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执刀为谁
四月日食,司隶校尉阳球上奏请诛中常侍王甫,朝廷诏令王甫及其子长乐少府王萌、沛相王吉因罪下狱,皆死于狱中。太尉段颎受牵连于狱中饮鸠酒而死,家属发配边疆,中常侍吕强以段颎有军功劝说,方令其家室回乡。
年仅二十多岁的沛相王吉通晓断案且重刑罚,即使属吏十数年前有鸡毛蒜皮的偷盗之事都能明察秋毫,皆不予任用且除籍。王吉挑选剽悍的下属打击非法,任职五年所杀万人,例如有父母生子不养,将其杀之并就地掩埋,凡杀人者皆分尸公之于众,述其罪状。汉虽以孝治天下,但重教化,而不喜刑罚,如此王吉为士族所弊病。待王吉因罪被诛,故人亲戚都避而远之,唯独沛国出身的郎中桓典弃官收敛入葬,更是为其立祠堂准备服丧三年。桓家是儒学世家,门生遍及天下,官场大多名门望族与其交好,一时之间竟无人对桓典有所指摘和责难。
不久,众臣都借灾异进言,上禄县长和海上书为党人受牵连的亲属求情,天子下令党人从祖关系以外的亲属不再禁锢且大赦天下。
十月,司徒刘郃、永乐少府陈球、卫尉阳球、步兵校尉刘纳因罪皆下狱死。
刘郃和陈球都是中常侍程璜女婿,而程璜是自桓帝时期以来的老宦官,宫中称其“程大人”。蔡邕与刘郃素来不和,其叔父蔡质又和阳球有嫌隙,程璜遂使人弹劾致判处死刑,得中常侍吕强上请才令蔡邕仅是髡钳徙朔方。髡即剃光头发,钳即用铁圈束缚脖子,皆是以儆效尤的侮辱性刑罚,多有士族只为不受折磨而自杀避难。朔方郡乃并州极北苦寒之地,靠近边疆常需劳力修建工事,环境的恶劣和外敌来犯令周围百姓难以维系。即使如此阳球仍在蔡邕发配途中遣人刺杀和派随行官员下毒,但他们都被情义打动不忍下手,蔡邕因此得以存活。蔡邕曾经受天子命刻熹平石经于太学门前,一时轰动洛阳吸引天下人围观,如此名士这般下场顿时令世人对阳球等非议不断。
明年六月,朝廷诏公卿举能通《古文尚书》、《毛诗》、《左氏》、《穀梁春秋》各一人,悉除为议郎。
之前桥玄对曹操的盛赞终有效用,有司就此举荐曹操能明古学,通过考核之后重新征拜为议郎。所谓议郎就如此前蔡邕一般,天子征召则可临朝顾问,往常都是针对天象灾害之时上书应对,如此议郎在郎官中属独立的部门。虽说曹操不像最初任洛阳北部尉一样莽撞冲动,但经桥玄一事后反而踌躇满志,罢官期间不仅熟读经书,也根据桥公推荐阅读过许多兵法等杂家学说。此时正巧酒泉郡表是县地震有水涌出,曹操借此上奏当初陈蕃和窦武乃正直之臣,实为奸邪所害,可是天子不能用。
曹操与天子年龄相仿,便不自觉将自身带入,只是如此似管窥虎,见其斑则大,不见则小。世间相同年纪者千千万,相同家乡者千千万,相同性别者更是千千万,然而两者之间多是异大于同,如此实在称不上见微知著。世事往往不是一叶知秋,宫中的寒暑与常人是天差地别,何况天子尊崇至极,天下无人可以与之相比。曹操理解自己将行道路到贯彻所行道路之间仍有差距,如同自洛阳去往顿丘或谯县的距离虽相同,但实际路程和经历必然不同。
起初异变丛生,民间皆有天罚的谣言,天子很是惧怕自己将会受难,如此宋氏巫蛊一事实在是恰逢其会。只是案后异象犹在,随即而来的日食加之开春的瘟疫,又有传言京城马生人,天子胆怯之下横生怒意,怨王甫等人居然敢借此事欺瞒。既然司隶校尉阳球借日食上奏王甫有罪,天子正有此意将王甫等人绳之于法,此后宦官忌惮触怒龙颜,解禁党人亲属也就失去阻碍。
不过一切都有永乐宫皇后也就是天子生母从中推波助澜,背后更是宦官集团和其在争夺执刀的权力,而明面上牵扯之人只是刀俎或者鱼肉。
