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曹操
繁体版

第十五章上下齐心

    彼时奏章上表河南新城有人看见凤皇,群鸟随之飞舞,有如此祥瑞,天子欣喜地对身边的侍中杨奇说道,“朕和桓帝比如何?”

    桓帝在位二十多年,其中梁冀干政十余年,而当今天子执掌天下至今十余年,如此亲理朝政时间长短相近,又都以诛杀外戚还政,更是分别导致前后两次党锢之祸,所以世人难免会将两人相提并论。

    杨奇恭敬地接过奏章,仔细阅读后回复,“陛下与桓帝相较,犹如虞舜比德唐尧。”时人常以尧舜来比喻明君,以示不分伯仲,而世人对桓帝的评价并不好。

    天子自视甚高,其执政期间内部叛乱无疑少了许多,如今天降祥瑞正是上天对其政绩的认可,而杨奇却大煞风景,自然令其尤为不悦,“卿强于比较,属实杨震子孙,死后必会再次招致大鸟矣!”杨震饮鸠酒含冤而死,当时有一丈余高的大鸟飞至其丧礼啼哭,直到顺帝时期才沉冤昭雪,此事是所有弘农杨氏刻骨铭心的哀痛。

    杨奇虽如鲠在喉,但终是一言不发。

    不久朝廷赐新城令及三老、力田者丝帛各有不等,杨奇出为汝南太守,九月庚寅朔,日有食之,策免太尉刘宽。

    汉朝以孝治天下,天子身为孝子遵奉其母的懿旨,以西邸卖官供养生母,而鸿都门学也是与民同乐之举,如此来京城买官和求学之人都是感激涕零。为政既有亲近宦官,也有重用外臣,百姓遭遇灾害也都有政策抚恤,除此天子有自己的娱乐爱好又有何妨,何以招致外臣吹毛求疵。初始刘宽和杨赐一同教学天子经书,杨奇和杨赐等人所谓的忠言逆耳,实在不如顺水行舟的刘宽,更让天子称心如意。

    当时刘宽仍位列三公,有次天子召见但其宿醉未醒,倒伏在案桌之上,天子知晓其性情宽和,直接问道,“太尉醉了吗?”

    “臣不敢醉,只是责任重大,忧心如醉。”刘宽仰头和颜悦色地说道。

    所有臣子面对天子都谨言慎行,唯有刘宽能淡定自若,天子十分敬重,此时见其身上沾染有污渍,关心地问道,“太尉是否需要换身朝服?”

    “不碍事。”刘宽拉起衣袖往里一折,便不见肮脏,随即解释道,“府中夫人寻我开心,故意命婢女将肉羹泼洒。”其年轻时有人认错牵走其牛也不置一言,后来送回也不以为意,州里都佩服其不计较,所以常有人借机试探其为人。不过此时刘宽倒是体贴地说道,“不知婢女的手有否伤到?”

    天子知其不爱清洗也不强求,只是寻思此事一旦发生在自己身上,难以有如此修养,不禁感叹道,“刘公实乃长者。”天子着实欣赏刘宽,也有心试探地问道,“朕听闻曾经有人在太尉面前口出狂言,是否要命人惩治一番?”

    此前刘宽招待客人,派仆从出去买酒,然而仆从却是大醉而归,客人因此大骂畜牲,全然不顾及在三公前的礼节。刘宽听到摆摆手说道,“臣下已经着人看过老仆了,不会因侮辱而自杀。”

    天子顿时目瞪口呆,刘宽思虑所及竟都是他人,假使外臣皆是如此,自己也无需夹在宦官和外官之间左右为难。会后天子仍是赐刘宽裘衣一件,因日食被免不久,又拜永乐少府。

    天子即位至今一直身处洛阳八关之内,所接触的大多是宫中之人,不是常侍宦官就是皇后宫女,偶尔才有外臣近前策问教学。天子身份又至高无上,如此其无法形成是非观,毕竟任何重要之事都会有专人呈报,任一小事也都有专人处理。导致天子心中唯有得失,即天下的得失也是他的得失,因此使其得者就是好人,令其失者便不怀好意。侯览在国库空虚之时曾上缣五千匹,曹节病重痊愈也让还车骑将军,何况众内官对自己所给都是感恩戴德。与此同时天子平等地将天下分于外臣,可他们连对君父的赞扬都吝啬表达,有如桥玄等清流甚至一毛不拔。如此站在君父臣子角度来说,使其得的内官才是忠臣孝子,令其失的外臣无疑是忤逆君父的不孝子。

