚至有些想念陵州的日子了,他依旧我行我素。最终倒也没人真拿他怎么样。

    段无绪在外头的名声越来越好,生活的潦倒却只有自己知道。

    他一人的俸禄只够支付家人过陵州那样的生活,诚然已经不差,却和段府的排场相去甚远。段真已经九岁,哭闹着要买新的衣服首饰,原因是同龄的贵族千金们,包括段府的其他姐妹们常笑她寒酸。段无绪心疼女儿,却也实在无能为力。容氏虽什么都不说,段无绪却也察觉得到她心中的薄怨。容氏也是大家出身,如今手帕交们个个锦衣玉食,只她永远落别人一截,心里自然难受。段无绪只能无言以对。白日在朝堂上,在礼部,甚至在他为数不多受邀参加的宴会上,段无绪已经很久没说过工作以外的话题。无论屋子里原本的气氛是多么欢快融洽,只要段无绪一出现,所有人就都下意识地缄默不言,生怕被这个疯子抓住什么把柄,去参他们一本。甚至连段无绪亲自提拔上来的寒门学子,步入官场后不久也都微不可查地开始回避他。

    段无绪安静地等待自己再次被贬的那一天。

    他三十五岁那年,新皇登基。段无绪被政敌罗织罪名,左迁环州。

    在环州他一待就是十年。十年后帝驾崩,太后执政。太后早年便知段无绪有清正之名,力排众议调他回京,仍做礼部尚书,管科举。段明决已经十五岁,对回京一事,满心喜悦,认为自己日后必有大作为。段无绪看着儿子便想到当年的自己,叹了口气。段无绪等了十年,十年太长了。十年中他的两个女儿已经先后嫁给了环州的望族;他听闻京城父亲的死讯,却因环州山口的地震连奔丧都不曾做到;而容氏已在回京诏书到达的半个月前去世,终究没能守到云开月明的时候。十年,十年太长了,长到足以让他忘记自己曾经落魄却也清辉满身,足以让世人忘记他所有的坚持和勇气,只记得段无绪是一个疯子,曾拖累段家全族,曾被无数弹劾驱逐,曾被传为佳话——那定是骗局。若他真有那么清正,如何会谪迁环州十年?若他真有那么清正,如何连父亲的丧礼都不曾前来?

    十年复还京,恍若大梦一场。唯恐其非梦,又唯恐其是梦。

    段无绪,这个清官,这个疯子的皮相已经和十年前大不一样了,十年前的他只是一个消瘦的中年人,如今愈发夸张地瘦下来且极显老态,明明半百不到,却像个老翁了。因为瘦,眼睛便出奇得大,目光尖锐而不偏不倚。一回京就是会试的事。段无绪像十年前那样极认真地管理手下的人,甚至还亲自阅卷,生怕有遗珠之恨。不知是他资历已老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今年来施展威逼利诱的人格外少。段无绪不多想。会试结束几天后,几位同僚前来拜访,他们希望能联名段无绪一起去以贪污之罪弹劾刘承。段无绪看了罪证,心知情况属实,叹着应下。几位同僚前脚刚走,后脚刘承就来了。

    刘承与段无绪已经走上了完全不同的两个极端。段无绪瘦得脱形,刘承却发福得很厉害,两颗小小的眼珠堆掩在肥肉之间,看起来像是某种家畜。见了段无绪,他假意奉承了一番,递上一封信件。阅毕,段无绪脸色一片惨白,勉强定了定神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刘承笑道:“无绪兄,我知道刚才那些人找你是为了什么。看在我们曾同窗数年的情分上,今天给彼此一个面子可好?”

    那封信上,是段明决擅以段无绪之名收受的贿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