诛杀窦氏次年,天子尊封其父孝仁皇帝,其母为孝仁皇后,征其母进京入永乐宫,母兄董宠也随之同行。一朝母凭子贵位列皇亲国戚,直到执今吾董宠因事被诛,才让永乐宫皇后天子生母发觉宦官集团在天子心中举足轻重。而陈球为人向来刚正,彼时窦太后入葬就是其与曹节等人当庭争执才得以和桓帝合葬,如今永乐宫皇后见天子对王甫颇有微词,便迁陈球为永乐少府,主管永乐宫事务。日常会话之中皇后“无意”将刘倏起初迎立当今天子一事内情告知,侯览、王甫等人惧怕身为宗室的刘倏一旦受到信赖,自己的地位不保,所以花言巧语骗天子将其迁出京城并在途中暗杀。所谓宗室都是天子五服之内的亲属,血缘关系自然最为亲近,如果像桓帝一般无子嗣,按礼制也是从五服之中选择继任。
陈球闻言怒不可遏,暗中寻求与司徒刘郃联合诛杀宦官,刘郃其兄正是刘倏,而尚书刘纳此时正因得罪宦官而贬为步兵校尉,经两人劝说之下刘郃才答应。而阳球素以嫉恶如仇知名,年少时有官吏侮辱其母,他纠结几十名少年将官吏全家杀死,为九江太守后诛杀境内全部贼寇,并将与之相通的官吏也尽数斩杀。即使曾因严苛免官,如今入宫后阳球仍是看不惯王甫、曹节等人无法无天,常称一旦做司隶校尉必不放过他们,孝仁皇后顺势将此事告知陈球。所以刘郃先因程璜之女以连襟的关系暗通阳球,又凭三公的身份举荐阳球为司隶校尉,几人联名由阳球检举王甫等人罪行。因此阳球受令抓捕王甫及中常侍淳于登、袁赦等人,及其在地方为官的子弟和阿附的段颎,入洛阳狱审讯后罪证确凿皆至族灭,财产收归国有且子弟家室徙比景。王甫的尸骸更是分置于夏门外,榜文“贼臣张甫”以示众人,一时威震京师洛阳,使各家权贵都不敢越雷池一步。
正值顺帝的虞贵人入葬,曹节出夏门时见之不禁潸然泪下,入宫便以此事进言罢免阳球司隶校尉一职。天子听闻勃然大怒急召之,阳球跪求一月期限铲除余下奸邪,经天子再三驳斥之后,只能拜受九卿卫尉之职,主司管宫中护卫。曹节原以为王甫仅是欺瞒天子所致,此时知晓其中必有蹊跷,便对中常侍程璜威逼利诱,其惊惧之下才将阳球等人的谋划全盘托出。如此曹节与张让等人将情形告知天子,并以刘郃司徒主掌教化万民的身份,污蔑其和番邦来往甚密,且陈球狡称孝仁皇后名义收受贿赂巨大。最终阳球等人皆下狱死,家室迁徙边疆。
人总是会被自身的视野所限制,只是如果想走得更远,不仅需要看到眼前重要之物,更要望见远处的艰难险阻。曹操终究不过是议郎,知其可为也要知其不可为,唯有察觉人与人之间真正的异同,才可以分辨世事真假。
于时天子欲在城南作毕圭、灵昆苑,司徒杨赐上书谏言不宜劳民伤财,天子思虑常有异象而欲就此作罢。但转念一想所谓异象也并未对自己有所影响,就此策问侍中任芝、中常侍乐松,皆言为民造之,遂兴建。杨赐出身名门弘农杨氏,每逢天象灾变也都是上书忠言,然不能用,蔡邕获罪之时他也因忤逆被判,只因曾是天子老师而赦免。如此人物都无济于事,何况曹操仅是一介议郎,任职时日一久探清虚实后也渐渐悄无声息。
是岁,天子立贵人何氏为后,明年初又设騄骥厩丞,领受郡国征发马匹,因而地方豪强垄断市场,良马价高至两百万。不久又在后宫仿造民间店铺,让宫女假装商户贩卖,甚至如市井一般盗窃争斗,而天子身穿商人服饰在其中饮酒作乐。于西园令狗戴官帽着绶带,或自驾四驴车行驶驰骋,又好胡服、胡帐、胡床、胡坐、胡饭、胡空侯、胡笛、胡舞,皆以此类为乐,导致洛阳城达官贵人争相效仿。
次年初,天子诏令公卿根据童谣来检举祸害一方的刺史及二千石,太尉许戫、司空张济畏惧宦官,而虚报边远州郡无背景的清白之人。司徒陈耽与议郎曹操同时上书言明此事,天子便让因此革职之人悉数转做议郎,后陈耽因大疫免官,不久死于狱中。年前曹节寿终正寝,虽说天子赠车骑将军,但曹操以为是个转机,所以才冒险为之,不过如今也让其认清天子诸多事务缠身,根本无心审阅众多议郎的奏章。曹操一时心灰意冷,但又不该如此沮丧,索性返乡稍作休憩,反正当下无人在乎是否少一个议郎。