    曹节寿终正寝后,“天子之母”赵忠领大长秋,宦官集团渐渐以赵忠和张让等人为首,郡国入朝上供必先输送中官官署,名为“导行费”。于时各方来京的势力都踊跃拜访“天子之父”张让家,乃是洛阳除却皇宫最显眼的高楼大厦,光门前车架就能容数百近千辆。以往天子常上永安侯台,张让等人担心被看见不合礼制的楼房,便请中大人尚但劝诫天子不宜登高。不过此时鹤立鸡群的楼房倒是成为得天子恩宠的象征,让来访之人前赴后继,如此使其管家奴也有了极大权力。

    “君有何要求,我一定全力去办。”扶风人孟佗富甲一方,倾家荡产献于管家奴,令他慷慨激昂地说道。

    孟佗起身行礼一拜,宠辱不惊地答复,“我只希望你们为我一拜罢了。”

    管家奴一时惊诧,其身份卑微往常见客多是无礼,不过此刻收受巨额财物竟只需一拜,纵使是他都有些愧不敢当。

    后来张让回家,众人都想拜帖谒见,唯有孟佗来时管家奴才行拜礼邀请入内,门外宾客顿时议论纷纷。待孟佗出来之时,宾客争相用珍玩贿赂,皆以为其受张让重视,想通过他接近张让一步登天。而孟佗悉数收之,并将其中部分上交张让,如此张让大喜,遂以其为凉州刺史。

    西邸和鸿都门学于上是皆大欢喜,人人都能在其中吃饱喝足,对下却是祸乱朝纲,毕竟升任大小官员之人也想在地方分一杯羹。像早期鸿都门学的梁鹄等人尚能谨小慎微,如今升学和入仕的门道一多,都放开手脚寻求捷足先登,斥巨资甚至穷尽身家也大有人在。如此必然不会是想做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官,其人又仅是专才或者连郡生的资质都没有,所以横征暴敛之事常有发生。

    豫州自古是富庶之地,身为州治的谯县自然是买官之人的优先选择,然而谯县依旧有他们无法得罪的存在。当时夏侯渊替曹操顶罪,像撕毁公文的重罪也不仅仅是贿赂可以抹消的,仍需打通县官的关系才能平息事端。在朝廷多如牛毛的议郎,因其有向天子上书的权力,令曹操为谯县地方官所忌惮,何况其身后还有曹家。不过如今主事人曹鼎因宋氏一事免官,其正迁怒于曹操,即使连送夏侯家的口粮都三番五次推脱之下才借到,只是鉴于曹嵩不撕破脸而已。

    谯县最好的酒楼,曹操以宴请县官为由,实则是想为夏侯渊脱罪,本来应是严令禁止官员私下会面,但此时也大多见怪不怪。何况几人所穿又都是常服,更能尽情把酒言欢,因此曹操已经命曹邵去接夏侯渊归家,虽不愿继续多做纠缠,但现下应当虚以委蛇才无后顾之忧。夏侯家久负盛名,往日也许会有人因此手下留情,可人人唯利是图的境况之下,很难保证他们不会凭此敲诈勒索。

    “东方未明,颠倒衣裳。颠之倒之,自公召之。东方末晞,颠倒衣裳。倒之颠之,自公令之。折柳樊圃,狂夫瞿瞿。不能辰夜,不夙则莫。”忽然耳边传来哀怨悠扬的歌声尽诉对世道的不公,曹操不觉想起自身经历沉浸其中,情不自禁起身循声而去。

    此刻一位妙龄女子在酒楼大堂搭的台子上咏唱《诗经》中的诗词,大意是朝廷政令烦苛致使民生颠倒,正是十分应景的诗歌,辅以曲调更是相得益彰。几位官员紧随其后,见曹操如此着迷也都夸赞不止,毕竟他们文化修养不高,不懂其中奥妙所在,不过幸亏如此店家才能幸免于难。

    “可惜了,只是个倡家女,不然当作妾室也好。”有一位官员叹息地说道,倡家不属于士农工商,原先多是受责罚的士族家眷,没有生活来源的情况下只能沦为歌唱吹奏的倡家或演戏舞蹈的优家等贱籍。

    另一官员却有不同见解,“相貌平平,买回去做婢女都不值当。”

    楼下在女子身后吹拉弹奏的中年男女应该就是其父母,像他们这种大多是四处飘荡以过路买卖为生,是世代为倡的家族。而在青楼营生的基本上签订有卖身契之类,一旦看中仅需和营业者商量好价钱就行,不过因其是乐籍,士族自恃身份一般只是逢场作戏。

