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载不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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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三重文阵之终(1)

    段无绪不是第一次感到孤独,感到无奈,感到痛苦,但这是他第一次感到被背叛——不,或许不是第一次,似乎在他记忆的深处,曾经也有过这么一个他引以为同一阵营的人,出乎意料地亲自阻止了他,并且,事情似乎也关乎科举。

    但无论如何,这次的背叛正如记忆中似梦非梦的那一次一样令他不解,令他愤怒。刘承走后,他铁青着脸把段明决叫到面前,要揍他。段明决绕着屋子躲父亲的板条,一边躲一边嗷嗷大叫:“父亲!我这是为你好,为咱们家好!”

    “半生坎坷就为我这一点老脸,如今连这点老脸都被你这个混蛋丢尽了!”段无绪也顾不上维持自己的形象,一边嘶吼一边追着儿子揍,直到段明决抱着脑袋冲进院里,冲到街上。

    段无绪倒也没有追到大街上去,只是重重地在段明决背后关上了大门。

    好了,现在的段无绪终于只剩孤身一人。关上大门后他良久才把手从门环上撤下,但最终还是撤下了。段无绪向堂屋走去。

    就算孤立无援也比为人所叛要强。他恨恨地想。

    段无绪幻想过段明决日后或许会继承他清官的衣钵,坚守着孤独和清贫,换来一生清正。他也知道这样的要求太高,因此也做好了段明决沦为庸碌之辈的准备。但是,但是擅以他的名义收受贿赂!这是段无绪无法接受的。自己的名誉,是段无绪拼上性命也要守护的底线,

    因为除此之外他还剩下什么呢?没有了,没有了啊!

    冷静下来后他开始思考明天的对策。是继续联名弹劾刘承还是与刘承达成协作、保下段明决自己都不要的面子?段无绪犹豫片刻,还是做出了决定。他不是不想再给段明决一次机会,但要他和刘承协作——他忍受不了。

    那么,段明决又该怎么办呢?到底是陪伴他十五年、曾经被他寄予厚望的儿子,真要与之绝情,不是段无绪能在短短一天内做到的。

    段无绪辗转一夜,发现自己没有太多选择。

    次日,朝堂,一切的事件走向几乎和段无绪前夜在脑海中排练过的一样。他和几位同僚联名弹劾刘承,刘承则拿出段明决收受贿赂的证据,指出一切都是段无绪在背后指使。满座皆惊,议论纷纷,垂帘听政的太后也在珠帘之后迟迟不语。这里被段无绪损害过利益的人不在少数,讨厌他的也大有人在,但即便如此,段无绪在他们心中仍是一种信仰,一种需要被敬而远之的信仰,他的存在令人们避讳,可一旦他不复存在,人们也会陷入绝望:难道这世上已经没有人愿意承担千夫所指了吗?自己不愿守护的原则,难道就连那个讨厌的家伙也放弃了吗?

    但与此同时,一种隐秘的快感也在悄然生发:你不是一向很清高嘛?来吧,和我们一起沉入泥淖啊……

    段无绪看着众人的神情,觉得自己简直能猜到他们在想些什么。

    他上前一步,以干涉政务的罪名状告平民段明决,并宣布与之断绝父子关系。

    春闱结束后,段无绪被左迁磐州。在离开京城之前他听到一种传言,说力排众议启用他的太后之所以又将他赶走,是因为段无绪当众与儿子断绝关系一事,让太后认为他是个为保全自己不择手段的人。是这样吗?好像确实是这样,段无绪不是把自己的名誉看得比什么都重吗?这个问题让段无绪想了一路,最后他觉得,与其说自己是在拼命保全自己的名誉,倒不如说是在拼命保全自己的信仰,一种对天下正道的信仰。

    “道之不行,已知之矣。”前往磐州的途中,一个傍晚,段无绪在江畔叹息。

    此时正泊船近岸的一个渔翁抬起头来,笑问:“子非尚书大人与?何故至于斯?”

    段无绪也笑了:“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

    素昧平生的两人相视大笑。

    笑毕,渔翁说道:“看来沧浪之水之浊,大人是明白的,既如此,又何必自令放为呢?”

    段无绪远眺着江水与天空说:“天地如白壁,人心有微瑕。欲全白壁、除微瑕,自诩心怀天下,然则见放天下。”

    “瑕虽小,其固如钢。阁下虽心怀远大,然血肉之躯,岂可击之?”

    段无绪沉默片刻:“我不击之,谁者击之?皆不击之,任毁璧之?”

    渔翁哈哈大笑:“大人狭隘了,区区微瑕,岂能毁璧?世间不公自古有之,黑白二者,并存久矣。”

    段无绪觉得这话不对,但还是一时被噎得无法反驳。见渔翁对他微笑,张口似又要发表议论,他连忙憋出几个字来:“……这,这不对。”

    “黑白善恶、悲喜笑涕,此皆天生两面,缺一不可,何错之有?”

    “我知道世界上永远会存在不公,存在不幸!”段无绪攥紧了拳,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但是……自古有之不代表自古应有之!注定永久存在,不代表应任其猖獗!你这是谬论,是诡辩!”

    渔翁低笑:“大人啊,看看如今的您,您除了用我的谬论和诡辩来安慰自己以外,还做得了什么呢?每次不等您大展拳脚,他们就把您抛弃了不是吗?您自己让自己变得很是痛苦,可是谁会为此感念您呢?”

    “……”

    渔翁见段无绪迟迟不语,又道:“……大人,您的高风亮节固然是好的,但是您的做法,从一开始就错了……”“我是不能做些什么。”段无绪却打断了他的话,“我不能拯救天下苍生,不能保护好自己的家人,甚至都无法独善己身,我……我能改变的很有限,但我确实让这个天下变好了一点点,无论这一点点是多么微不足道。”

    他愈发坚决起来,大声说:“在地方任职,我能彻查冤案,还百姓公道;做礼部尚书时,我能秉公评卷,无愧于莘莘学子的十年寒窗。你看见这世上仍有那么多的恶意那么多的不公以至于让我的努力都显得可笑,但我看见的是他的她的他的她的转悲为喜。我所改变的这少部分人的命运,难道不重要?试想你是那个枉死的女子的家人,试想你是那个寒窗苦读只为高中的学子,一辈子不知道至亲之人何故殒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奋斗等不到结果,你会是什么感觉?”

    话语至此,段无绪有短暂的迷茫和错乱。又来了,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在另一个时空里,他也遇见过这样的不幸似的。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曾经,有一起事故,飞溅的血肉令他感到恶心。曾经好像还有一个孩子,一个女孩,明明有机会金榜题名,却被莫名其妙地顶替掉了……这是梦吗?好像不是,但如果是现实的话,女孩怎么有机会参加科举呢……

    而他曾经似乎也想为那个孩子讨回公道,可后来怎么样了呢?不是被背叛了吗,正如他被自己的儿子背叛一样?

    熟悉的无能为力感,将他,或者说将她被刻意封印的那一段记忆唤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