曹操本就是在桓帝时期出生,世道一直如此不知其中因果变化,而天子生来尊贵,也无需知道世道为何如此,唯有桥玄经历过起伏才清楚终结或开始的节点。当初何颙见事态渐坏说天下将乱,此时天子见未有天罚不信征兆,世事皆有其真假,也许今日假明日真,又或今日真明日假,但唯有辨析真假本质方能有判断。
谯县比往日显得沉寂许多,曹操和曹邵不做多想收拾完行装,准备找上老友游猎放松心情,以二愣子的脚力和毛躁性格最是不定,所以先去寻夏侯渊。
一到夏侯渊住处,曹操放声喊道,“妙才在家吗?”夏侯渊字妙才,渊博和妙才正好对应,而夏侯惇字元让,惇和让也是含义接近,如同曹操的孟德一般,取字大体如此。
“阿妹,你在家吗?”曹邵听见有呜咽之声从内传出,其妹妹嫁于夏侯渊为妻,所以关切之下有些紧张地问道。
里头的哭泣闻声而止,一阵小碎步后也是曹操的从妹,如今夏侯渊的妻子打开门说道,“孟德兄长,你怎么来了?阿兄。”其脸上难掩泪容,见到曹邵更是用门半遮着面容,不想让其看见。
曹邵刚要反应,渊妻生怕误会急忙让开门,只见其怀里抱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孩,身后站着一个瘦弱到难分男女的小童,如此场景互相还来不及作礼,曹操不禁问道,“我们刚从京城回来,发生什么事了?”
屋内无人不便入内,两人等待神色憔悴的渊妻将孩童哄进内堂,让其暂时照顾小的,之后才见她满面愁容地娓娓道来,“开春后瘟疫横行,如今又闹旱灾,乡里许多种田汉还被几个戴着黄巾的人哄骗走了。”黄巾之人数年前已在各地游荡,虽说前任沛相刑罚残忍,但也令宵小之辈不敢擅入沛国境内,如今王吉一死其人趋之若鹜。渊妻语气愈发激动,稍微平复之后又说道,“夫君见家里余粮不多,我又一妇道人家,为了养活亡弟孤女只好舍弃长子。”说完渊妻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溃堤而出,顿时泣不成声。
起先瘟疫横行让春种延迟,彼时又有戴着黄巾的太平道在乡里游荡招揽,人力缺少之下使播种暂缓,到现在闹旱灾大家就只能坐吃山空。怀中婴儿尚能靠母乳喂养,可是半大小孩正是发育成长的时候,又无法让劳作的大人割肉饲鹰,无奈之下唯有作出抉择。
“夏侯他们此时人呢?”曹邵见胞妹如此困苦,难免怪罪夏侯家。
渊妻哼哼唧唧地又哀泣了起来,似乎羞于启齿,但在两人催促之下只好说道,“夫君和大哥帮曹家修墓去了。”
曹操和曹邵闻言不再追问,不久前曹炽因病去世,如今曹鼎担任主事人,就顺势开始扩建曹家祖坟以改善风水,而如此活计士族唯有迫不得已才会为之。
“唉,那官家的赈灾粮呢?”曹操长叹一声,地方郡县一般都有备用粮。
“我也不知官家的事,只知夫君上次去城里回来就一直忿忿不平。”渊妻依旧心绪不宁,心不在焉地说道。
“曹邵,你先回家拿些粮食过来,我去官家看看。”曹操气愤之下立马吩咐道,而曹邵仍是感到愧疚木然答应。
在州府周边一打听,原来是先前的官员因谣言被举报转做议郎,豫州刺史还在售卖之中,而谯县县令等人根本不敢私自放粮。
“我去你娘的狗皇帝!”曹操怒骂道,情急之下将榜上的公文撕成碎片。
“孟德,你在干什么?!”夏侯渊正气喘吁吁地赶来,在身后一脸震惊地望着曹操。
“我……。”曹操火冒三丈,但被一向莽撞的夏侯渊拦住,不知作何感想。
“撕毁公文可是重罪。”环视周遭行来的官兵,夏侯渊随即坚定地说道,“我先帮你顶着,你回去想办法救我。”夏侯渊拉着曹操跑了一段,又拍了拍他的背示意让其快走。
明年是少见的大有年。
“古公亶甫,积德垂仁。思弘一道,哲王于豳。太伯仲雍,王德之仁。行施百世,断发文身。伯夷叔齐,古之遗贤。让国不用,饿殂首山。智哉山甫,相彼宣王。何用杜伯,累我圣贤。齐桓之霸,赖得仲父。后任竖刁,虫流出户。晏子平仲,积德兼仁。与世沈德,未必思命。仲尼之世,主国为君。随制饮酒,扬波使官。”