    曹操不经意露出厌恶的表情,立即下楼想就近聆听,其余人见势也逐一跟随。礼乐在礼制中一向是相辅相成,可此乐是宫廷中的正乐或雅乐,绝对不是倡乐,然而众县官见此却豁然开朗,毕竟之前曹操正襟危坐俨然一副清士名流形象。

    待台上表演结束,曹操甚是欣赏地问道,“姑娘,曹某可否纳你为妾?”众人闻言皆是呆若木鸡,女子一时间也是花容失色,但不是因为曹操表现突兀,而是其纳妾对象竟是她。倡家连普通百姓都避而远之,甚至卖身为奴之人皆可狗仗人势欺之辱之,所谓攀龙附凤也只是历史上少之又少的意外。

    “此位乃是当地曹家的公子。”还是县丞当机立断,急忙上前介绍道,酒楼人多眼杂也不好透露太多。

    女子依旧惊魂未定,只见其父母上前跪拜说道,“大人,可不要寻卞某开心,小女还是年芳二十的黄花闺女,在琅邪开阳也是颇有名节的。”

    倡家即使购置田产也没有农耕的资格,如此倡家大多仍和地位相近的人通婚,子女多是继续以倡业为生,则永生永世都是贱籍。而其父母当然知晓曹家在谯县的地位,不要说是作妾,可能连做婢女的资格都没有,不过他们也明白有商量的余地,所以虚瞒了几岁年龄,更是无形中将家底全数抖出。

    曹操听懂此中含义,只是单纯希望日后能听到女子的歌声,毅然决然地说道,“大丈夫一言既出决不反悔。”

    “我家闺女出生时就有黄气缠绕,直冲天日,我当时还奇怪怎么回事,还专门花钱问了远近闻名的占卜大师王旦,他就说是吉祥的征兆,你看现在贵人不就来了嘛!”见曹操斩钉截铁的态度,俩人立马眉开眼笑地一唱一和捧起自己女儿,虽说以他们的身份不容拒绝,但如此提高身价既能增加纳金,又能让女儿以后在家中好过些。况且他们生怕曹操因一时冲动后悔,寻常女子十五年华就已婚嫁,家境差些的二十之前也有出路,以其女这把年纪如此品相还能在曹家为妾简直如同黄粱一梦。

    纳妾不似娶妻流程繁琐,有心的话也可定个时辰算下八字接送回家,像此时如同买卖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情况也实属常见。一众县官原本还想试探曹操,如今见曹家长子果然如传言所说是个浪荡公子,也就脚踏实地与其同流合污,毕竟曹操曾经有些“不好”的风闻,让他们仍有些顾忌。

    孟子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舜不告而娶,为无后也,君子以为犹告也。”不孝其一断绝祖宗祭祀,其二不娶无子,即分别不能承前和启后,而孝道中最为重视无后,也就是不能维系现在。以礼制来说,应当事无巨细于事前和父母商量可称之为孝,像曹操虽说不是娶妻的大事,但纳妾仍是需要上告父母才能为之。何况所纳还是贱籍,无疑会令曹家名声受损,更是不顾后果的狂悖之举,所以尽管纳妾是小事,可其不尊重长辈的态度令人深思。

    人之一生无非承前启后和维系现在,皆离不开吃穿用度,只是现今如夏侯家此般身份之人都消受不起,处于最底层的普通百姓又当如何。世人就像共饮一江水,上游喝水多下游自然少,其中游知晓上游所需,而反哺上游以求更多,谁人去管下游死活。其间之人或阿谀奉承,或推诿搪塞,或同流合污,穷尽生存之道,只为多饮一瓢。如此天下皆是权力上层决断下层的命运,只要不是至高无上,人不仅要分清自身的是非,也要明白形势的是非。所谓是非于己是清楚何物必不可少,一定会或一定不会去做,于势是知晓真正的执刀之人为谁,一定能或一定不能去做。形势所迫之下,人大多是顺势而为,鲜有逆流而上,所以像桥玄当初以嫁母逼迫他人入仕,才会受人讥讽。

    光和六年,桥玄终年七十五岁,因家无产业,曾经堂堂的三公并未举行公开的丧殡仪式就入葬。汉朝不仅尊儒也尚黄老,像刘宽的无为而治更受人尊敬,不足一年之后刘宽封逯乡侯六百户,直至病卒时年六十六,赠车骑将军印绶,位特进,谥曰昭烈侯。

    人人都想着往上爬,逆流或改道之人不仅无法获得自上而下的补给,更必会招致原先路途得利之人的反对,付出如此代价成为桥玄,是否值得呢?

    “瓮中无斗储,发箧无尺缯。友来从我贷,不知所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